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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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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
[多情从来归尘土,枉费一番小儿女,长歌当哭。]
角儿邢颐松这几日突然就不唱了。
满庭芳园子里的老板,在座儿差点把整个园子给掀了的情形之下,数番解释邢颐松是要去葬了他的一个伯母,座儿哪里肯罢休,好歹最后请了花永年出来,几次三番地替师哥道歉,邢颐松缺的场次,全由花永年花老板补唱了,座儿才满意。
而这日张奕欣如愿以偿地和邢颐松并肩走着,在漫天的纸钱和浩浩荡荡的哭声里,在凑来的虽不算长但也算体面的送葬队伍的簇拥下,风风光光地葬了张萱卿。
彼时张奕欣和邢颐松皆披麻戴孝,白色的纸钱不时地迎头落下来。唢呐锣鼓之声哀戚如泣,在这街道上被拖得悠长。
白幡不时地在这盛大的哀乐里飞扬而起,按理是该着哭一路的,然而张奕欣冷脸瞧着邢颐松,邢颐松冷脸瞧着张奕欣,因着跟那棺材里躺着的女人都没有多少感情,故作悲伤神色都无法。
两个本来多年都毫无交集的人,再次并肩而行竟是因为一个不像母亲的母亲的女人的葬礼。不能不说是个讽刺。
几日后角儿邢颐松再次在满庭芳缺席了。
座儿又要造反,是花老板再次替师哥担当,一个晚上几出戏下来,将花永年累得紧,不想也不肯怨自己的师兄,便不由怨起那叫做张奕欣的男人来。
两个男人明明是剑拔弩张见了面就仇人似的,可师兄依然听任那张奕欣牵着鼻子走。整日里连影子都见不着。可真叫怪事。
那夜张奕欣走在邢颐松旁边,拖腔拖调地说,“哎我说您哪,挑明了说吧,您这张脸,往北平街上这么一搁……”顿了一顿,“难办喽。”
“带你的路。”邢颐松虽语气平和,但也没给什么好脸。
“敢情您没弄明白我意思。”张奕欣挑起眉毛。
邢颐松转过头来,“到底怎么着吧。”声音带上了几分不耐。望着张奕欣的眼神完全像在看一个泼皮无赖。
“我可不想被您那起子戏迷给剁了,”张奕欣转过头来语气似是极为认真,“今儿去的那地儿,一路上邢老板好自为之。您老这脸忒招摇了,就是走在这街上十个能有七八个认得您,我怎么带路啊我……”
“你就说要去哪儿吧。”邢颐松呼出一口气。
张奕欣不理他。
而邢颐松僵持不下,终于掏出一副圆框墨镜来不情不愿地戴上了。
“哎,这才像话。咱走喽。”张奕欣哼小曲,走上前几步,招呼着黄包车。
邢颐松终于在那灯火通明的华春楼之前站定的时候,无法掩饰自己的惊愕与不信。
张奕欣在一边偏开头,他不打算看邢颐松的表情。
憋了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思尧……在这儿?”他的声音有些发紧。
“不然您以为呢?”张奕欣漫不经心地往前走了几步,“这偌大一个北平,现下的她要想存心躲着谁是易如反掌。”
“……怎么会是这种地方。”邢颐松缓缓地说,声音像是叹息一般让人无法听清。
“不然您以为呢?”张奕欣对于邢颐松的痛苦好像很上瘾,“她一弱女子在外头漂泊八年还有什么道儿可走?一无所有一无所长您让她喝西北风去?”
而邢颐松不等听完就大步往前走去,直闯进华春楼的高大的门面去。
“哎,爷,慢着点儿您!邢老板!邢老爷!”张奕欣伸着脖子喊,追了进去。
“对不住喽二位爷,实在实在是对不住,我们这燕君姑娘是早先一个军爷指了名儿留着的,这点儿那军爷也该来了……”老鸨满脸赔着笑。
邢颐松不语,只转过来看张奕欣。
张奕欣倒是愣了一下:“不是……昨儿不是说好的么,我是她哥啊,您没忘吧?”他皱眉。
老鸨抬眼一看,“没忘,光是您也就罢了,可这位爷是——?”她目光转向邢颐松。
“也是她哥。”张奕欣不假思索。
老鸨哑然,然后有些讥讽但不露声色,“哟喂,燕君在这儿有些年头了,不见这么多亲戚……这几年一红,才几天就多了两个哥了。但是今儿就算她爹来了也不成,回头那长官来了瞧见燕君同您二位唠得欢,这不是添麻烦么。”她笑得花枝乱颤。
“我们就见一面,她哥这大老远来的也不容易……”张奕欣也笑,只是笑得讽刺,从邢颐松住处到这儿没几步路。
“行,燕君倒是挺关照小爷您的,就见一面吧,只一面啊……您二位以后记得常来。”老鸨也圆滑,扭着身板就上楼去了。
“你是不是在蒙我。”邢颐松却突然开口。
“啊……我?”张奕欣反应不过来。“我怎么会蒙您呢?”
