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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叁. ...


  •   叁.

      [相思了却,故人长绝。而今浩荡乌云冷清月,一片苍茫大地寂寞雪。]

      贱本是人的天性。
      这点我早就明白。
      否则我不会在七岁到八岁这整整的一年里,一有机会,便撒丫子往那条巷弄跑。希图再见一次母亲,一次又一次地,无论如何看不够,一丁点记恨也不会有。并且由衷地由衷地,嫉恨着那每日里能够得到本该属于我的来自母亲的万千宠爱的邢思尧,嫉恨着那每日里能够和我的母亲朝夕相处的邢颐松。
      我对邢家的爱与恨从那时就开始不间断地滋生。疯狂地,簌簌不停。那属于扭曲了的,畸形的嫉妒和占有欲。
      张家人说我是孤儿。但我不是。我有母亲,并且就住在小小的七岁的我从张家能够步行到达的地方。
      这个秘密痛苦而甜蜜。这秘密如此执拗地摧残折磨着一个七岁孩童小小的心脏。

      张家的人一直对我实行放养。
      似乎他们巴不得我哪一日里走丢了,还省得他们一口饭,或者不消麻烦他们特地把我送到远远的地方扔掉。
      但我每次都安然回来。
      只是自从发现了邢家之后,我便迅速地生出想要和我的母亲住在一起的欲望。
      那时我还不甚明白我的母亲或许并不爱我。
      我时常向往地在那巷弄里徘徊。弄得巷子里的老人都知道了我,不时地有比我大或者比我小的孩子跟我搭讪或者跟我打架。
      我时常向往地看着邢家的门。我疯狂地想要加入到那个家庭里去。那符合七岁的我对幸福所有的定义。

      我八岁那年的冬至,也就是我八岁的生日那天,寒冷至极。
      记忆里的冬季,从未起过该多穿些的念头。我那一天可怜巴巴地跑出张家的门,走近那条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的巷弄。
      天空是铅色的。酝酿着北平的小雪。风刮得我的脸和露在外面的手指生痛。
      我那日来到那里的时候,看见邢颐松微缩着脖子,怕冷地跺着脚,站在巷弄口,徘徊着似在等谁。
      我怯怯地过去。
      “你来了。”他看见我竟然开门见山地说。
      我讷讷,不知道回答什么。这是他和我第二次说话。而我不晓得,我偷看邢家人的这些时日里,他们竟然是知道的。
      邢颐松看了我有一会儿。
      “你叫什么?”他声音和缓。
      “……张奕欣。”我只是听别人这样叫我。而这几个字我至今不会写。
      “几岁了?”俨然是个兄长的样子,询问着我。
      “七……八岁了……”我窘迫地答。
      片刻。
      “来吧。”邢颐松终于说,他弯下身来,拍拍我的肩膀。
      而后他转身,就要领着我走。
      我怔住,“上……上哪儿去?”
      他突地转身,“怎么你想冻死在外面吗?”他的语气带着微微的好笑,但却是温和的。
      我只得不知所以地跟在他的后面。
      而后他领着我走进了巷子。
      直到走到邢家门外的时候。
      我才蓦地顿住了脚步。
      “邢……”我出声,我发誓那时我想叫他的名字的,但是不巧出于礼貌或者某种别扭的情绪,我发觉我不好直呼一个兄长样的人的大名。
      “我叫邢颐松。”他谅解地转头,而后他说:“走吧。娘叫你进去呢。”
      我怔在那里。
      “走吧。”他强调似的重复了一遍。
      我不知所措。
      而后是他一把拉起了我的手,带着我跨过了邢家的门槛。

      那一刻像在做梦。
      人这一生里,会有几次这样的经历呢,当你的朝夕所想突然就变成现实的时候。

      我记得我刚刚踏进门就有一个身影冲上来,而后把我紧紧的搂到了怀里。
      是张萱卿。
      她抱着我。片刻。一言不发。
      刚刚满八岁的我,那时突然就想放声大哭。
      按理小孩儿不该记仇的。
      然而我却一直记着那日她将门重重在我面前砸上时的决然。
      于是我带着无边的心酸和孩子心性,挣扎着扭动着推开了她。
      那一刻张萱卿的脸上赫然是掩不住的伤心。

