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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兰因 ...

  •   次年的初春时节,我便已亲眼见到了孟常在,在她的生日宴上。
      百合花的素雅服饰,配上藕粉色的妆面,她独弹古调,莞尔一笑,我便想起那句,如汝宿心,惟佛止归。
      唯有那手上的银紫色玉镯,格外显眼,我想起沅姐姐从前也有一只,只是后来送人了。
      陛下邀沅姐姐一齐放纸鸢,我看着那漫天绣满百合花的风筝,心下恼怒,这是打谁的脸?
      只见沅姐姐仪态大方,话里字字句句让人如沐春风,“今日可是孟妹妹生辰,陛下的心意臣妾万万不敢乱收。”
      我却一愣,觉得这话好陌生。
      话如此,人亦如此。
      赵眠意似乎很欣赏沅姐姐的礼让,伸了手去牵孟常在。
      孟常在脸上挂了几分女儿家的稚气与羞怯,几分笑意藏都藏不住。
      十指相扣,紧密相连,我看得眼睛发酸。
      风筝越放越远,两个人的身影重叠,像一对新婚燕尔的夫妻。
      真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
      明明从前放学归来早时,旧时人也偶会忙趁东风放纸鸢。
      他和沅姐姐放的风筝,却总是飞不高,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谁也不肯承认是谁的差错。
      我嘲笑开来,“都一样差,又何必再分出个高低。”
      沅姐姐狠狠揪起我的脸,“死长安,还在显摆?快过来教教我!”
      “秀外慧中的本小姐要大显身手了,还请有心无力的赵殿下自觉退场。”
      那人噗嗤一笑,装得一脸嫌弃地摊摊手,“拭目以待喽。”
      果然,在我的一手指导下,沅姐姐的风筝在天上不可一世。
      她似是开心极了,边跑边笑,连散落一地的影子都是挥着手的小姑娘。
      那时时光那时地,我无意中看向赵殿下,他的目光寸步离不开沅姐姐。
      平日里怎么看都冰冷无情的人,只有眸子里装下眼前这个人,才会像此刻流露一点柔情。
      然而欣喜不过一秒,沅姐姐便得意过头,那风筝被她折腾在树上一动不动。
      那枝丫高的很,她小小的鹅蛋脸上五官扭作一团,对着赵眠意笑的狡黠讨好。
      这般对付赵眠意,受用得很,乖乖任她骑在他背上指挥。
      “左边一点,不对不对,再往右一点…,不对,过了过了,高一点…”
      可过了半刻,竟还未捡到那风筝?
      我有些不解,向那树轻踹一脚,瞬间那树丫皆瑟瑟发抖,风筝就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一旁的沅姐姐目瞪口呆,拍手称快,“娶妻当娶,林长安!”
      我暗自嘀咕,轻功都还未用呢!
      周遭的赵殿下一脸不高兴,怪我坏他好事。
      我不怀好意地凑到他身边,“赵殿下,娶我姐姐还得靠真本事。”
      他不爱理我,蹙了蹙眉头道,“林长安,赵孝廉要是知道你平日的作业,都是你沅姐姐的功劳,会怎样?”
      我强装镇定,”一派胡言,你有何证据?“
      他扶了一把额头,假摸一把辛酸泪,仰天长叹,“你还不知道你姐姐?都是让我替你写的!”
      这件事上,唯一大吃一惊的人最后只有我。
      毕竟赵孝廉啊,他早早就识得殿下笔迹,后来我被他举报给了许太傅,许太傅又在我耳边念叨了半个月,这事才罢了休。
      再看如今眼前景,真是少年少女早已不复当初,只觉已恍如隔世。
      宴会后,我陪沅姐姐去了她的寝宫。
      仔细想来,这七年间我陪她过夜的次数竟屈指可数。
      烛火摇曳,把手下人调走,独坐在庭院的苔阶上,望着漫天流萤,心境不由得格外清明。
      我双手环抱,佯装轻松地开口,“今日亲眼所见,若是旁人告诉我,我定是要不相信的。”
      沅姐姐撇了撇嘴,一眼道尽她这些年的心酸,委屈道,“长安,我也不想信。”
      我抬眼仔细看,她的眼里落满光亮,叫人舍不得轻轻一触。
      沅姐姐闭目倚枕,两行清泪落在我肩上。
      她语气平静道,“其实这些年,他早已不那么爱我了。”
      话里我听不出她的一丁点喜怒哀乐,仿佛说的全然与她无关。
      “少时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年少足风流,我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如今,我只想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休恋逝水、早悟兰因。”
      收余恨,且自新,声入耳边,我替她悲凉如斯。
      我竟开不了口去劝慰她,只做得到慢慢听她讲。
      “如今还愿意那样宠我,依我,只因为他亏欠我。衡儿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可你知道吗?”