“燕君是什么人。我找的是邢思尧。”邢颐松慢慢地说,他希望这一切不是真的。
“燕君是思尧改的名,”张奕欣答。“她要不改名您会八年找不着么。您连这个都不信也太看低我了。”
“我就从没看高过你。”邢颐松语气温然却疏离。
张奕欣懒得理他。
片刻
一直目不转睛盯着楼道的张奕欣开口,“她来了。”语调莫测。
一个身着玫瑰色旗袍的女子自楼上娉婷而下。目光先是落到张奕欣身上,而后才看见他身旁的儒雅男人。脚步微是停了一停,才款款续步。
而邢颐松转过头,却是无论如何无法相信,面前这个女人会是自己的妹妹。
他无法把那个满眼天真的邢思尧,同这个身着精致旗袍美艳无方的女孩子联系在一起。
八年足够发生太多的事情。
“您可来了……”邢思尧或者燕君忽然满目生辉地走过来,直接挽上张奕欣的手臂。
“哎哎,别介,”张奕欣忙不迭地将手抽出来,冲邢颐松使眼色,邢颐松却呆立不语,邢思尧又贴上来,“我说姑奶奶您消停会儿……”满脸哀求之色。
“这位是?”邢思尧问着,声音软糯得几乎能掐出水来,她迷离流转的美目落在戴着墨镜的邢颐松身上。
张奕欣忽然有些许无所适从。“啊……不是……您……”半天说不出话来。
“思尧。”邢颐松缓缓摘下墨镜叫出她的名字,声音略略嘶哑。
邢思尧忽然愣住了。
“你们聊。”张奕欣抽出被邢思尧挽着的手臂,一转身就走出几步去。
“张奕欣!你站住!”邢思尧声音抬高了些,引得旁边的宾客都瞧了过来。而张奕欣的脚步兀自不停地,直接走出了门。她的声音突然显得单薄,略略无助。
这门厅忽而寒冷下来。
“思尧。”邢颐松依然温柔而有些痛心地叫着。面前的这个女孩子,他能从心里感觉到,这必定就是至亲的妹妹。他像忽然陷入一个梦。
那美丽的女孩说不出话来。已经多少年没人这样温柔可切地唤她的名字。
“先生,请问您是?”她声音依旧不如往常那般底气十足。目光流转,而她不敢看那张越看越熟悉的脸。
“我是你哥……”邢颐松轻轻说,他眯起眼睛,呼吸突然粗重起来。这八年的时光横亘于兄妹面前像是无法逾越的万丈鸿沟。“我是你哥啊,邢思尧。”
邢思尧又愣住了。哥。这是多么遥远的而温暖的称呼。
她的眼睛里闪过回忆的迷茫和童年的美好,然而又瞬时冰凉尖锐起来。她忽地冷了脸。
“我不是什么思尧。您认错人了吧。”邢思尧干巴巴地说,“我是华春楼的燕君,可是长得像先生的某位故人,才使得您认错……”
“跟我回去,思尧。”邢颐松的口气突然硬起来。他亦是平静不能。
“先生,我不认识您。今儿晚上李长官还要来呢……”
“思尧,”邢颐松像是无法呼吸了,这不是他设想中的兄妹相见,面前的这个美艳无方的号称是他妹妹的年轻女孩叫他无所适从,邢颐松注意的看着她,是啊是啊,眼角眉梢,无一不是熟悉的轮廓,只是美极了,美得让人心生隔阂,“不要再说你不是……”
邢思尧挣了几下,没挣开,“先生您请自重,再这么着我叫人了啊。”她的声音冷得令邢颐松陌生。“我不是邢思尧。”
邢颐松触电一样放开了她。
“你不是思尧?”他语气有些微的颤抖,周身是忽地从梦境清醒一样的寒冷。不是也罢,不是也罢……不是倒好了。
“我是燕君。我不是更不认识什么邢思尧。”她一字一顿。
邢颐松宁愿相信自己也许是被张奕欣摆了一道,他转身。
可是太像了。
从女孩变为女人,从稚气变得成熟。
“思……燕君姑娘,今年有十六了吧?”邢颐松背对着她,忽而温和地说。
邢思尧一怔,“先生怎么知道?”光阴似是飞速地自过往驰回了。
“你不会不认得我,有事儿,记得来找哥。我不管你是燕君还是思尧。……你不是思尧,那也当我是你哥。”邢颐松的语调有些颤抖。
八年。
你可知道八年来哥因为你一直负愧于心。
邢颐松终于拂袖。
而邢思尧怔怔地望着那人的背影。
她知道他的。她每天都挂牵他。甚至有空会去听他的戏。
她每日里惦记那个叫做邢颐松的人。她至亲的兄长,她毕生的遵从。
可现下自己的身份,只徒添兄长的麻烦,徒丢了兄长的脸面……她宁愿永世不要再见。
邢思尧闭了闭眼,眼泪自婉约小巧的下巴滑落地面。
她忽地又想起那年那个凄冷的冬至,那个该是张奕欣十三岁生日的冬至,那个她永生永世的梦魇。那个她自此注定要在世间孑然一身的诅咒。
今日这样的相见,也争如不见了。
房间里传来噼里啪啦瓷器落地粉碎的声响。
邢思尧在流泪和歇斯底里。
“你什么意思?你哥来了你就摆那么个脸子给他看,我也就算了,他欠你的么?!”张奕欣怒不可遏地望着邢思尧。
“你为什么告诉他!”邢思尧眼中几欲喷出火来。
“不是要葬了张萱卿么……不把你抖出来,你哥死活不帮忙啊!”张奕欣几乎在怒吼。“你又不肯出钱——”
邢思尧声音变得尖厉,“我不肯么?是我不肯么?是娘不用我的钱!她到死都不原谅我!”她几乎歇斯底里。“她抛弃了我,还竟敢有脸不原谅我!”
