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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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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甘露殿空气有些闷热,此时殿里的人都为把铁钎在战战兢兢,气氛显得更加焦灼。澹台音之目光注视着皇上道:“落衣有话要说。”对话里少了尊称,想来他的心里也为下一刻而慌神了。
“落衣,你说。”皇上的态度变得温柔起来,将耳朵靠在他的唇边。
“臣自知命不久矣,但死前还有一个心愿,若是陛下能记得臣这些年里的——咳咳——”腥甜冲上口中,一口吐在了皇上的龙袍上。
“说。”
“放了谭烟。”秦落衣睁大了眼睛,点墨似的眼眸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皇上,等待着天子一言九鼎的回答。
“好,即刻放。”
秦落衣垂下头,长发又该死地开始在眼前晃悠像条条白幡在眼前放得硕大:“咳咳,陛下难得穿白衣,碰上今日也是巧了,算是为我秦落衣治丧了吧。倒是音之一直只穿白衣,我早前就说过,你是盼我早些死,天底下就没有人同你争第一美男的名号了,咳咳——”本是打趣的话,在这一刻听来分外凄凉。
两人的手同时握住了秦大人的手:“落衣”。
胡岁元细数着用具,在心里重复了一遍,恍然抬头见到这幅场景,心头倒是一热。世人只道秦郎才子风流无关风月逍遥,却不知他能调和天下绝不可能调和的人,皆为他的性命拼尽全力。直到多年以后,在胡太医回忆起那一日场景时也不得不赞叹一声:“怕是世上再也没比秦郎更会做人的人了。”
布满皱纹的双手握上铁钎,甘露殿陷入死寂。偌大的空间里彷佛可以听到各自的心跳一点点地加快。胡太医与澹台音之对视一眼:“三声之后拔铁钎,一、二、三!”
被钉在墙上的人,抬起手捏了捏澹台音之的手臂,挂着笑意看着他。秦落衣不确定他是不是听到了自己最后的话:“照顾好谭烟。”铁钎擦着肩胛再一次扯破皮肉撕开已经粘连的血脉,在身体里激起一层层的波澜。
“啊!”叫喊声将神智在一瞬间击碎,世界变得混沌起来,无关风月,无关苍生。四周一阵阵寒气袭来,紧紧地包裹着身子支撑着重量,彷佛置身在辜月冰水之中,刺骨、寒冷。银铃似的笑声在黑暗里绽开,幽蓝的银光里出现了谭烟的脸,声音飘遥似千山之外:“官人哥哥,官人哥哥!”
秦落衣眯起眼睛想要看得更加清楚,幻境变化,耳畔传来少年的笑声:“落衣,后会有期。”澹台音之套着白衣站在参天乔木下,拱手。那是眠君山的神木,竟然回到了眠君山!
