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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背叛 ...

  •   夜里,我早早熄灯,却三更亦难眠。
      阿七已替我将纸条递传给尹隐,他们应会立即前往西北部调查缘由。
      尹隐一行人是赵孝廉走时留在我身边护我周全的,后来我不愿浪费了他们大好时光,索性遣他们留在宫外收集各路情报,审查朝中局势。
      西北如今,虎视眈眈的各族早已是败军之势,赵孝廉不将其致命一击只是为了尽收民心,为了天下人皆得安定。
      若是当真陷入绝境,可疑之处重重。
      我知道,一切要水落石出急不得,而尹隐的调查消息传回来,至少也要十天。
      漫漫长夜最是难捱,尤其是在无望的等待中守这长夜。
      于是,我点了盏青灯,翻看起堆砌在书桌上的旧书。
      许是我动静有些大,引得阿七在门外轻敲细语,“姐姐还未睡吗?”
      我开了门引她进来,怕她又叨唠我不爱惜身体,我心虚地用书挠挠头,谎称,“阿七啊,最近我幡然醒悟,格外喜爱读书。”
      阿七总要拆穿我,一把拿过那书,洋洋得意地问,“那姐姐倒是给我讲讲,这书里讲了些什么呀?”
      好在书是前些年读过的,我依稀记得一些,便拉阿七坐下慢慢聊。
      “讲的是有一次啊,东坡先生退朝回家,指着自己的肚子问众人,有谁知道这里面有些什么?”
      我努努下巴,“阿七猜。”
      阿七想了想,“东坡先生可是文坛宗师,翰林学士呢,装了文章?抑或是见识?才华?”
      我都摇摇头,故作玄虚,“再想。”
      阿七不解,又道,“那,我知道了,装了我最爱的东坡肉,装了各式各样的好吃的。”
      我戳戳阿七的脑袋,打趣道,“我看是你的肚子里装得满满当当。”
      而后,我将这故事娓娓道来,“唯有朝云说,您肚子里都是不合时宜。所以东坡先生找到了知心人,他说,知我者,唯有朝云也。”
      唯有朝云也,话至此处,我心中不禁涌起几分暖意。
      好一个唯有朝云也。
      几怀女儿家心事,在我思绪中翻云覆雨。
      话一出口,竟有几分怅然,“阿七,后来一晃二十年过去,先生谪贬的途中见了那么多的人情冷暖,却还记得,那个小丫头豆蔻之前的一句,不合时宜。”
      屋里三分月光和两分烛火交织,五分柔情全映在屋内少女的脸庞。
      阿七看着那月色下的柳树影,“姐姐想人了。”
      我浅笑了,点点头,“阿七最懂姐姐的心事了,只不过,他是东坡先生,我却不是王朝云。”
      可以是照顾他半生的王闰之,却做不到成为他的解语花。
      见这气氛伤感,阿七打起兴致,“姐姐,做不了王朝云,可以做东坡先生啊。”
      我看着身旁的小姑娘,眼神竟亮了亮。
      是啊,从乌台诗案的也无风雨也无晴,到流放岭南贬惠州,写下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再到被贬儋州所遇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
      或许人生如逆旅,人人皆是行人。
      或许这份乐观豁达,才是在这宫墙之下,足够支撑着人活下去的依托吧。
      “阿七,自打入宫以来,你遇上好事坏事,都是得之坦然失之淡然,要是姐姐也能和你一样就好了。””
      我在这宫里,见了如沅姐姐般明媚的女子,见过如宁娘娘一样盛气凌人的,还有漓贵人那样性子调皮的,人人都有人人的样子,可只要时间一久,人人又好像成了一个样子。
      原来,是我们的那份希冀与依托,在这宫墙之中,在这经年累月里,消磨殆尽了。
      我摸摸阿七的头,问道,“阿七可有什么愿望?”
      阿七却失了神,托腮无语。
      见她翠眉低压,我很是不解。
      我原以为阿七这样的年纪,会喜欢甜糯的糕点,喜欢冬日下雪天的红梅,喜欢天上的云和院子里的月光。
      年少的人,理应有那么多美好的愿望,一切都当正好,而日子总有盼头。
      阿七似是看懂我的疑惑,不知是否我会错了意,我觉着她的眼里竟有几分动容。
      “姐姐,我想要的一切 ,这一辈子,都不可得了。”
      我愕然,天上月是水中月,眼前人几分不似眼前人。
      “姐姐,日子不多了,我说个故事与你听吧。”
      我不多问,日子为何不多了,只点点头,道好。
      “姐姐知道我为什么叫阿七吗?”
