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人架空][邢张] 唤昔辞》孤鸿影灭

5、伍．

　　伍．

　　[奕奕辉光桃李花，桃李灼灼若九春。]

　　张家府宅里的责骂早已奈何我不得。
　　我就像一个天生的逃亡者，我总以为我已经逃开了我的命运，却从没发现我一直拼命跑向的其实一直是那个注定的终局。
　　是个圈套。是个过错。是个孽种。是个心怀仇恨却渴望温暖的矛盾结合体。
　　我从一开始，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觉得自己像北平街头的一缕游魂。我有家但那并不算是家，我有妈可永远得不到她的爱。
　　张家对我不能说坏，因为他们大人除了谁都不想看见我之外，还是会给我一些钱让我不至于某日因为不愿归家的流浪街头而饿死。张家从祖上到现在都没出现过路倒尸，我似乎也不能成为耻辱所在。
　　所以在那空寂却热闹的街道上我不会没钱买一串糖葫芦，可永远都找不到一个可以为我买糖葫芦的人。
　　我孤独寂寞得发狂的时候。总没人在我的身边。
　　可——

　　“你在想什么？”邢颐松像个大哥一样，弯下身来笑意温和地问我。那日他刚刚下了学堂，我带着思尧去找他。
　　彼时的我捏着一串他在回程上给我买的红得令我心碎的糖葫芦，忽然想哭，我突然觉得我这八年都白活了一样，每一日都抵不上这一天。
　　“没有。”我低着头。
　　“干嘛盯着看呀，舍不得吃啊？”邢颐松倒是觉得好笑。
　　“奕欣哥哥，你吃啊……”邢思尧这个小吃货已经吃得满嘴都是糖，邢颐松无可奈何地要替她擦，她扭来扭去不肯乖乖听话。
　　我还是呆愣着。
　　我不是没吃过。但我的确是舍不得吃。有生以来这是别人第一次给我买糖葫芦。
　　我其实有时候能够别扭得发狂，就像我总在孤独得发狂，总在嫉妒得发狂一样。
　　“哥，你吃。”我抬起它来。那串也许是我生命里最美丽的糖葫芦被我高高的举起，举到邢颐松的唇边。
　　你知道的，分食食物会是那个年龄的小孩子最大的信任和爱。
　　邢颐松笑得合不拢嘴一样，“看看，思尧，你只顾自己猛吃……看你奕欣哥哥多乖……”他作为兄长的得意溢于言表，简直让我也觉得兴高采烈起来。
　　而后他扶住我的手，就着我的手对着糖葫芦咬下去。
　　彼时的日光朦胧却又清澈。而我真的，真的无法再忘记他那时的笑容。

　　那段时日里想是年纪太过幼小，我竟天真得有些恍惚，会以为那邢家便是我的家。除却父亲，张萱卿是我的母亲，邢颐松是我的兄长，而邢思尧是我的妹妹。
　　我曾经以为那是我的家。
　　后来我才知道，家这个词，于我从来都是诅咒。
　　我自孑然一身，受尽仿佛上一辈子就带到人世的苦痛。

　　想是任何一个孩子都愿意将邢颐松当作最亲的兄长的。那种追随的愿望深入骨髓欲罢不能，仿佛你的一生，注定就要败在那样一个温文气质宽容明朗的笑容里。后来我了解到，他书也读得极好，即便母亲早逝，父亲是个烟鬼，而张萱卿待他说不上差可也不算好，他竟也能用尽心去读书，学堂里的先生常常夸他——这是邢思尧满脸得瑟地说的。
　　每每邢颐松上课，我就拉着邢思尧去学堂附近转悠。我能够在那些曲折美丽的青瓦白墙之间听到琅琅书声，而后会小心翼翼地趴在远处，远远地看邢颐松挺直了脊背认真听先生讲课的样子，看得入神。