张奕欣愣住了。原谅?张萱卿竟然还有脸提原谅?!
而后面色沉稳下来,道:“……你就没想过,不做这个?你哥又不是养不活你。”张奕欣慢慢地说,“而且——”他忽然卡住一样,“他要嫌你了,还有我呢。大不了我那份西北风分你一半。”他让目光尽量变得鄙薄,可却有些无济于事地变得绝望。
她收了眼泪。片刻,傲慢地坐回了床沿。“你可以回去了。”
张奕欣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
“得嘞。”终于叹气。“等你那李长官来吧,真不明白这位爷咋想的,你这守身如玉的竟然也耐得住……”
“张奕欣,你再说一句我叫人来扔你出去。”邢思尧冷冷道。
“行行行,我走了……您哥哥这会儿不知道怎么难过着呢……还有这票你给我算了,反正你明天去,邢颐松一准儿认出你了。”
邢思尧怔怔地在椅子上发着呆。“拿去拿去拿去。”
而张奕欣揣着明日的戏票从华春楼出来的时候,外头暮色已深。
邢颐松明显是先一步离开了,北平的漫漫长街灯火渐起,而那袭长衫已杳然不见。
次日邢颐松披挂上台,满座掌声迎来第一场《野猪林•大雪飘》。
铿锵锣鼓和激越的京胡,邢颐松迈步亮相,这人演林冲是演上了瘾,丝毫见不到台下温文之气,却爆发出与本性迥然不同的角色意味。座儿极爱看邢颐松扮的那似被附了魂儿似的林冲,真真架势让人欲罢不能。
“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邢颐松甫一亮嗓,便引得台下一片叫好声。
“……”
“是邢老板在唱么?”
“今儿我们爷专门来的!”
“可不兴再学上次了……”
“……”
“是啊,怎么敢呐,邢老板今儿给诸位爷唱足三场!诸位可算是来着了!……您里边儿请!”老板抬高了调子迎宾客。
张奕欣踱步进来的时候没人理他,因其衣着寒酸,但也算是有票的缘故,才不撵出去。
……
“彤云低锁山河暗,疏林冷落尽凋残……”邢颐松转头看见有名清瘦的青年站在席间,有不易觉察的停顿。
张奕欣站在那儿了一会儿,就是要让邢颐松看见他。
“往事萦怀难排遣,荒村沽酒慰愁烦……”邢颐松转了脸不再看他。戏台上灯光明亮温暖,刺得他眼睛些微发疼。“……望家乡,去路远,别妻千里音书断,关山阻隔两心悬……”
张奕欣终于坐下,用手指敲着椅子扶手,打节奏一般。
邢颐松妆后的脸愈显威武俊朗,将那风雪中林冲的无奈悲痛演到极致,“……讲什么雄心欲把星河挽,空怀雪刃未除奸!”
