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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 47 章 ...

  •   我派去监视刘陵的人回来告诉我,刘陵也在监视我。

      我就知道,她口口声声结盟,实则并无真心,她想利用我,那我就如她所愿。我遣散了我的门客,命他们这段时间无需再与我往来,同时我越发变本加厉的装病,装到一定程度后,我自己都信了我命不久矣。

      我本来就老了啊。
      人的生命脆弱而短暂的,父亲、母亲、我的弟弟,那些与我紧连的家人都已离开,所有庇护失去之后,我在这世上也不会再苟延残喘太久。死亡如同一只巨手,将我一点点拖拽入意气消沉的泥潭。即将我还未到最后一刻,但腐朽的气息已然从我身上弥散开来,我变得一点也不像曾经的我,但这是不可逆转的过程。

      在这段时间里,刘陵对我的监视并未放松半点,她本人更是几次亲自前来探望。她当然不是在关心我,她只是担心她尚未完成的计划,焦灼于我迟迟不能给她一个确切的回答。

      我要得就是她的焦灼。
      如今的我或许精力大不如前,但岁月至少赋予了我更沉稳的心态。我躺在病榻之上,假装自己是半只脚进棺材的垂死之人,任由刘陵看向我的眼神几经变换,我只佯作不知,好似五感都已逐渐从这具衰老的身躯上剥离。

      这个时候不止刘陵在关心我的身体,长安的公卿贵胄,或多或少都有听闻我的病情。他们传递着我快死的讯息,等待着我这个文帝朝的“遗物”安然归葬于我父亲的霸陵。

      皇帝早些时候说过要来看我,后来在我病情加重后,他更是几度命他身边亲近的侍者出宫探望。也许他是真的在关心我的死活,也许。

      距离天子约定好的日子越来越近,但我没有等到那天的到来。在圣驾降临的前夕,我让人传出消息,说我命在旦夕。

      那天,皇帝不在他常居的未央宫。他周遭的近臣劝他前往顾城庙祭拜,他答应了。而这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内。

      顾城庙是我父亲在位时修建的生祠,靠近我的长门园。当皇帝途径,并听说自己的姑母即将死去时,于情于理,他都会临时改变行程,将原本就打算来看我的计划提前。

      这是突发的事件,而我知道这桩突发事件必然会在短时间内传到刘陵的耳朵里。

      接下来,就看她如何取舍了。
      我坐在充斥着药味的被褥间,沉静的等待着。

      很快,被我送到刘陵身边的人传消息给我:“淮南翁主动身了。”

      我忍不住笑了。我不记得我多久没有笑过了,对于一个老人来说,生命中已没有太多值得欢欣的时刻,可刘陵却在这一刻,真真切切的牵动到了我的心绪,使我感到畅快。

      我是赌徒,她亦是。她在命运的岔路口抛出了手里的筹码,而我,一边笑着一边叹息的收拢了我为她布下的网。

      “咱们也动身吧,阿偃。”我习惯性的张口呼唤那个我最熟悉的人,侍婢将手伸给我,我这才猛地意识到,他不在我身边。

      是啊,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至于我,我要去会会刘陵,在这个暮色如血的黄昏。

      身为淮南王的女儿,刘陵在长安城内有大概四五座宅邸。有些宅子是她用来待客的,有些是供她私人享乐的,还有些,是她偷藏甲胄兵刃的秘密库房。

      我猜到这库房的存在,却一直不清楚其确切的位置。直到今天,我顺着我派去的人留下的线索,一路跟上了刘陵,停留在了长安郊外一处荒僻的别院外。

      夜色逐渐侵染天地,于是院内燃着的灯火越发明显。我将我长门园内最精锐的护卫都调来了,他们在我的安排下,悄无声息的包围了这里。

      院内的人自然也不是傻子,他们很快被惊动。很快,院门被打开,我看见了一队全副武装的私兵,以及满脸阴狠的亡命之徒。

      那人在见到我时微微错愕,握住长戟紧了又松。看得出来,这不过是个受刘陵雇佣的武夫,替她指挥兵卒,却并没有对大事的决策权。我说:“让你的主人来见我吧。”

