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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 3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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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睿眼波横斜,见他一脸真诚,不是说笑,这才重新回过颜色,指着案前红木小几上堆叠的奏折说道:“我病了几天,攒了许多公文没有处置,子尚你去挑挑看,紧急要务捡出来先办,不太重要的直接发给部司办理。”
“好。”宇文昭答应了,起身跪在几案前一本本分拣奏折。
高睿重新拿起笔来,在金镶水晶砚里蘸了朱砂,低头在一册奏折上写批复。过了一会,水飞的朱砂汁快用完了,还没等高睿开口,宇文昭已经眼明手快地替他换上了。
两人的视线不期而遇,隔着桌案,相顾一笑。
恰好常平捧着茶盏进来,见了这般光景,心知来的不是时候,急忙转身,正要退出去,宇文昭却已经瞧见他了,连忙叫住:“常总管,等一等!”
常平带笑回身,放下茶盘,问道:“校尉大人有何吩咐?”
“刚才你说那位华医官要过来伺候陛下服药,怎么这半天了还没个人影,”宇文昭说道,“他倒是挺沉得住气,也不怕误了时辰?”
“小的正要请示陛下,华医官刚刚到,正在外面候着,”常平看着皇帝,问道,“要不要宣他进来?”
高睿皱了皱眉,微带不悦地说道:“朕觉得已经好多了,热症也全退了,就叫他回太医院吧,不用每天都来伺候了。”
“那怎么行!”宇文昭在一旁听见,出声阻止:“陛下若是尚未痊愈,就应该继续服药才对,怎么能说停就停呢?”
高睿瞅他一眼,情不自禁说了实话:“那个药也太难喝了……”
——这算哪门子的借口?!
常平默默在心里嘀咕。
可是宇文昭对皇帝的心思早已经猜到七八分,眼珠一转,立刻便想到一个主意,凑过去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
高睿听了,顿时眼前一亮,露出笑容,拉着宇文昭的衣袖说道:“你可不许反悔。”
宇文昭笑道:“陛下看臣像是言而无信的人吗?”
高睿点了点头,转过脸对常平吩咐道:“你叫华医官进来罢。”
常平没想到宇文昭仅凭几句话就能说服皇帝,不由得肃然起敬,对他的崇拜之情又加深一层。
华景岳听到宣召,摇摇摆摆走进衡玑阁,见皇帝像平时那样端坐在象牙床中间,旁边站着的却不是宫女内侍,而是一个容貌俊秀、身着锦袍的少年,微觉奇怪。
皇帝伸出手腕,横在一方尺余长的织缎靠枕上,等着他诊脉。
华景岳不敢怠慢,施了一礼,跪在案前,伸出右手三指,搭在皇帝的腕上。
宇文昭见了,一股莫名的嫉妒之意油然而生,心想我还不敢轻易就去摸他的手腕,这个家伙倒是凭什么这样随便?完全忘了刚才其实是他出主意,才让皇帝把医官叫进来伺候的。
时辰不大,华景岳诊完了脉,起身叩拜,正要下去写今天的药方,皇帝却先一步叫住了他:“华爱卿,你说朕还要继续服几天药?”
华景岳看了宇文昭一眼,见他也正望着自己,一脸关切之色。虽然按照规矩,皇帝的身体状况不应该让外人知晓,但是既然皇帝已经亲口问了出来,他又不能不做回答:“启奏陛下,水花之毒已经消退,只是这三五日内,饮食仍旧宜清淡,戒一切辛辣荤腥发物。”
高睿听了,嘴角浮出微笑,问道:“既然如此,是不是现在就可以停药了?”说着,又拿眼角的余光瞄了一眼宇文昭。
“当然不可以!”华景岳急忙回应,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些鲁莽,连忙补充道,“现在的问题是陛下热毒虽减,但是体内尚有郁结之气,而且由来已久,若不及时诊治,只怕……”
他说到“只怕”二字便停住了,又偷偷抬眼去瞧宇文昭。高睿察言观色,已经知道他是顾虑其他人在场,不便直言相告,开口说道:“子尚不是外人,你但说无妨。”
华景岳听到皇帝说出宇文昭的表字,怔了一怔,射向他的目光中充满讶异,二人视线一碰,华景岳连忙低头,说道:“是,是。刚才臣仔细诊过,陛下右腕寸关两部的脉象沉细弦弱,这是忧思过虑、郁结于内之症,若不及时加以调治,臣恐三五年之后,将发为悬饮之疾。”
宇文昭听他说完,一连串地抢问道:“悬饮之疾很严重吗?那你还不快点用药?现在开始调治也不算晚吧?要多久能治好?”忧急之情,溢于言表。
华景岳避重就轻,躬身答道:“用药只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根源还是在于陛下自己,要克制七情,避免思虑伤脾。陛下现在面有苍白之色,这是肺气受损的缘故,若再不加以调摄,只怕子食母气,下一步就要连累脾脏。”
“这……”
宇文昭看看华景岳,再看看皇帝,忽然领悟他话语中的真正含义,一时间天翻地覆,手颤身摇,几乎站立不住。
高睿听着他们两个人的对话,浑不当一回事,轻描淡写地说道:“朕明白了,你下去罢。”
待华景岳退了出去,宇文昭一转身,顺势便跪在牙床前的脚踏上,仰起脸来望着皇帝,眼中盈盈,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却只是不开口。
此情此景,依稀仿佛,似曾相识。
高睿一凝神间,眼前浮光掠影,如白驹过隙,闪过无数模糊的画面,忽然记起,十三年前,在骠骑将军府上,只有三岁的宇文昭也是这般趴在他的膝前,仰起一张小小的脸蛋,大眼睛望着自己,不说话,好像在等待什么一样。
高睿忍不住微笑了,伸出左手,按在那虽是少年仍稍显单薄的肩上,轻声唤他:“子尚——”
宇文昭几乎要哭了出来,哽咽着问道:“你病得这样重,为什么不早说?难道你一点也不害怕?”