　　而那一日恰好闲暇，记得是我的风筝掉到了某一家的屋檐上——嗯，对，是我的风筝，那个时候我已经接受了邢颐松慷慨的馈赠，那只漂亮的花蝴蝶归我所有。说真的，他好得让你不知所措。
　　风筝落下来的时候我只是惊呼，邢颐松扯着线轴极力地挽救也无济于事——那时候没有带邢思尧出来，想她若是在一旁一定会急得要哭。
　　而后风筝栽落下来隐没于高高的树木枝桠间的时候我的心都跟着一并落了下去，那是多么漂亮的一只风筝——早春的树木枝条还没有长出柔嫩的叶枝，树上头净是些经历了一冬之后干硬尖锐的枯枝——风筝定会被划破的。
　　我懊丧又伤心的开口：“哥——”
　　“没事儿，咱过去看看。”邢颐松却迅速地说，拍了拍我的脑袋，跑到前面。
　　我只得追着他跑过去，抬眼寻找——
　　万幸，只见那风筝仅仅是落在树木之后的一家人家的屋檐上，远远看去似是完好无损的。只是风筝线却不仅仅缠绕着瓦当，还挂了一些在旁的树枝上，若是生拉硬拽那线轴，风筝落下来也是支离破碎了。得先爬上树去将线给解开。
　　我暗自焦急的时候邢颐松已经挽起袖子准备去爬树。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我给人添了多大的麻烦——虽然那几乎就是我哥。
　　“哥，不用，我来我来，我最会爬树了。”我非常积极地凑上前去说，连带着一把将邢颐松给拽回来。
　　邢颐松退回来站稳，然后又让我的表情弄得想笑，“没听说过呀，你还会爬树？”他极不信任地捏了捏我的细胳膊。
　　我甩开他的手，“你怎么看不起人。”
　　“是是是我看得起看得起……爬去爬去，我可不接着你。”邢颐松无奈。
　　我又踌躇了一下。望了下那棵树。我会爬个屁的树，我只是不想让邢颐松看低。
　　我向前走了几步，又被邢颐松拉住，“算了算了，你要摔了怎么办——”
　　“你还是看不起人！”我说着又恶狠狠甩开他的手，这次一个箭步就攀到了树上去。
　　“……好吧，反正你要敢摔下来我就不管你了。”邢颐松哭笑不得。
　　我拼命的在那棵树上挪动我的细胳膊细腿。我那样子肯定什么都像，但就是不像个会爬树的——因为我已经听到了邢颐松在后面笑。
　　我好歹抓着树枝蹭上了几步。
　　直线距离不过两米。
　　“我不会爬。”我认命一样的挂在树上对邢颐松宣布。
　　邢颐松突然就不笑了。因为他看见我拽着树枝借力的手已经在慢慢地松脱。
　　“但……做什么事总要学的嘛……”我贱兮兮也惨兮兮地说。
　　我的手终于松开。整个人仰面朝天摔下去——

　　信任会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宝贵的东西，你知道的。
　　在张家生活的这整整八年，我学到的东西除了仇恨和嫉妒再无其他，那个阴森森的富丽堂皇的大宅子像古墓一样，每个人看我的目光都像在看死人，或者说是诅咒一个即将死的人——即便那只是个幼童。
　　我不能相信的是原先对这个世界只有绝望的我会在短短的几个星期里就重新开始有了希望有了爱。因为从八岁的那个冬至开始我发现自己不仅有母亲，还有兄长，还有妹妹，还有一个有实无名的家。
　　我是世界上最为幸运的不幸者，因为苍天在上，我在觊觎本不属于我的一切的时候竟然以为它们是属于我的——至少现在属于。

　　——我在惨叫的时候已经开始设想我那没多少肉的屁股和脊背在接触了冷硬的地面的时候会碎成几块。但愿邢颐松会把我的尸体送回张家，也晦气晦气那帮老是希望我死的张家老古董们。
　　后来我摔进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
　　“我真的是不想评价你，张奕欣。”邢颐松无可奈何之中带着纵容与爱怜——那里面饱含着我八年来从都不敢奢求别人给我的东西。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我喘着气拍胸口，在邢颐松的怀抱里仰头看着他年少英俊的脸，笑得很贱。
　　“你吓什么啊你，你吓死我还差不多。”邢颐松有些生气了，“跟我你逞什么能，我真想揍你一顿。”他说。
　　“……我错了，哥。”我依然笑得像神经病。
　　“乖乖站旁边看着去！我去捡风筝！”他说着，准备扶我站起来。
　　我站起来。下一秒钟就歪倒下去。
　　邢颐松吓得不行，急忙一把捞住我，“怎么了这是？”
　　我终于开始乐极生悲，我的脚给扭了而不自知，我现在我站都站不稳。“……没事儿。”终于发现我也有心虚的时候。
　　他从上到下看我，然后松开手。我又一个踉跄。他又捞住我。
　　“你这就是典型的自作孽不可活……”邢颐松再次哭笑不得。
　　“我不是故意的……怎么能这么倒霉呢？”我懊恼地抓头发。
　　邢颐松扶我到一边，把线轴递给我，让我靠墙坐了。我捂着脚踝龇牙咧嘴地看着邢颐松以一种我望尘莫及的姿势和速度攀上了树，灵巧地解开了绕在树枝间的线，而后扯着线，将屋檐上的风筝小心地一点点拽过来。
　　后来他捏着风筝下了树。
　　后来他皱眉琢磨着该怎么搬运一个受伤的小瘸子。
　　后来——
　　“你怎么这么轻？这八年你怎么长的？你们家不让你吃饭？”一个十三岁的少年背着一个八岁的男孩愁眉深锁地连连发问，“瘦成这样子，容易生病啊你，真是的。”
　　而八岁的那个家伙勾着十三岁那个的脖子，捏着风筝一言不发却又颇有些张牙舞爪的架势。
　　邢颐松脖子上被我的两条细胳膊勒着，我不断地揉乱他头发，他也不生气，任由我胡搞。
　　即便被邢颐松抱着，我手里那花蝴蝶风筝长长的尾巴还是须要举得高高的才不会拖到地上去。我就高高地举着它，北平的长街有风忽而吹过，将那色彩斑斓吹得向后迷离翻飞，我趴在邢颐松肩膀上看得痴迷。