“好!”张奕欣又猛地叫好鼓掌。
邢颐松在台上,心中略略有些不自在。昨日邢思尧那事的帐还没跟张奕欣算,今儿算怎么回事儿呢。
“这位小爷仿佛是新客。”后台那戏园子老板梁氏对着张奕欣眯起眼睛,漫不经心地说。“昨儿来找过邢老板的就是他吧。……今儿倒是来了不少的新客。”
“不清楚。”花永年拖着声音,未上妆的脸一样清丽。
“你师哥的戏迷是有增无减啊。”梁氏淡淡地说。“每次上台必然博得满堂彩。”
“那是自然,师哥从来优秀出色。”花永年冷着脸。“您要说什么尽管说罢。”
“哎哟花老板您这就摆脸色给我看了不是,”梁氏腆着脸,“永年啊,那我就直说了啊,这个对家儿有花旦名冯若的,与您比可是不相上下,人家也是男旦,可人家的座儿是爆满……昨儿你也瞧见了,你的《雷峰塔》上座的,可及不上人对家冯若的《牡丹亭》,那家伙,吵嚷得我都咽不了这火。”他徐徐地说,捻着不多的胡子。
“我打小就学得这么多,往外唱的也就这么多,演戏是演给自己的,对得起我自己。”他不卑不亢道。“这才几天呐,您老就嫌弃我了?”
“哟嗬,你倒是说说你怎么演给自己?……你是座儿的!站在那戏台子上,你就不是你,你是那你演的人物,座儿说你好你就好,座儿不想听你唱你立马就得滚下来。我说得不错吧,你师傅难道不是这么说的?”梁氏声音冷厉。
“……那倒要听听您的高见了。”花永年清丽的脸上浮起了略微的阴霾。
“哎呀,其实你看这事儿吧,它也不算个事儿,你答应了就一切都好办,再把你捧红些轻而易举。”梁氏忽而笑了,“有位爷倒是颇欣赏你,想找个日子见见。”
花永年呼吸急促起来,“见见?”他攥紧了拳头。
“对啊,见见。”梁氏笑得暧昧不明。
花永年不说话了。
“你晓得对家冯若是怎么红的,原先跟您比,屁都不是,不是说他唱得不好,他唱得也行,只是没人赏识……至多长了张好脸子而已。托了我方才跟你说的那位爷的福,才渐渐红起来的。”梁氏笑笑地说。
“您要让我见见那位爷?”花永年忽而笑了,“不知是只是见见,还是另有别的事要办?”
“哎唷,何必呢您,说得清楚了我还怕你不高兴,到时候花老板名满京华——”
“门儿都没有。”花永年生硬地答,然后一径转身出了房间。
梁氏愣了片刻。
“嘿,这兔崽子。”咬牙切齿。“等死吧你。”
那日晚些时候。
“爷,有人找。”那帮工又摆出一副苦哈哈的表情无可奈何地摸进了化妆间。
“……幕都谢了三次了,罢了罢了。”邢颐松对着那边说,小心地取下头饰,复又转过脸来,“怎么了?”
“有人找您。”帮工恭恭敬敬地重复。
“谁啊?”邢颐松在椅子上坐下。
“就是前几日,来找过您的那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
“……让他进来。”邢颐松正想找他,复又看了看化妆间满室的人,“得,还是我出去见他——”
“那怎么行,要不我把人给您请到里间去?”
“也成。”邢颐松匆忙点头。
满庭芳除了楼上的雅座,还有化妆间,几步之外就是后院里供演员们休息的地方。而邢颐松并不住在这里,他和花永年并着几个同门的师弟,在京中还有一处其他的所在,并不常住,只偶尔累了便歇一歇。
张奕欣站在邢颐松那一室里,竟是微有局促不安的。
邢颐松未及卸妆,踏将进来看见张奕欣站在那里,“怎么不坐?”冷冷掷下一句。
“有事。”张奕欣礼貌地躬了躬身子。
邢颐松挑了眉毛。不言语,等下文。
“我琢磨许久了,让您破费终究是过意不去……葬礼的钱我会还上。”张奕欣平平淡淡地说。
“不必同我说这个,”邢颐松只当他满口荒唐,“张氏的葬礼已然了了,你也带我见着了思尧。两笔账清清楚楚,毋须再画蛇添足。”邢颐松只站着,站在门口几步的地方,似是不愿与面前的人多说话,而时时便都会走似的。
“哎,您这么说我更要还了——”
“你拿什么还?”邢颐松平和却凛然。
“……要您管么?有人巴巴的想要欠债还钱,债主却几次三番的推脱,哎您说这号人是真傻还是做戏呐?伪君子不过如此。”张奕欣尖刻地说。
邢颐松的火气上涌,他的不愿计较与宽容忍让到了这个混蛋的嘴里就成了伪君子,“张奕欣,我还是把你看得太好了。”他眯起眼睛。
“承蒙厚爱,邢老板谬赞了。”张奕欣又悠然鞠躬,“过几日便来还钱。告辞。”
他竟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了。
邢颐松闭了闭眼。他由愤怒变得平静。
时至今日张家的人已经不能也不可以动摇他任何的悲喜了。
往事泯于岁月光阴失而不复得。今日思来却就连痛心惋惜也不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