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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初为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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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感全无,伤感也不复。
荡悠悠来去无痕迹,念去去周身只余风。
“功成枯万骨,盛世如一梦······”
······是谁?
越几缘不知为何说不出话,眼前也一片灰暗。
去问问独孤芳吧,但他似乎——已经不在此处了。
越几缘想自己可能也变成和独孤芳一样的鬼了。
······
他醒来后,就是这样了。
“怜我战死鬼,不受新朝禄······”
似乎又换了一个人吟唱这丧气诗,这······好像是在招魂?
招谁啊?我的吗?
越几缘有点想念那个贴心导游独孤芳了,那老鬼话痨起来准会把这人的祖宗八代都详细讲解一遍。
这些人招他的魂,那他不如招独孤芳的魂吧。
可是说些什么呢?
老鬼?
阴山老妖?
妖怪!哪里跑!
越几缘忽然想到一个有趣的老梗。他独孤氏一个孤寡老鬼,居然以“芳”字为名,着实像个小姑娘。不过他应该是个长的不错的小姑娘。
阿芳~
芳芳~~
不如再恶心一点,说不定就把那家伙恶心起来了。
独孤郎~~~
没恶心到独孤芳,可越几缘的确恶心到自己了。越几缘瞬间联想到了独孤芳给他的那点子念想,还有那晚他俩断断续续说出的词语。
咳咳。
收敛起自己的邪念,又是一条好鬼。
那独孤芳,亏他比自己大了千百岁,居然比自己先消失,越几缘逐渐平静了下来。说真的,他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一介凡人,居然会有如此丰富的见鬼与做鬼的经历。
而且,似乎也是那人,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让他少受了好些皮肉之苦。
你、疼吗······
闭嘴!你不也一样吗?!
······对不起。
这是什么话?!现在还分你和我啊!被你拉进这个身体里了能有什么办法!
······对不起。
那人明明也不好受,可嘴里却一直重复着那三个字。
······
越几缘静静的想了一会儿,渐渐得便开始发呆。他实在没有什么想说的,也没有什么想做的,即便是拥有了这样跌宕的经历,他寡淡的性格似乎也没有什么改变,只是身子比以前更轻了些,心底比以往更沉了些。
见独孤芳那副浪荡样,还以为做鬼有多潇洒,谁知竟是这样的孤独,无人可与共话。这样的身不由己,被各种江湖骗子召来召去。
“我是他乡鬼······”
吟唱之人不知换了几个,直到一声尖利划破陈词滥调,越悦不由猛地一惊,越几缘魂体就如飞絮一般飘了出去。
“亦为独、醒、人!”
洛阳某街。
越几缘愈发觉得自己像孤魂野鬼了。
那群江湖骗子的确是在招他的魂,不过他们的目的是要他醒来然后卷铺盖走人。
他原先的所在,竟是一座大户人家的府邸。似乎是他在里面“英魂不散”吓得那达官贵人睡不着觉。
没错,没人看错,是英魂,英雄的魂体。
越几缘觉得不管自己还是独孤芳,都不能称作阴魂。虽然独孤芳是自己把自己送走的,但他们俩,的确——
一个是战死的英雄,一个是新晋的小鬼。
鬼自不唬人,奈何人轰鬼。
······
那就逛街吧,让他这个“现代人+半个古代人”的鬼考察一下风土民情。
但没过多久,越几缘就后悔了。
他沉痛的发现——街边的小吃,只能看不能吃!
鬼也会饿啊,怎么能这样欺负鬼。
独孤芳平时吃什么?他平时居然没甚在意,全是那老鬼张罗着带他吃这吃那。
百无聊赖,越几缘只得转转悠悠往山上野林子里走,说不定遇到几个同类,还能讨口饭吃。途中,他切身体验到了,原来鬼在人少的地方——尤其是像深山老林里那样幽寂的地方——才会显示出一些更似生前的特性,比如说,语言。这也就能更加有力的以身说法,为什么独孤芳要把夜深人静的图书馆当老巢。
越几缘感觉自己是在化从前听说的知识为实践。曾经,独孤芳一直以本土的压倒性优势左右着他们俩共用的身体,自己问他一个专有名词,他也是闪烁其词,阴阳怪气,态度蛮横,好不讨厌。
可是,自己本土化了才知道——有的鬼如独孤芳,过得潇洒自如、风流倜傥,没事干来现代拐个人,运气好还能重生回忆一下过往;有的鬼如他越几缘,没啥新手指导,平白无故在人家里和大街上瞎转,结果弄得缺衣少粮、人嫌狗厌······
不过,独孤芳刚成为散鬼的时候,也有如他这样的遭遇吧。
越几缘不由一阵心酸,便不忍继续了。
他抬眼向前望去,正对上三两路人。他原以为此处并无活物,但那几人谈笑的声音瞬间传到了他的耳内。
恍如在图书馆,似乎也是这样,他的听觉依附在视觉上。他便靠近了些他们。
“哎呀,你知不知道,隔壁家的老王他儿子啊,进了太学了。”
······隔壁老王?他儿子,额,挺有出息的。
“那真是恭喜啦!”