高睿用手轻轻抚着他的头发,从指尖上传来持续不断的热度,彷佛在彰显着少年蓬勃旺盛的生命力,几如庭外日光之灼烈。他略略弯腰,眼睛落进宇文昭的瞳仁里。
“子尚,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从我记事时起,没有一天不在惊恐忧惧中度过,能活到今日,已经是上苍眷顾,为什么要害怕?就算是天子,早晚也不过黄土一抔,秦始皇都未能长生不老,何况于我?子尚,难道你很怕死么?”
宇文昭低下头,垂首抵在他的膝上,默然半晌,重新抬起眼来,已经破愁为笑。
“好。刚才我说过,只要华医官不再让你服药,就带你出宫去玩,现在全都不算数。”他见高睿作势要急,连忙按着他的手,继续说道:“以后不管你要去哪里,只要和我说,哪怕刀山火海,我也不皱一下眉。你要我做什么都行。”
高睿听了,自然欢喜,冁然而笑。
“这几天要和大臣们商议怎么拿下河阳,等过些日子有了闲暇,子尚你带我去街市上看看热闹,好不好?”
“好。”宇文昭一口应承下来,随即微微一怔,问道:“陛下已经决定要派军进攻南梁了?”
“对了,我差点忘记你是大将军的儿子,应该会对行军打仗感兴趣,来和我一起参酌。”高睿拉起宇文昭,绕过一道垂纱幔帐,走到衡玑阁西壁前,去看挂在那里的一幅南梁地图。
宇文昭一见那地图,和父亲书房里挂的一模一样,上面用不同的符号和颜色标示出敌我双方的军队动向。他自从会走路起,便常常偎在父亲怀里听他讲解史书中的兵家战事,等到稍大一点,父亲和将校参谋们商议军情时,多半也不避讳他在一边旁听,所以对于攻伐用兵之道毫不陌生,自然而然和高睿讨论起如何调遣军队,布置兵力,何处该当佯攻,何处应做诱敌。
两人对着地图正在商议,常平捧着一小碗煎好的汤药进来,高睿摆摆手,示意他放在桌案上。
宇文昭接过玉碗,看看那药汤黑中泛红,气味刺鼻,犹豫了一下,仍然尝了一口,过了片刻,觉得除了苦涩并无异状,这才捧给皇帝。
高睿不情不愿地接过来,看也不看,闭着眼一口气喝完,拿袖子挡着脸,想是被苦得五官都扭曲了,不愿意让别人见到那般模样。
宇文昭将空碗交还常平,常平趁机对他使了个眼色,向药碗努了努嘴,又指指外面。
宇文昭不禁疑惑,暗想莫非汤药有什么问题,于是向高睿说道:“臣出去方便一下,马上就回来。”
高睿“嗯”了一声,仍旧用袖子挡在脸上。
宇文昭出了衡玑阁,跟着常平走到东梢间,果然见华景岳正在那里等候,见了他,脸上立刻堆下笑来。
“校尉大人可是宇文大将军的二公子?”
宇文昭点了点头,道:“正是。”
“果然虎父无犬子,名下无虚。”华景岳冲他拱了拱手,笑问:“您上个月曾经去‘齐圆社’玩过蹴鞠吧?”
宇文昭听他提起父亲,连忙肃容还礼,如实答道:“不错。当时还有几个朋友也在,只是那天一起玩的人很多,好像并没有见过华医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