      “阿七说过的,因为你是家里的第七个孩子。”
      阿七无奈地摇摇头,“姐姐,其实你很好骗,这样苦的世道,寻常人家哪里养得起这么多个孩子?你想也不想便信了。我很羡慕姐姐,你可以活得那么简单。”
      我看着阿七,她的眼里从未有过这样的脆弱,好似将了卸下所有的防备。
      “我七岁就被卖到了青楼。青楼里有两种女子,一种卖艺不卖身,称为清倌人,另一种卖艺也卖身,被称为红倌人。姐姐猜猜我是哪种?”
      我从来不知道这些,也不愿去猜,怎么猜大概都是伤心事。
      “姐姐你肯定猜不中,我自幼长相一般,嬷嬷说教我学艺也是浪费,所以我连当倌人都配不上,从小就做她们丫头的命。”
      我知道这故事还很长,挽了挽长发,”从前的日子是怎样的?”
      阿七凝了凝神,“从前啊,我挨一次打,都在想,我哪句话又失了分寸,又惹得人不开心?我是个心眼很多很多的人,常常会想他们是不是都看不起我?有没有在背后笑我粗鄙不堪?
      后来想多了,我便不爱讲话了。其实我性子孤僻,幸好遇上了姐姐,姐姐从来不笑话我,也不会在背地里非议我,好多心里的话,我只肯说给你一个人听。”
      怪不得阿七说起话来,从不叫人难堪,也不会让人有丁点不适。旁人一点语气,一个眼色,她都可识得一清二楚。
      这些,都是她被历练出来,被嘲弄出来,在水深火热的十多年里硬生生无师自通的。
      “姐姐以为,我在这宫里的日子,是格外惨淡的吗?”
      不是吗?这样糟的日子过得还不够吗?
      阿七长叹一笑,“这已是我二十年来最好的光景了。”
      “那时候我想要很多,想要大把钱财,想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想得到别人的赞叹与惊羡,还想有一个我自己的家……”
      阿七这样傻的姑娘,她想要的多吗?这样的愿望也算奢求吗?
      “后来,我遇上了一个人,一个我喜欢的人。
      他教我读诗,趁好天时,山清水旎,月照西湖,散点寒微。与心上人,碧漆红艃,灯笼底下,弄鬓描眉。
      他教我人活于世上,得有期盼,否则一生便没了一点温存,一死也无半分留痕。
      我问,我这样贱的命也可以自己做主吗?他说,人生海海,山山而川,迢迢其泽,生生不息。
      我才懂,日子也可以好好过。
      我开始学起礼仪,开始看倌人们如何弹筝,开始总趴在栏杆处等一个人,时间突然过得好快。
      有时候见他一面要过好久,我不识字,便说,你教我写这个“期”字,好不好?他握着我的手,不紧不慢,一笔一划地教。
      可这个字好难学,我怎么也学不会。他不懊恼,只是执笔写下一横一竖弯钩,坦言,“这个也是一样的。”
      阿七能遇上这样一个人,本应是高兴的,我却从她的话里听不出半分欣喜。
      我问,“再后来呢?”
      “再后来,他说要要赎我出青楼。可嬷嬷开了好高好高的价,我觉得嬷嬷就是存了心要我给她当一辈子的丫头。
      可他听了,不屑一顾,只摸摸我的头,告诉我,等他考上了功名,嬷嬷开再高的价也不怕。
      我等啊等,漫长得很也不怕。我信他,一定能高中,一定会来找我,一定做个清白方正的官吏,一定要实现他的一腔抱负。”
      我几乎不忍开口,“阿七等到了吗?”
      “最后,我等来了一张赎身契。送契的人告诉我,他早已是荣华富贵披身,赎出我的大恩大德我不必太在意,日后两相忘,他日亦不必再见。”
      原来功名利禄就可叫人抛下旧情吗?
      我替阿七忿忿不平,“这样的人,何必还记着他?”
      我愈说,阿七哭的愈厉害。
      她似是压抑了好久,而天大的委屈,在这一刻怦然轰塌。
      那些抽泣声起伏延绵,很快我的衣袖便被泪浸湿透。她慢慢蜷缩在角落里,时而安静得不发一言,时而歇斯底里。
      这么多年过去,阿七还是放不下。
      真是朝看花开满树红,暮看花落树还空。人世间得失无常,聚散都随缘。
      阿七所经历的,等她走远了再回首,或会更知晓,若将花比人间事,花与人间事一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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