      后来在邢颐松颇为惊讶的目光和邢思尧饶有兴味的表情里,张萱卿为我端来一碗面。
      “吃吧,他今儿刚巧出去了,你来没事儿的。”她说的时候淡漠如此,语气刻意压制,只是眼睛飞速地泛红。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那碗面。
      “小哥哥,”却是娇滴滴的女孩儿声音,“娘说,今儿是你生日。特地给你煮的。”
      我转头,看见小小的邢思尧巧笑嫣然。
      我又突地把目光落回张萱卿的身上。
      我从未料到她竟还记得我的生日。
      那曾经的大家闺秀豪门千金,如今市井的平凡女人,看着我的眼里是永远填补不满的亏欠。她将目光转开了。
      “吃吧,愣着干什么。”邢颐松说着走过来,在我的身边坐下。嘴角似乎带着隐约的笑。
      我便狼吞虎咽地吃了。
      邢家两兄妹在旁边认真地看着我吃。
      我的眼泪落进面碗里。吃得太猛呛着了,张萱卿慌张地够过身来温柔地拍我的背,而后我含着眼泪抬头,看见邢颐松无奈倒过来一杯水,塞到我手里。邢思尧在一边抿着嘴角,看着我的可笑样子,小丫头止不住地笑。

      那是我记忆里最难以忘记一个冬至。我不记得面条的味道,却记得那碗面蒸腾的热气一直一直地熏着我的眼睛,这么多年,如斯滚烫却竟又适度。

      我记得那以后我更频繁地跑到邢家或者邢家外面那条巷子去。
      我和邢颐松和邢思尧都混得极熟了。
      张萱卿却不无担心地,一次次警戒我提防着张家人发现我每日的行踪。
      日子长了,张萱卿的男人只当我是胡同里哪家的孩子到家里玩,并不多问。他只日日回他那烟雾缭绕的房里躺着,吞云吐雾乐在其中,或是上街、上烟馆,管不得我们这许多闲事。
      而邢颐松因为年长我和邢思尧几岁的缘故,常被张萱卿安排负责领我们两个小孩子玩。

      那年开春照例是风筝时节。你知道北平那时的风筝时节多美。
      北平的风筝多得让人眼花缭乱。整个明镜般的天穹里五彩缤纷。
      而邢颐松能干得让我咋舌,他竟会做风筝。
      我和邢思尧拄着下巴呆呆看着他仔仔细细在纸上画上燕子,一笔一划,然后糊上清朗的风筝骨。糊风筝时的那番细心在我看来简直无人可比。我和邢思尧把他当偶像来崇拜,我们俩常常坐在邢家不大的院子里,就这么看着我们那越长越高的,越发英俊的兄长,三两下做出简单然而利落漂亮的风筝来。
      后来我了解到邢颐松做风筝的技艺是跟原先那胡同里一个上了年纪的老手艺人学的,那老头子风筝做得一等一的好,据说年轻时候做的风筝还送到宫里让皇族贵人们赏玩过,说是手艺好得全北平都没法比。邢颐松小时候没事儿跟着在他身边玩儿,老头儿又觉着孩子灵气,所以好歹学了两手。
      老头子早死了,但据说到了儿还送给邢颐松几件宝贝,全都是那种花纹繁复又漂亮得让我们羡慕死的大风筝。我见过的有长长一串蜈蚣,还有让所有孩子都会眼红的大花蝴蝶,等等,邢颐松藏着起码有七八件儿顶好的精品,他全数拿出来给我看,然后我记得那时候他笑着说“你喜欢哪个直接拿去玩儿。”我发誓那个时候我被感动得一塌糊涂。
      后来我问他:“这些风筝你给邢思尧玩过么。”我问的时候不知道出于何种心理。隐约有忐忑的幼稚意味。
      邢颐松看了我一眼,“嗨,我看都没让她看过。”邢颐松捏了捏硬朗的蝴蝶风筝的尾巴,“她哪懂啊,笨手笨脚的糟蹋好东西,她几下就弄折了,也就配玩玩我做的那几只傻燕子。”他说。
      然而我从他的眼睛里读出兄长对妹妹深深的宠溺。
      霎时心里有些不舒服。
      因为我永远对我平生里得不到的那些东西抱有一种仇恨。
      “那你干嘛给我看呢?”我心不在焉的问,“我也会弄坏它们的。”
      我不记得他有回答我的这个问题。
      只是他下一秒一言不发地把线轴扔给我,左手抄起那个又大又美的花蝴蝶,右手牵起我,拉着我出了室外。
      后来我记得是我和他一起奔跑着把那美丽的大风筝放了起来。
      那风筝飞得极高,蝴蝶几近要没入云端去了。
      我的手握着簌簌转动的线轴,把握不住那风筝线疯狂的逃逸,手都被刮疼了。后来邢颐松微弯了腰,从我的身后将他的手握了上来,就着我的手紧紧地操纵了线轴。
      这时风筝开始平稳地穿行于北平早春的天穹了。
      兄长一般的,他的手握着我的手,早春的寒气让我们的手都凉凉的。
      可那时候,我记得真真儿的,邢颐松的手掌似乎特别温暖。

