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第 4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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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时间，唯一猜到了我心中真正想法的人，只有阿偃。
年纪上来之后，我夜间总是难以安眠，睡不着的话我会忍不住起身，如同一抹幽魂般晃晃悠悠踩过月色下的庭院，一路摸索着去到阿娇曾经住过的屋子，我一遍遍的收拾她留下的旧物，直至筋疲力竭到可以再度睡去。
我不许侍从跟着我，也不准他们打扰我，可阿偃还是找了过来。
那时我正将上百卷阿娇从前收藏的书卷妥帖的收在锦缎裁成的囊中，又将它们整齐的在竹箧中码好——做完这些后，再将它们一个个取出，重复之前的行为。
这没有任何意义，纯粹是在我在自我折磨，若非如此，我根本无法在漫漫长夜中合上眼。
董偃猝然推门入内，上前按住了我的手。
我不欲理睬他，只漠然的扫过一个冷淡的眼神。
他下意识想要谢罪，却硬生生克制住了本能的反应，反倒加重了手腕上的力道，“太主，别再自我折磨了。否则——否则皇后殿下回来，瞧见您这副样子，该有多伤心。”
长门园中的人在我的影响下，仍旧称阿娇为“皇后”，仿佛靠着这两个字，就能自欺欺人的为我营造出幻梦尚未破灭的假象。
我冷笑，“阿娇？阿娇在未央宫中，我便是死了，死讯也未必能传回到她的耳中。”
“您会接回她的。”阿偃说了这样一句话，以笃定的、无奈的语气，“偃不幸生迟了数十年，未能得见太主意气风发的时候，但偃知道，太主想做什么，就一定能做到。”
他一只手擎着灯，另一只手握着我，烛光下，他与我的影子越来越近——
“愿为太主肝脑涂地。”他在我耳边低声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很好，这是他亲口承诺的。
在那之后，我赐他黄金傍身、赠他绫罗蔽体、许他挥霍无度，让他以长安城中最豪奢的纨绔形象出现在人前，让他结交公卿，光彩照人堪比长安城内最骄恣轻狂的贵公子。到了这时候，再没有人知道，他是贫苦贩珠人的儿子。人们只记得，董偃，是窦太主豢养的、放在心间上的……娈宠。
在我的期许下，他挤进了那个充斥着纸醉金迷的圈子，结交了诸多被天子器重的大人物，曾经满眼温柔，沉默如影子般追随在我身后的少年，在短时间内便学会了如何长袖善舞，我看着他身边聚拢的人日渐增多，半是落寞半是欣慰。
那个站在珠玉华光之下的董偃，有些像年轻时的我。不枉我在收养他后，一直请来学者对他悉心教导。如果他是我的孩子就好了，季须不如他、蟜亦不如他。
……不，他还是别做我的孩子比较好。
做我的孩子，也不过是继承陈午的姓氏，龟缩在小小堂邑罢了。我曾从我的大父、父亲、弟弟手中，捧过赤帝的荣光[1]，然而我的孩子，却注定被排斥在这份辉煌之外，偌大的山河与我的后嗣无关。
如今我老了，这些遗憾我不会再轻易表露，我只是沉默的坐在屏风后，看着阿偃一杯杯的与他人对饮唱和。
他结交的人脉，终于在某天如同藤蔓般延伸到了宣室殿。他为我源源不断的带来了天子的情报，皇帝喜欢什么、厌恶什么、想做什么——他的一举一动乃至于是一个念头，都被清晰的展现在我面前。[2]
我每夜都会坐在灯下，将那一份份情报整理归类。在丝帛上写就的字句中，一个鲜活的刘彻被拼凑完成。
曾经在我面前，天真的说出：“若得阿娇为妇，必以金屋贮之。”的孩子长大了。
他不再是粉雕玉琢，满脸天真懵懂的模样；也不再是那个纵马霸上、神采奕奕的少年；更是早已早已摆脱了继位初年，飘摇难支的阴云。
如今的刘彻，若旭日烈阳，灼灼逼人。