世人只知道青城山是个钟灵鼎秀的修仙之处,却不知道八百里眠君山里峰峦奇秀、河谷绵延深藏着一个鲜少人知的门派——岳鸾派。岳鸾派承道教教义,修炼一身自在道法。而秦落衣出生在扬州长到九岁年上,被迫上了眠君山入了岳鸾派。
说到底,天底下本不该有秦落衣这个人。早年间,岳鸾派对门下弟子管束得少,外加上门下弟子多是清冷性格与世无争,故而修炼之时,多是师尊指点之后便由个人自寻门道。那一日,师尊捋着长须随口讲了一句合和双修房中之术,蒲团上的弟子们顿时来了精神。
一阵邪风就这么刮了起来,弟子们纷纷下山要寻个女子修炼。其中有个弟子名唤青韫,生得一双桃花目。眼见师兄师弟都下了山,自己却如同不动明王般还死守在道观里。师尊不解,便去问他为何不走。青韫浅笑不语,指了指白云苍狗,又指了指心,又摆了摆手。
师尊一看,心中大悦。青韫分明是说白云苍狗自入我心又何须追寻双修之术唯恐真道晚得?师尊对青韫顿时刮目相看。过了几年青韫便坐上了掌门。
道人们多爱游方,青韫做了掌门后就觉自己所知甚少要出去云游云游长长见识。这一云游不要紧,就游到扬州。那年三月春色正是烂漫,花雾沉沉迷人眼。青韫往桥头上一站,顿时把游湖的姑娘迷得七荤八素。
青韫心里装着石头开不出桃花,本想在扬州逗留几日就要走不想因为一壶酒就出了事。俗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其实,美人也难过美男关。青韫好风雅,也好对月饮酒花间自酌,听说瘦西湖边上有个酒摊的酒赛过琼浆玉露,他就慕名而去。
偏偏这酒娘一眼就看上了青韫,于是就生出了秦落衣这么个祸害,说来这也是一段奇闻。卖酒的酒娘生得委实一般,就算喝了三杯酒下肚,看在眼里也不见得美艳。但这酒酿却世间少有的聪明。大抵秦落衣的貌美外加桃花旺是得了父亲真传,而脑里的坏主意是得了母亲的衣钵。
秦酒娘往青韫的酒里下了一点药粉,药性类似五石散燥热得很,能让人迷醉时撩起心火。青韫喝了一口,觉得酒香满口;喝了一杯,觉得醇厚清爽:喝了三杯,心就跳得飞快,看酒娘的脸也就红了。若是寻常人到这里也就投怀送抱了,但秦酒娘却没有。
这药粉最像五石散的地方就是吃多了上瘾。青韫贪恋好酒,喝一杯之后就是一坛,慢慢地也就上瘾了。一日不喝浑身不自在,在扬州的日子也就久了。而这一计中最绝妙的时,青韫动情其实是药效,也每一次药性发作的时候,秦酒娘就笑着为他斟酒。青韫看着酒娘的脸,心里就狂作。早年也听修过双修之术的师弟讲过喜欢上女子时那脸红心跳的感觉。
久而久之,青韫就误以为这药性发作其实是因为他对酒娘动了心。他逗留扬州的日子今日拖到了明日,直到火来,青韫糊里糊涂假心变成了日久生情。说到青韫这段艳遇里,最后是不是真的动了情,已无从考证,但一件事是十分清楚的。秦酒娘后来为青韫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叫秦孜,字落衣。
故事后来如何,连岳鸾派看门的老道也不知道了。就知道后来青韫领着秦落衣上了眠君山,又坐回了掌门的位置,还收了一个叫做隐之的孩子。那孩子人如其名,像个隐士。平日里见不到人不说,就算出现也是一身黑衣低着头。直到那孩子下山,道士们才知道隐之其实就是敦煌城主的儿子——澹台音之。
秦落衣旧梦迭起,梦外的众人却是吓出了一身冷汗。
铁钎刚一拔出,澹台音之手势飞快连点几下,算是护住了周身大学,可还是喷出一道血注。急忙将人抱到床上,胡太医亲自调药,喂药前又翻了翻眼皮,只剩下眼白了。探了探脉门气若游丝般的鬼脉,估计阎王殿的黑白无常已经站在甘露殿里勾魂摄魄了。
皇上焦急得抬头看着日头,太阳一点点移上当天就要正午了。正午时分,天气最为炎热也最考验人的气血,要是一口气接不上来,便前功尽弃!
