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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年少时(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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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也是自那时起,赵孝廉你心里,便装下了另一个人。
我想起镐京跪在父亲屋前,字字坚定道,“女儿也希望随宁王同去西北。”
父亲平日板着的脸更黑了,冷言道,“当初让你学几分武功,不是为了今日赶去赴死,而是有朝一日足以自保。”
我只见镐京双目赤忱,不肯落一丝松懈,“战场上刀剑无眼,可女儿不怕死,只怕不能在父亲床前尽孝,怕让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可若是人人都怕,还不用羌族打进来,我们自己便已是兵败如山倒了。”
父亲松了松眉眼,蹲下身搓搓镐京的头,“你执意要去?”
镐京点点头,从未如此坚定过。
“真不顾多年父女情分?当真舍得三娘和院子里陪你长大的叔叔伯伯们?”
镐京微微摇头,那泪却开始硕硕而落。
她打小就是爱哭的性子,受不得委屈,很少有自个儿想做的事,可一旦决心要做,谁都拦不住。
“爹,你们谁我都舍不得。但不能因为舍不得,便放弃了人的追求。这是我自己选的路,走错了我不怕,不去走我才会后悔莫及。”
我见爹爹的脸色苍白,颤颤巍巍道,“边关不比家中,你走后,要好好照顾自己。”
欢宴中,镐京衣着华贵,跳着她最拿手的拓枝,一曲过后,我见了赵孝廉和陛下眼中的那份惊叹。
她双膝跪地,重重一磕,“臣女也希望同随此次出征,我林家儿女同天底下芸芸众生一般,都盼着早日见国土收复的那一天,还请陛下赐恩。”
陛下不语,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父亲一眼。
我知道,这件事的关键不在镐京,而在于陛下对父亲有多信任,有多倚重。
后来,如镐京所愿,她随赵孝廉一同去了边关。
“林镐京,你不怕吗?”
镐京身披甲衣,比他矮下不少,看起来破如虚竹,风吹即倒,“怕,可这世上,女子就不能有这样的抱负吗?”
那是永历第一年,赵眠意登基,为平定民心,宁王被派往边关。
有时候士气低迷,他们并肩而行,是最默契的伙伴。他一个眼神,她便率军西南而行,从不过问,不多言,她信他用兵之道,如同他信她,虽只是一介女子,亦可刀光剑影里上阵杀敌。
有时候粮草断绝,将士们陷入绝境时,他抱着镐京,在冻人的冰天雪地里,带着仅存的一丝暖流道,“别怕,镐京,如果现在的结局不完美,那一定不是我们真的结局。”
某天,商讨军事已是更深夜中,赵孝廉趴在桌子上,旁边是堆得高高的兵书。
他的呼吸声浅浅的,镐京看他最近极累,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吵醒了他。
镐京托着腮,时不时撇下头偷瞄他的眉眼,为这家伙难得的温顺。
突然他大手一挥,把她拉进怀中。赵孝廉身上淡淡的草药味充斥在鼻息处,叫她的心不自觉漏下几个节拍,慌与乱在漫天黄沙里并驾齐驱。
“林镐京,这样看的才清楚。”
他的声音淡淡的,目光却灼热,如同上元节挂得满满的红灯笼。
他认真地看向眼前人,带着些说不出的情愫。
镐京下意识地闭了目去搂他的脖子,她大着胆,想抚平他身上的劳累与重负。
只听得他一笑,“你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干嘛?”
镐京恼怒,作势要挣脱开他的怀抱,嗔怪道,“赵孝廉!”
他抱着她,良久,不舍得分开。
那时候有霜满天,呜咽的笛声连绵,他盯着她的面庞问,“镐京,回了京城你嫁与我,好不好?”
边关的这一年,他脸上已经不是年少的青涩稚气,眉宇中隐隐透出历经生死离别后的怅然。
这一问,叫我想起我曾在一片火红的灯光里笑问他,“赵孝廉,你说要娶的人是谁?”
他扬起那灯笼明明说的是林长安,赵孝廉,你说过要娶我林长安啊。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己。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那我呢?我在哪里?我此时此刻在做些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是知道,我错过了的,是那段他们一同为理想献身的光辉岁月。
这场梦好模糊,我做的好累,我哭着醒来,赵孝廉,你说大声一点,你要娶的到底是谁?我听不清……”
大梦初醒,上元节灼灼的灯光化作一团烈火,成了我在常远殿前放的一把火。
隔着生死,我哭着,喊着问,“赵孝廉,你大声一点,我听不清啊……”
他字字冷酷无情,“林长安,你能不能别这么幼稚?”
有时候,最凉薄的话总出自最亲近的人嘴里,他可以三言两语,就叫我丢盔卸甲慌张如丧家之犬。
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这梦好长。
阿七,连你都走了,姐姐怎么能不怕呢?
你看,连过往那些事,我光是回想一想,就已是足够艰难费力。
如今想来,从前读书上学,归来后同赵孝廉他们胡闹,同三娘她们一起聊聊心事,那样简单又平凡的日子,如果可以再慢一点,再慢一点点,应当也很好。
三娘,长安也想您了。
您虽不是我亲生母亲,却在我心里极为重要,甚至要胜过父亲。
我想起来,我问过三娘,您为何不和爹爹要个自己的孩子啊?
三娘挽过我的手,浅笑道,“我是把安儿当成自己的孩子的,有安儿就够了。”
我不满地把头一撇,气呼呼道,“三娘还把我当小孩子哄呢。”
三娘您被我这幅娇惯的样子逗笑了,“照顾你一个人就够我操心了,我哪里还有心思再照顾其上一个。”
我的目光里带了几分心疼,“三娘是怕,有了自己的孩子,便不会一心一意对我了吗?”
“三娘对我,是觉得亏欠了什么吗?”
三娘的眼神有即逝的哀悼,风吹过她悲凉的面庞时,我才发觉这么多年的笑意里她藏匿下的不如意。
我鼻子一酸,紧紧抱着三娘。
就如同我小时候落水时三娘的手死死攥着我,我怕出了泪,她格外坚定道,“安儿别怕,有三娘在。”
那时候我字字铿锵,“如今长安长大了,三娘不用受委屈了。”
三娘是我在这林家府中的牵挂,唯有她在,绊得住我的脚步,束缚得了我的心,停留在这里。
我一闭上眼,就能想起那副被大火烧焦的尸首,冷意从我五脏六腑里侵袭,我身上的千疮百孔都在发痛起来。
或是是过去了太久,从前把自己锁在屋里大哭大闹,如今我倒哭不出来,只觉得满心疲惫。
我只是想三娘了。不见得悲伤,不见得难过,我只是想她。
三娘是个很好的人。聪慧,懂事,贤淑,有佛心,不该如此,明明不该如此。
是因为遇上了我,说要护着您的人叫您受尽了委屈,连下场都是尸骨难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