      那游侠打扮的武夫仍处在迟疑之中。
      我不得不进一步撕碎他心底的侥幸,“我知道你的主人就是淮南翁主,我也知道她在这里,我更知道,她今日给你们下达的,是怎样的一个命令——让她来见我。”

      刘陵常居长安,不是简单的贪恋这里的繁华。她停驻在这里,是为了设法替她的父亲谋取至高之位。刘陵聪慧而有辩才,这么些年来,她替其父刘安招揽了无数门客,也暗地里结交了不少盟友。

      可如果想要做皇帝,仅靠口舌上的功夫怎么够?
      所以,刘陵在长安,还秘密蓄养了一支私兵,人数不多,只等在关键时候发挥作用。

      如今的天子年富力强,怎么看都不像是孝惠皇帝那种孱弱之辈。因此想要等到他病亡把皇位空出来是不大可能了,在封地谋反,或是效仿古时吴王阖闾一般借用刺客的兵刃取其性命是当下唯二的出路。

      之前刘陵与我密谋,打得便是通过我将刺客带到刘彻身边的主意。

      可我先是迟迟不肯答应,答应之后又并未给出刘陵多少实质性的帮助,于是她终究还是急了——尤其是当我“快死”的时候。

      若我真的死了,那么不仅刘陵前期在这里付出的心血成了竹篮打水,她更是会失去一条最好接近皇帝的道路。
      所以她必需得趁着我还没死做些什么。

      今日皇帝突然改变行程驾临长门园,就是刘陵的机会。假如刘陵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她或许会捂住耳朵闭上眼睛,装作不知道这一突然的消息;假如刘陵更谨慎沉稳些,她会再慎重考虑一会,谋求更稳妥的道路。

      可刘陵既不胆小,也不谨慎,所以她义无反顾的闯进了我设下的陷阱之中。

      很快,我见到了刘陵。
      她换下了往日里丝绸裁成的深衣,不再做长安城内时兴的贵妇人装扮,长发束起,和她身边的那些私兵一样,她同样一身甲胄。与脂粉一同被洗去的,还有过往总被她挂在面皮上的甜腻笑容,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展露出没有表情也没有丝毫掩饰的一张脸,真实的刘陵,如同一柄锋利的剑。

      隔着数十步的距离,两拨人马对峙,刘陵与我对视。
      “太主,你算计我。”她的眼神很复杂,复杂到我苍老的头脑在短时间内想不出词汇去描述。也许是失望、也许是绝望。

      我不再看她,目光扫过灯光下,那些熠熠生辉的兵刃,“私藏兵甲是死罪,记得很多年前,绛候周勃的儿子、我父亲最器重的将领周亚夫,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被杀。我弟弟逼死了他,尽管他藏匿甲胄只是为了陪葬陵寝,可这样的行为照样被视作藐视皇权。”

      刘陵扯出一丝嘲讽的神情,“我竟不知您是皇权之下的忠臣。”
      “你最好对我言语客气些,我不爱听刺耳的话。若我将这满室的甲胄与私兵暴露在皇帝的视线之中,那么淮南王一脉必死无疑。”

      “怎么,太主不向陛下揭发我的罪行,原来是还想与我谈条件?啊,可以。我一向尊敬您,您说什么我都会答应。”

      我不语,只是看着刘陵微笑。
      “太主这是什么意思?”刘陵的神色越发阴沉。

      “你真以为我病了,病得快死,病到听不出你话语中的试探?”
      什么谈条件,什么敬重,我知道,那都只是刘陵在诈我而已。她又在赌,赌我今日带的人并不多她足以将我制服,赌我还没有将一切告知皇帝,赌天子仍然是她可以猎杀的对象。