胡太医调了药深吸了一口气:“秦大人,你千万到挺住,一定得把药给喝了!”说完举着汤勺去喂。奈何床榻上的人早似被人抽拨了筋骨,七魂六魄散得干净。软泥一般不会动弹,又紧闭了口鼻怎么喂也喂不进。皇上一看立马急了抢过汤碗就去喂,汤汁只湿了嘴唇就洒了。
“灌药。”澹台音之背身说道。胡太医同皇上换了一个眼色,似得到了默许,扒开嘴巴往里头灌。呛鼻的汤药咕咕灌了两口,还没有到嗓子眼就给吐了出来。满衣襟都是药味,胡太医也没了法子,跌坐在地上揩着冷汗。
“给朕想办法!”事到如今,皇上实在后悔一怒之下听谗言把秦落衣交到了葛书承的手里。本想下一计猛药毒一次澹台音之,没想到这小子实在沉得住气,反倒将了自己一军。秦落衣救醒后到底何去何从,皇上已不再想。自从东窗事发,皇上夜夜扪心自问秦落衣这十年官途,侍奉在自己身边的确立下不少功劳。而在敦煌一事上,他多是劝诫,不露声色,不然也不会有十年的相安无事。
“你一定要给朕活过来!”皇上捏紧了秦大人冰凉的手,咬着牙道。
胡太医一拍大腿道:“找根麦管,长点的,直接通到胃里吹药进去!”不多时,内侍举着麦管似捧着圣旨一般一路小跑进了甘露殿。而麦管太细,胡太医张着腮帮子吹得很费力,脑子门上冷汗阵阵,吧嗒吧嗒地滴在被褥上。
殿门外侍奉的宫女跪了一地,连带来着政事来谒见皇上的朝中大员也一概挡在了门外。连陶透过门缝依稀可以见到一身重裘装束的敦煌城主。连泰山压顶也面不改色的澹台音之也急火攻心了,看来秦落衣这一遭凶多吉少了。
连陶径直起身,冲身边的宫人道:“怕是还要等上半日,我去吩咐膳房熬些败火的粥。想来皇上一定也吃不进东西了。”说完,莲步缓移沿着回廊而去,行了一半,愕然看着枝头上的乌鹊楞了楞,袖子里跌出一包药粉,又急忙揣了回去。
而这一头,胡太医终于灌下了半碗药,掐指算着时间:“这三个时辰里一切都交给老天爷了,秦大人若不醒,老臣也无力回天了。”秦落衣似乎听到了话音,胸口起伏了一下,身子斜倒将药汁和着血水一并呕出。
光影透过雕花木门一点点偏西,甘露殿里被一片焦急灼烧。而大明宫的殿阙里,谭烟凝神看着这一日的海棠花竟然全因昨晚的一场夜雨而秃了花枝。花瓣密密地落了一地彷佛一件水红色的长衫。谭烟低声念道:“落衣——”手一滑杯子打翻在地上碎成了四瓣。
日头西斜,正午的灼热变成夕阳金辉透过窗格投在秦落衣苍白的脸上。嘴唇上的血色也被抽离,若不是这一点昏黄的暖色映在他的脸上真与死人无二了。鼻子里呼出的热气越来越少,手掌的温度一点点褪去。
“哎——”胡太医轻叹,“三个时辰了,臣再来把把脉。”头两个时辰里,秦落衣身子一阵冷一阵热,也倒是不碍,说明五石散在起作用。但方才一个时辰里,秦落衣已经很少动弹,连眼皮都不曾动一下。老太医三指一扣,慢慢捻须。
“皇上——”胡太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双眼通红道,“秦大人,去了!”
软榻上的茶桌被一袖子摔在地上,皇上咬牙起身,攥住太医衣襟道:“你再说一遍!”
澹台音之背身而立,听了这句话缓缓转过头,眯起的双眼里蕴藏一丝迷离。白熊皮倏地自身上脱下盖在了秦落衣的身上。玉雕般的脸上堆起了更沉重的阴霾。
呯,新换上来的茶碟刚捧在手里又摔了粉碎。谭烟顿觉脑袋昏昏沉沉地难受起来,迈开步子才走了两步就摔了一个踉跄。噩兆一个接着一个,也是上天眷顾特地来报个丧吧。
谭门主仰头看着天色,本是霞光满天,顷刻间堆起了乌云。山雨欲来风满楼,许是风雨再起的时候到了吧。“落衣,你——”眼神恍惚起来,不知是幻觉还是叫人迷了眼,金色余晖里谭烟竟然看到了秦落衣散着青丝长发自海棠树下冲她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