　　我从未想过，我的毕生里竟然还能够拥有这样一个宽阔的怀抱。
　　在我摔落时接住我，在我受伤时抱住我，保护我。而我之前，几乎与他是素昧平生的。这该是一个多么善良温好的人，我突然明白我即便内心里充满可笑的阴暗，我也必须要好好的对他，像对一个兄长，像对一个亲人。
　　可是我说过我生就带来上一世背负的苦痛，我并无意将它转嫁他人，可它总亲自找上那些我在乎的人并给予伤害。
　　这多么像个噩梦啊。这就是噩梦。

　　八岁的一整年——我怀疑张家是知道的——我一直往返于邢家和张家之间，并且更多的时间是在邢家鬼混。说实在的，张萱卿虽然是我娘但我并不喜欢她，邢思尧她小，不好玩，所以我说白了就是喜欢和邢颐松鬼混。
　　有时候我觉得邢颐松是很烦我和邢思尧两个小娃娃的。但是直觉上他似乎更乐意带我出去玩，毕竟邢思尧因为年纪太小总是被张萱卿摁在身边不让出去，而且这小妮子动不动就哭鼻子。
　　而后我九岁了。我九岁的那个冬至，依然在邢家度过，张萱卿的男人我已经多日不见了，却也不见一家三口的愁容，我心下诧异，但却并不上心。
　　后来，时至今日说起来已经不太记得那是哪一日了。某段时日里邢家的大门紧闭，也找不见人，我失落许久。
　　而后当我再次看见他们的时候，我直接看到了白幡飘飘的灵堂，看到寥落可数的几个人，听到凄厉的哭声。
　　邢家男人死了。他终于死了，死在烟馆，他欠了一屁股的债沾上一身的瘾，终于死了。不再拖累他的女人他的儿女。邢家人失踪了这许久，正是卖光了家底还回他欠下的债——尽管如此负债累累的现状依然没有改变。
　　那男人，邢颐松和邢思尧的父亲，在我九岁那年的暮春死去。张萱卿活该命里受苦，我那时想，她的男人从来不长久。
　　死的是别人的父亲，而我甚至连见都没有见过他几次。可我突然感到彻骨的孤独。
　　我异常清晰地预感到，邢家会因为这个男人死而分崩离析，或者已经分崩离析。
　　我所在乎的那些原本以为根深蒂固货真价实亘古久远的温暖，竟脆弱如此。
　　我站在那里，迈不动脚步。邢家如今寒酸至此甚至都办不起一个像样的葬礼。
　　我远远看着，不敢言语。我突然觉得这是个多么陌生的世界，像是阳光从未降临。暮春初夏该是热闹温暖的时节，那一日却竟连阳光也不见，只叫人冷得瑟瑟发抖。

　　唯看见面无表情跪在丈夫灵前的张萱卿，和抱在她怀里的邢思尧，邢思尧又在哇哇地哭，她的哭声在几个人凄厉的作势里却是最为令人心碎。
　　然后看到邢颐松。我一直不敢看他。
　　他看到我的身影，抬头望我一眼，又漠漠然转过身去。
　　我宁愿相信他是不愿让我看见他的泪。可他眼里的冷淡让我心惊，他的身影又让我觉得难过。我想像往常那样跨进邢家的大门，但是我最终没有，那不是我的世界，从来不是——我如此清晰地明白过来。
　　我那个年纪不能理解的事情有太多。
　　我看着邢颐松背对我的身影，最终悻悻离去了。而我那时以为，死掉的不过是邢家的男人，而我，什么都没有失去。