      “翁主,你终究还是太过年轻了些。”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始终坐在马车之内,居高临下的望着她,将语调拉长,将下颌抬高,我在试着一点点击溃她的心理,“你大可与我在言语上继续拉扯下去,今夜的我,有的是耐心。实不相瞒,我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帮你,也并不觉得你那位父亲有做皇帝的本领。之所以愿意陪你玩到现在,不过是因为,我很喜欢你。你的父兄得死,但我想要留你一命——这句话出自我本心,绝无半分虚假。”

      “是么?”刘陵攥紧了刀柄,她身后那些死士随时等待着与她一同拔刀。可她迟迟没有下令。
      “太主,你究竟要做什么?或者我换个问题:你希望我做什么?”她不出手,因为她心中还有疑惑,疑惑之中,还藏着侥幸。

      “我放过你,你交出你父兄谋逆的一切证据。”
      我知道刘安一向不够安分,可是淮南离我太远,那里终究不是我能掌控的地方。我只能用刘陵做突破口。

      “呵,我父亲谋反的证据,不就在您面前么?将我,连带着我身后这些人一块送到那个皇帝面前,您就是大功臣。”
      “翁主,我说过我不想杀你。希望你不要再试着激怒我。”

      刘陵轻嗤,这样的尖刻、辛辣,或许才是原本真正的她,她将刀拔出了鞘,那些追随她的人亦随她一同亮出,雪亮的光芒简直将这个夜晚照得如同白昼,使我的半垂下去眼睫不自觉颤动,仿佛视线都清明了几分。

      “太主,您应该知道的,皇位原本有机会属于我祖父这一脉。”

      这我当然知道。
      昔年诸吕之祸结束后,群臣诛杀了孝惠皇帝的遗孤,之后便打算从高皇帝后嗣中令寻新君。当时我大父还活着的儿子,只有我父亲及淮南王叔刘长。王叔年轻、骁勇、重义,若为帝,也许会是一代雄主,然而群臣却因为他曾被吕后抚养过的缘故,不愿意将皇位交予他。后来在一番取舍之后,他们选中了当时还是代王的我父亲。

      在那之后,这对兄弟及其后代的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我父亲及其子孙先后君临天下,淮南王叔则被无辜冤杀,封国坼裂成数份。

      刘安是王叔的长子,不难理解他对皇位的那份执著。这人对皇位虎视眈眈已经许久,这些年来尝遍了各种招数。倘若刘安成功了,或者当年被群臣选中拥立的人是淮南一脉,那么也许今日在我这个位子上的人,就该是刘陵。

      然而那又如何?

      “刘陵,别让你父亲的野心拖累了你。你兢兢业业辅佐他称帝,可皇位注定到不了你的手中。你是被排斥在权力之外的人。”我也是。

      最后那几个字,我没有说出口。只是无端想起了少年时初入长安那会的惶恐,想起了得知阿启被封为太子,而我得到了馆陶时的欣喜与茫然。

      “那么你呢,太主。你如今做这些,又是为了什么?你出卖了我,是指望皇帝能大发慈悲赦免陈废后,还是寄希望于他赏赐您的儿子爵位与富贵?可这些我也能给你。你该从我手里要,而不是从刘彻那里讨。看来你真是已经老了,没了胆魄,失了壮志,更忘记了仇恨抛下了屈辱,窦太主,如今的你,毫无半分帝女的风采,倒像是伏在人身边摇尾乞怜的狗儿,让我鄙夷。”她一口气说了许多话,字字咬牙切齿。

      在这样的氛围之下,我们的谈判最终没能成功。这是超出我计划之外的。

      我不理解刘陵对父亲的忠诚,刘陵亦不懂我怎会又掉头去选择站在刘彻的阵营。在那个月色很亮的夜晚,我们静静对视,她没有放下武器,而我抬手,示意弓.弩手将箭对准了她。

      那一刻我有些遗憾,如果可以,我想与刘陵多说些话。只可惜在决定生死的节点,我们都只能选择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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