喜喜喜!这话听在越几缘耳朵里有点一语双关。可他这时候不能笑起来了。
太学啊。
越几缘想,那也算是现代的大学。武帝“罢黜百家”之后,太学便承载着传承儒学经典、培养政府官员的任务。
他不由感概,自己居在武帝朝时,太学始设,而如今便已繁茂如斯。当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如今儒学已兴,于斯为盛。
“可不是要恭喜?这确是大喜!岂不闻:‘遗子黄金满籝,不如教子一经’,这位王公子啊,可是功名可待、前途可期啊!”
“刘叔啊,可虽是这样说,当今朝廷可是不比从前啦,你也不曾听过:‘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寒素清□□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上有官老爷们任人唯亲、党同伐异,下有宦官把持朝政、为非作歹。唉,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那刘叔又道:“小孙,你也别这样说,当今圣上英明着呢!岂容他们为非作歹!何况还有那么多清流名士——天下模楷李元礼,不畏强御陈仲举,天下俊秀王书茂——皆是吾辈楷模,我朝之柱!”
小孙道:“可名士再多又有何用?还是宦官说了算,那小人奸邪媚上,用欺骗得来圣上的信任,不铲除这些害群之马,汉家实在命运堪忧······”
这时又走过来一个书生打扮的人来,说道:“二位,可宦官也并非都是恶人,勇于进谏的吕强、改进造纸术的蔡伦,不都是宦官?士大夫们要求对宦官进行集体清算,实是有仇恨发泄之嫌!”
“混账!······小赵!宦官因为圣上和太后的信赖而弄权,他们祸国殃民,残害忠良,他们的姻亲子弟或横行乡里,鱼肉百姓!前几年党锢之祸,死了多少忠良!你的老师也差点蒙受不白之冤!所幸如今圣上英明,又有陈太傅辅佐,定将那宵小绳之以法!方能正风气、平民愤!这样的话,请不必再说了!”
越几缘听这三人谈论国事,虽各有偏见,倒也是肺腑之言,他竟也更着时而悲痛,时而愤慨起来。
我乃世外鬼,也非当局人,但闻故国衰,岂能置于外。
这样的情感,想来独孤芳也有吧。
越几缘原是毫无目的走着,现在却升起一个念头。
那老鬼好歹算个公子哥,身边也是非富即贵,去得的确惨了些,但总不至于没有坟墓吧。
······
那就,去看看他吧,顺便给他上柱香。愿他早日修复魂体,再投个轻松些的胎,活得简单明白些——别再像这样折腾了。
茂陵——武帝之墓,是西汉帝王陵中规模最大的一座,陵体高大宏伟,形为方锥,卫青、霍去病、霍光、金日磾、李夫人等陪葬墓20余座环绕其周。越几缘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武帝为了表彰霍去病的战功,让当时的能工巧匠雕刻了名为“马踏匈奴”的雕像。可能是前世还残留着一些奇妙的感觉,他下意识觉得,独孤芳,就葬在那里。
越几缘认得,这件石马,是和霍去病生死相依的马。霍去病生前就是骑着这匹马征战厮杀,立下战功的。
形态轩昂,英姿勃发,一只前蹄把一个匈奴士兵踏倒在地,手执弓箭的士兵仰面朝天,露出死难临头的神情。这雕琢的是英姿飒爽的霍将军,是武帝治下帝国的强盛而不可撼。
石马骠悍、雄壮、镇定自如、巍然挺立,与之对比的是,匈奴此时仰首朝天,蜷缩在马腹之下,虽已狼狈不堪,但仍凶相毕露,面目狰狞,手持弓箭,企图垂死挣扎。
霍去病在那次战争之后,便战死了。但他与独孤芳都不知道,在那个真实的时空,霍去病在独孤芳死后经历了什么。霍去病的战死,会不会也想独孤芳一般,殉情于心志?
威名赫赫的将军,是国家武力的象征。但身居其位的人,却还是有感情的人。
而霍去病有国家为他修墓,有史书记载他的功绩。
可独孤芳呢?
那个战死的、同样是爱国如命、嫉恶如仇的独孤芳呢?
他前世也曾如霍去病一样的年轻,一样的英勇,可这赫赫战功上,不曾记得他的一笔。
不是每个人都会被命运选中。
越几缘集中了注意力,他想要捕捉到一些独孤芳留下来的痕迹。可他偏生想到了一句话。
“将军!······阿霍······就说······我已战死了罢!”
一将功成万骨枯。
秋风萧瑟,使人肃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