      沅姐姐突然望着我,我细语呢喃,“知道什么?”
      她每个字都吐露得哽咽,“衡儿的命是他亲手害死的,是他亲手推衡儿入水的。”
      我失神地摇摇头,话里全然是惊愕,“怎么会?怎么会!他怎么会害衡儿?”
      沅姐姐抿了抿嘴,看着天出神,“是啊,他的心怎么可以那么狠,简直令人发指。
      那年衡儿才两岁,刚学会喊我额娘。我还来不及学做一个好额娘,我还没有多看一眼我的衡儿,不知道衡儿被丢进水里的时候,已喊了多少遍我额娘?”
      她抹了好苦涩的一把泪,继而克制而冷静道,“后来我想了许久,大概是因为那时候,他忌惮宁王,忌惮我母家,忌惮林丞相,他怕你扶持衡儿上位吧。”
      月光倾泻下了几分,我望着水上的倒影,显得面目可憎又可怜。
      “姐姐,我去杀了他。”
      沅姐姐拼命稳住我,将我搂得发紧,“这些年不告诉你,就是怕你冲动。长安,我何尝不恨他?
      他是杀我孩子的凶手,我恨他入骨。我试过下毒,想过用匕首捅进他的胸口,可我下不去手,这样一个该被我千刀万剐的人,我居然怎么都下不去手!”
      姐姐一字一句开口,我见到她眼里的绝望那样彻底又无助。
      “可他也是我的夫君,他是赵眠意啊,赵眠意,呵?我为什么会喜欢他这样一个人?
      宫里的每一个夜,还要和他同眠入枕,想想都觉得自己恶心。”
      至爱杀了至亲,我不知道这些年她有多难捱,会不会在每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就想起衡儿?
      她看着我,突然露出一抹艰难的笑,“其实,我也想陪衡儿一起死。”
      莫名的恐惧在我心里翻涌,一开口,都是呜咽声,“姐姐……”
      她摸摸我的头,“放心,姐姐舍不得。姐姐还没看长安嫁人,还没有等到长安的孩子喊我一声干娘,姐姐在这世上还有好多好多的牵挂,姐姐不甘心就这样死去,姐姐要,姐姐更要好好活着。
      长安,你知道这皇宫,最会教我什么吗?”
      我不知道,只是觉得,在宫里的日子,漫长得像有抄不完的苍颉赋,永远都没有苦尽甘来的那一天。
      “活在这里,我见过好多的算计,见过好多如行尸走肉的人,可活在这里,那些都不重要,什么尊严,简直可笑,只有活着这一样事要紧。
      如果和他撕破了脸,我便护不得你,护不得我的母家。在这皇宫里,只有帝王的愧疚,远比他的宠爱长久,且有用得多。
      如此,我才有了活着的理由。”
      我看着远方,月色很好看,却不由得感叹世事无常。
      有几只小雀啼叫着飞过,他们好轻松,就越过了这宫里的城墙。
      我想带沅姐姐离开这皇宫,可困住她的,又哪里是这四方方的宫墙呢?
      为别人而活,有些人的心,早起千疮百孔,只是在等她的生命这漫漫长路消磨殆尽罢了。
      我不知道,沅姐姐何时才找得到她为自己活下去的意义?
      一如我不知道,当初若是我没有一意孤行地弑君,没有让所有人两难,是不是他们,都不会到如今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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