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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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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我便又收到了赵孝廉的来信。
上次还是严冬,如今已是早春了。
拿着那信的时候我便在想,他那样一个兵书都不曾摸过的人,哪里统帅得了三军,也不知道那些将士是怎么受得了他一个文弱书生的号令?
我打开来看,那信上仍然只有草草六个字,“安好,镐京勿念。”
外面风雨声大作,我的眉头随之被疑心拧作一团,中间那个标点,仿得一点都不像。
他的字迹我了然于心,这必不是他亲笔。
千里之外,他是不是正处境艰难,受人胁迫?
我急忙忙跑去找沅姐姐,甚至顾不得回应阿七问我出了何事。
待我到门口时,才想起来,此等大事,我应该要找的是陛下。
我望了望这偌大的皇宫,一下子不知道该去哪里找。
静下心来,我拦住外殿的宫女问,“妹妹可知道,陛下今日未在沅妃娘娘宫里,现如今该在何处?”
那宫女温声细语,“近些日子,陛下这个点大都是在孟常在宫里的。”
我松了口气,“多谢,还希望妹妹不要在沅妃娘娘面前提及我来过此处的事。”
她点点头,说道,“姑姑吩咐的事,定当照做。”
等我到了孟常在宫外,已隐隐听到陛下的声音。
我劳烦公公替我传达一声,他进去了半晌,都不见出来。
我在外面等得焦灼,下了决心要见陛下,门外七八个宫女太监,加上五六个护卫,皆拦不住我的闯入。
正当我和他们动起手来时,只听得帘子后慢悠悠传来一声,“林长安,待在宫里这么多年,规矩你还没学会吗?”
我恭恭敬敬跪在门前,字字咬紧牙关,“事关赵孝廉,还请陛下看在往日情分,见我一面。”
“哦?说来听听,好久没这样有趣的笑话了。”
我顾不得他的嘲弄,只把事情一五一十字字坦言。
他听后,屋内传来一声长笑。
“林长安,你的理由可以再蹩脚一点吗?想离开这皇宫,未免找个像样一点的理由。”
“性命攸关,在此一瞬,还望陛下以防万一,早做安排。”
“守住边关是他的本分,若是守不住就当以命谢罪。”
我不由得苦笑起来,好一个赵孝廉的亲哥哥,好一个虚伪无情的好陛下!
我笑得心如死灰,上一次这样凄凉的笑还是当年的兵败之际。
那时,他负手而立,话里都是不屑,“林长安,你想谋反吗?”
纵使是以卵击石,我也毫不退让,“如若陛下再贪恋皇权,置百姓于不顾,不是不可。”
“毕竟杀掉昏主暴君,在我看来,不是弑君,而是诛独夫。”
那时候,赵眠意也是如今这样,仿佛谁都不曾入他眼。
我不肯死心,带着一腔悲痛问,“你打过仗吗?
见过人死吗?你见过多少人死?他们死到底哪里是应该的?”
他始终不回应我,我不知他是心虚或是自满过头,亦或是都没有。
连他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心,我都开始不清楚。
“他们也有父母,也有子女,他们拼了命地替你打天下,是他们信任你,他们这样信任你,不是容你这样视之蝼蚁肆意践踏的!”
事已至此,我一字一句衷心谏言,“赵眠意,希望以后为君之道,你能他们的命当回事。”
这样说完,已有数把长剑抵在我的颈脖处。胜负已定,后果我皆了然。
那时候京城人人都在传,林长安是怎样的狼子野心,竟敢谋朝篡位,而陛下是怎样的仁慈,不仅没有将林家满门抄斩,反而还升了林子义做当朝丞相。
赵眠意没有杀我,却杀了我的妹妹林镐京。
我笑他恶毒,“赵眠意,你想杀人诛心又怎样?我林长安可没有心,你有本事就也杀了我。”
笑着笑着,林子义给了我一巴掌,“你还要疯多久?镐京已经死了,你还要害林家死多少人?”
血糊了一嘴,我还在笑,甚至笑出了泪。
他似是悲痛欲绝,“从此以后,我只有一个女儿,早已死在了这长庭宴上。”
父亲不认我这个女儿了?