　　张家的消息实则是相当灵通的，当张家最小最美的闺女嫁的这男人再次死掉之后，张家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得到的消息。张家那段时间热闹得让我不齿，他们在张罗着什么，张罗着拆散一个家庭，张罗着一个女人坎坷的未来。这或许是他们老一辈对于张萱卿这个千金小姐的爱，谁知道呢。
　　那日我又逡巡在几条胡同之间，踟蹰许久终于走近邢家，远远望着也瞧不出什么，门还是那道门，门内的寒酸破败或许会是我无法想象的。
　　而后见到邢颐松坐在家门前，也不进去。
　　我站在街角看着他的样子，他的目光涣散却也生冷，带着某种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决绝。
　　我就走近他。
　　他看见我，也不说话，只招呼我到他身边坐下。
　　我依言照办。走到那台阶旁边，小心地准备落坐。
　　而后我看见他打好的不大的包袱，正放在脚边，我霎时变得惊诧。
　　“哥你要走？”我转过头急急地问。这就是我失败的开场白。
　　他还是不说话，只闷闷地点头。
　　“你……走哪儿去啊？”这个年纪的我对于“离开”这样的概念也不生疏，心突然像是坠落到我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去了。
　　“我也不想走的。”他答。还是淡淡的。
　　我仔细地看着他，然后蓦然发现他脸颊上的两道红痕，“这怎么弄的？”我变得焦急而生气。
　　他却不答我的话了，“张萱卿，就是你和思尧的妈，她还不起了，还不起我爹欠的债。她要去求你们张家，我拦她，不让她去。”他絮絮说着，面无表情，“就这样了。”
　　“那怎么……你为什么要走呢？”我皱起眉。我讨厌谈起关于张家的一切事情。
　　“因为她要送我去学戏。”他说得安详和好，令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惊诧。
　　我瞪大了眼睛，惊讶而愤怒。“怎么可以？你不读书了吗？哥你是要读书要做大事的人啊！”我从不知道我可以这样子说话，倾尽我的情感。
　　“读什么书，”他低下头，“她要送我去学戏啊。”他重复着。
　　张萱卿。我原本以为的一切都是错觉，如今想来，这个冷血的母亲连自己亲生的儿子都可以抛弃，还有什么是做不出的。她本就不爱邢家的男人，所以她现在大可以做尽一切拆散毁灭邢家的事。
　　我诅咒她。
　　安静了半晌。
　　邢颐松抬起头来，望着我，倏忽笑了，伸手来我的脸上轻轻地抹，“哭什么。瞎凑热闹。”
　　我一把打开了他的手，声音有些委屈和不忿，“这是她打的，是不是？！”我伸手摸上邢颐松的右脸。
　　他怔了一下。而后苦笑，“是我不对，我骂了她，对长辈……怎么说都该尊敬的吧。”他竟是懊悔，然后颇为小心地看向我，似是觉得我会在意他对我的母亲不敬一般。“她还不起了，更缴不了我的学费……不如我自谋生路。”他最后对自己说。
　　我眉头皱起来，“哥你怎么那么好欺负啊……”我想要大声嚷嚷但最后发现我不过在呢喃。
　　他却握起了我放在他受伤脸颊上的手，“……又不是不回来了——”
　　“那我该怎么去找你？”我急切地问。
　　他就笑了，没说什么，摸了摸我的脑袋。然后握着我的手，站了起来。
　　那天他一直牵着我，牵着我走到了胡同口。他说，回去吧，张奕欣。我不明所以的时候，他已经转身回去，不远处的张萱卿推门出来，她面无表情地过来，带上面无表情的邢颐松，走向与我相反的方向。
　　我不知道她要带他去哪里。
　　但我知道那一定是一个我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
　　我没想哭，因为我没有明白我就是从那时开始，慢慢失去一切的。

　　那之后的整整一年，我再也没见到过邢颐松邢思尧乃至张萱卿。
　　张家突然发狠将我关了起来，再也不容许我胡乱出门。那是大宅子里的一处多年无人居住的楼房，平日里只有几个张家的嬷嬷。那一年我没有任何机会出门，我不知道那是出于什么原因，或许又与张萱卿有关，也是那时候我才发现，我对她的憎恨从来没有停止过。
　　那一年的日子在我瞪着头顶瓦蓝四方的天空的时光里飞快又冗长地度过，偶尔有一两只风筝飞过头顶四方的天空时，我就发狂一样地想念邢颐松。
　　十岁的冬至寒冷又寂寞得让我更加更加的渴望温暖了，张家送到这里的炭火稀少，又受了潮，便是满室的黑烟。我在烟里和那些低等的下人一齐呛得如同身患绝症，又满面漆黑如同厉鬼。
　　而后我的十岁到了。
　　生日过后的一个星期里，某个嬷嬷忽然通知我，张家不再关我了，一个小孩子，一年的惩罚足够长了。
　　那时的我，根本还来不及想明白，张家突然刑满释放我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