没有谁敢直视太阳，一如没有谁敢直面天子锋芒。
我问阿偃，“你是怎样看待当今陛下的？”
阿偃望着我，“太主是怎样看他的，偃便如何看他。”
“你这是在敷衍我。”有时候，我会懊恼董偃在我面前的百依百顺，这不是件好事，我清楚的意识到这份恭顺会害了他，但不可否认的是，阿偃成为今天这副样子，是我一手养成。
“不是。”他轻轻摇头，“是太主心中早有决断。您不需要偃的回答，只是您自己尚未意识到。”
“是么？我很清醒。”我这样对他说。
比这一生任何时候，都更为清醒。
阿偃的高调行为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等啊等，终于有一天，我得知有个叫东方朔的官员，上书弹劾了我的阿偃。
这个人说，阿偃犯下了重罪，他侍奉在我身侧、蛊惑我背离夫婿、崇尚奢靡、陪皇帝行声色犬马之事——这一桩桩一件件，皆是他的罪行。
“东方朔，东方曼倩，这个人，我曾听过。”我在长门园的书斋内，将竹简展开在午后的金阳下，竹简上正是东方朔那篇讨伐阿偃的文章——我命人将其抄录了下来，打算好好欣赏。只可惜年纪大了，双眼昏花，简上的一笔一划如同自己长了翅膀一样在我眼前胡乱的飞。最后阿偃索性从我手里将竹简拿了过来，用他一惯平和语调将东方朔写就得每一个字句念了出来。
我平静的听完，最后笑着摸了摸他的脸，问他：“你害怕吗？”
他阖上双眸，将头埋在我的掌心，许久不语。
当我双臂终于撑不住微微发颤的时候，他的声音闷闷的响起，“太主，阿偃可以不怕。但有个要求，您必需答应。”
“你说。”
他抬头，双眸直直的看着我，“我希望等到我死之后，能与太主合葬。”
我说：“你该知道的，我是堂邑侯的妻子。哪怕我并不愿意承认这点，并且终其一生都在试图摆脱‘陈家妇’这一身份对我影响，可行过的礼不能作废，写下的婚书不可销毁。按照过去的规矩，我死之后，我当与他埋在一起。”
“这是您所期望的吗？生前不得自由，死后还得与您厌憎的人束缚在一块，坟茔成了你们的牢笼，棺椁是你们的枷锁。”
“我若是将你埋进我的墓穴，我不也成为了你的枷锁？”
“您是我的归处。”他说。
我不再多说什么，扭头示意下人将在门外等候许久的袁叔带进来见我。
这人没多少本事，只是格外的刁滑精敏，他依附我，我也乐得偶尔借用一下他的智慧。更重要的是，他有个叔父，名袁盎。袁盎便是当年慎夫人专宠，权势威逼我母亲时，那个站出来为我母亲仗义执言的大臣。
许多年过去了，慎夫人也好、我母亲也罢，高墙之内的粉黛，都成了冢中枯骨，爱与恨都不再有意义，可当年袁盎忠直刚毅的身影仍然留在我心间。为此，我可以将部分信任，交付给他的犹子。
“袁叔，知道我找你，是为了什么吗？”
“知道。”他伏跪在地，“太主是为了董偃之事。请太主宽心，在下必竭力而为。”
“很好。那现在告诉我，你能为我做到哪一步？”
“在下将设法，为太主请来陛下尊驾。”[3]
之后那段时间里，我继续保持着“病弱”的姿态，不理世事。
不知袁叔用了什么法子，总之，他最终使得皇帝相信，我之所以病倒，是因为“惶恐”。
汉家的天子，在这时仿佛短暂的想起了我与他之间的亲缘，让一个与他有着同样姓氏、相似血脉的大长公主，在晚年时狼狈病死，未免太不体面。于是他终于决定见我一面。未央宫中的黄门传来天子口谕，七日之后，他将莅临长门园。
我含笑谢恩，待到黄门走后，我吩咐董偃，“封锁消息，务必使长门园中，无一人能将天子的讯息传出此地。”
“再为我盯紧刘陵。”
“尤其是这七天。”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第 4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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