我不由得放声大笑,加上我这满面血痕,简直不堪入目。
对,不堪入目,我记得见我的嬷嬷就是这样形容的,她说,“那反贼命可大着,现在就是疯子一个,不堪入目得很,见她一眼我都折寿十年,你们没看着是大好事啊。”
我那时清醒得很,想堵上她的嘴,怎么说的话那么难听?
可我的手脚皆被锁链捆住,连动一动都做不到。
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牢笼里,我的脑海只记得有那么一个身影,只有他的周遭有那么一点光亮。
我等他回头,等他回头时我告诉他,“赵孝廉,他们都欺负我,你怎么还不来帮我?”
我等他走近一点时,我能抱一抱他说,“赵孝廉,我想你了。”
等不到他时,我只在想,“赵孝廉,你现在,还过得好吗?”
可我等了好久,什么都等不到。
所以现在,赵孝廉,你再等一等我,我不会让人欺负了你。
如今要救赵孝廉,我知晓,此事必得从长计议。
于是,我先一步向赵眠意谢罪,“是我唐突,打搅了陛下兴致,还请陛下饶恕。”
赵眠意没有降罪于我,而我临走时他玩味的眼神我也从未放在心上。
我知道,当务之急是确认赵孝廉的处境。
于是,七年了,我给赵孝廉回了第一封信。
——致赵孝廉
赵孝廉,这么多年,你的信里只问好镐京,却不说想我。
明明你说要三叩九拜明媒正娶的人是我,与你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的人也是我,怎么我们会成了如今模样?
我知道,林家有两个女儿,便是我和镐京。府上的人都说,见了镐京欢喜,见了长安烦心。
我也知道,镐京她好,待人不问出身不问贫富,为人处世处处替人着想,不似我只晓得巴结各路贵家公子,整日想着做有权有势的将军。
连我习得一副好舞艺,她也丝毫不逊于我。那场宴会上,她衣着华贵,仍透出一股清灵动人,叫人一眼就心生欢喜。
我见了爹娘眼中的满意,还有陛下与你眼中的惊叹。
我很想亲口问问你,便是这时候喜欢上镐京的吗?
我却没能问到,因为我只是披发负伤,冷漠无情地走上殿去,“西北战事吃紧,还请陛下派兵增援。”
同为林家女儿,我所作所为从来直叫人扫兴。
连爹也说,他从来只有镐京一个女儿,早已死在了七年前的宴会上。
是啊,我从未想过,我自以为的替天下百姓出头,结果竟是镐京被赐死,以及害你,守了七年的边关。
你走后,这宫里的每一个夜都那么长,那么冷。
是不是边关的风沙更刺骨,更无情?
赵孝廉,你可会怨我?怨我亲自害死你喜欢的姑娘?
我在京城等你,好好算一算这笔陈年旧账。
其实我也可以只写三个字,我等你。
可字字句句,皆是多年以来,肺腑之言,不得不落笔。
若是赵孝廉安好,以他的脾气,不日便会赶回。
我能做到的,只有等,也只有等,以及做第二手准备,做他回不来的打算。
“阿七,你替我传个消息。”
阿七走过来,忧心忡忡地看着我。
我把手覆在她的手上,“我不会再干傻事,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
她仍是不信,不肯应我的话。
这丫头,什么都好,唯独太在乎我。
“姐姐哪里舍得留你一个人在宫里过这漫漫长夜,所以姐姐不会枉死的。”
此刻,我突然明白了沅姐姐的心境。原来那时她说姐姐舍不得死,姐姐还没看长安嫁人,还没有等到长安的孩子喊我一声干娘时,是这样的心境。
如今我才知道,我与七年前最大的不同。
那时候我可以抛下身边所有人的性命,去追求我心中的道义。
现在,我才懂并应伤皎洁,频近雪中来,那应是珍重身边人,三思后行事。
若是三娘还在,她定要语重心长地搭着我的手道,“小姐长大了。”
是啊,从前我是爱穿着水蓝色长裙,跑起来有铃铛声窸窣作响的林家府小姐。
一颦一笑,无牵无挂,少时心事,吃酒喝茶。可为一个人,追到边关,伴他数载。
而今,困于皇城里,束于宫墙下,受人冷眼,俯首低眉,演得一场场好戏,偶叹悲欢死别。
此时的我还不知道,我与赵孝廉试想过的以后,以后都再不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