      我有些窘迫地咬了咬嘴唇,“思尧还在家闷着吧?”心里毕竟过意不去。
      “咱出来也不叫她,她知道了该嫉妒死你。”他以一种大哥哥对付小孩儿的口气在我耳边说。
      “邢颐松你——”我急了,明明是他拉着我跑出来,跑那么快来不及叫邢思尧,那小妮子即便只有三岁可发起威来挠人我也挡不住。
      “叫我什么?”邢颐松撑不住地想笑。“没大没小的你。”他手一松,我手里的线轴骤然一紧,掌心被抵得生疼。
      我非常委屈,“不是……”我又急了。
      “冲我带你玩儿这么久,叫声哥不碍事儿吧。”邢颐松说得有些无奈。
      我的手快要握不住线轴,脸色有些变,“我——”
      但邢颐松的手很快握了上来。“好好好我不逗你了。”他哭笑不得。
      风筝依然飞得很高,他操纵着我、握着我的手、几乎半个胸膛贴着我的脊背,不断走动调整着站立的位置,使得风筝稳稳的飞行。
      我仰头看天,天光灿烂明亮,刺得我忍不住眯起眼睛来,而天穹里那一只硕大无朋却也渺小如斯的蝴蝶忽上忽下正飞得自在。
      邢颐松的手掌是真的很温暖。
      仰头的时候额头抵到他的下巴。
      彼时我突然有了一种叫他一声哥的冲动。

      邢颐松为什么对我好。
      我知道。或者我不知道。
      邢颐松或许是出于一种怜悯。对我的怜悯。
      我那日冬至站在冰天雪地里的凄惨样儿或许只有邢颐松知道有多可怜。
      人有时总会有那么一瞬间生出无边的想要保护他人的欲望,宁可倾其所有也在所不惜,那只是一瞬间的事,却也足以改变一辈子。那时候,或许恨不得把世界上所有的好东西都拿来,也许只为让那个人过得好一点,或者好歹稍微少可怜那么一点。
      我不知道彼时八岁的我是不是真的惨到了那个地步,让十三岁的邢颐松如此心生哀怜。
      但他的的确确是像兄长般地照顾着我,即便他已经从张萱卿处知晓了我不光彩的身份。
      他其实那时待我已经像待邢思尧一般,甚至比待她还要好。我却竟从未觉察知晓。
      后来的后来我才明白那有多么珍贵。却追悔不得了。

      风筝在我们不注意的时候歪斜了一下。倏忽就要掉落下来。
      我急得连忙猛拽线轴。却是又掉下来好大一截儿。
      邢颐松拿过线轴,飞快地收线。那风筝才复又升上去一些。
      “你笨得跟思尧差不离。”他叹气。
      “我八岁了!”我不服气,为什么总把我跟那个三岁的屁孩子比。
      “是是是你八岁了。”邢颐松忍了笑附和,只将线轴小心地再次交还于我。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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