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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旧事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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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小友?”
!
越几缘反映过来时,那人已经在那雕塑面前与他并肩站着,不过应该是“那人”。
因为这个身影怎么看都是个鬼啊。没想到遇到同类了,越几缘不禁有一种他乡遇故人的悲怆。
“您······怎么称呼?”
这人身量不高,形容苍老,但体格健壮,依然能窥见年轻时的英姿。也许是个士兵吧,但观他衣着样貌,像是自然终老之人,不似独孤芳那般战死沙场。
“免贵······”
那人摇了摇头。
“在下······”
“鄙······”
“抱歉,”那鬼居然有些泪目,“我有些激动,一时失语······唉,我只是一个霍将军的守陵人,区区小姓,不足挂齿。”
越几缘:“······”
这真是谦虚过了头。
“小友,你又如何称呼?”
越几缘原是要像原来一样自报家门,但此时居然改了口。
“在下复姓独孤,单名一个芳字。”
他忽然觉得独孤芳值得被知道,虽然青史不曾记下,也应该有人记得他。
“你说······谁?”那鬼的声音有些颤抖。
这个“老人”······居然知道?
“是独孤芳。”
“是——哪个‘芳’字?”
“是芬芳的‘芳’。”
那“老人”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
“独孤啊······未曾听过这个姓氏。”
是啊,我当年其实也很疑惑,但人家就叫这个名字你能怎么样。存在即合理。
那位“老人”继续道:“我们家那位小主人——单名也是一个芳字。”
越几缘想到与霍去病同期的那些花天酒地的公子哥,不由撇了撇嘴,道:
“我不过是战死的一个兵,怎可与您家小公子相提并论。”
可那“老人”居然摇了摇头,接着他的话道:“你有所不知,我家是卫氏。唯一小公子,也是那几年随军进攻匈奴,之后就没有音讯了。”
“卫氏?”越几缘奇道,“哪个‘卫’?”
“是,”
“老人”有些感慨。
“是大将军和娘娘的姓氏。”
!
还竟有这样的人物。
越几缘道:“卫氏宗族,当年除了大将军,未曾听说他家有公子参战。”
那“老人”缓缓道:“那时娘娘在后宫荣宠正胜,大将军在前朝也颇有威名,小公子原是和小霍将军一起进宫的,怕陛下猜忌,娘娘特意嘱咐过,人前不要过分亲近,也只以名号相称。”
这又是谁?越几缘与独孤芳生活了这些日子,竟也不知。可这——莫名也有些巧吧,这人也和霍去病关系不错。
“娘娘还说,为了避讳,只称小公子的字,不得过分招摇,提起姓氏,人前便称‘芳公子’。”
!
越几缘心中忽然有一股力量,驱使他问明白。
“敢问,您家小公子的字是什么?”
老人顿了顿,似是回忆起了往事。
“字是娘娘起的,叫作‘庭芳’,庭院的庭,芳草的芳。”
!
“您家小公子是什么时候出征的?”
“就是小霍将军被封冠军候的那年。老夫至今还记得,小公子那样从小娇生惯养的一个人,竟有这样的雄心。娘娘不希望他去,可他硬是去了······可这仗打的漂亮,人却再没回来。”
······
见越几缘没说话,“老人”继续道:
“娘娘一开始还疑惑,这小公子去了哪里,直到她看到小霍将军带着小公子——回来。”
马革裹尸。
“老夫记得,娘娘那时悲痛万分,她责怪小霍将军,为什么要小公子上战场······可小霍将军当时很平静,他什么也没有说,但他坚持向陛下禀告了小公子的战绩,请求追封他。陛下也很惊讶,他是才知道有个会武的小卫氏,被藏着上了战场······娘娘和大将军阻止不了小霍将军,只得向陛下请罪。陛下当时也没说什么,只是照旧加封了小霍将军,但他表现得,好像自始至终——就没听到过小公子这个人······后来,不管是娘娘还是大将军,都闭口不言,对小公子这个人——好像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存在过一样。”
“老人”有些感慨:“但老夫觉着,娘娘和大将军,还有小霍将军······怎么可能忘记他呢······”
······
“小友,莫不是提到你的伤心事了,唉,罢了!老夫也不说了。”
都说古人多愁善感,他们比今人更加直白的面对生死,但对于死亡,他们似乎也更为豁达。史书上轻掠一笔,换后人一声叹息,可历史没有记载的,是写不尽的离人泪水,人去楼空。越几缘的眼眶有些发酸,他听着“老人”的话,嘴边一开始准备好的什么惋惜的、伤感的说辞都没有了。一时间,他竟然感觉有些口吃,他张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任凭情绪的杯水漫溢着已经呆滞的大脑。
他流泪了。
“都是旧事了,小友不必伤感,虽说小公子任性了些,但总算是不枉此生······”那“老人”还在说话,可越几缘的听觉似乎也随视觉一起,被泪水模糊掉了。
独孤芳,你总归是骗了我啊。独孤,本来就是在后世,你听到的一个奇异的姓氏啊。
“独孤芳”,便是孤芳自赏之义。
他本应叫卫庭芳的。
他的家族太过招摇,为避猜嫌,他的一生几乎都在隐姓埋名,他的人生尽头处终于折腾出了些光芒,但在帝王与贵族的博弈场上,这点子星芒又算得了什么。
越几缘想起了苏武。武帝派他前去游说接受匈奴臣服,不料匈奴发生宫廷政变,苏武被匈奴扣押,成为人质。苏武便在荒无人烟的北海度过了漫长的19个春秋。李陵见到瘦骨嶙峋的苏武,却仍然手持节杖,一心思汉。李陵伤心地流下眼泪,想要劝苏武放弃:
“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
可苏武却回答了八个字:心甘情愿,在所不辞。
李陵听后,哭泣着告别了苏武。
执念,便是不得已——史公是这样说的。
不得已的李陵投降了敌人,不得已的苏武受困自苦,不得已的司马迁忍辱负重。
执念,是能伤人的。
不过,阿芳啊。
微风拂过,夹杂着几粒尘沙,还有烧尽的香灰留下的余味。越几缘鼻头酸涩,不远处,是风吹草动,是香烟徐徐。他有一种感觉,刚才老人说的话,似乎独孤芳——也在听呢。
他想,独孤芳千年都没有去转世投胎,无非是心中存有执念,而这种感情,无非是任性过后的愧疚、埋没后的不甘。他那样一个有傲气的人,既然入不了史书,便要罔顾了这轮回。
可,他觉得独孤芳不必再怀抱什么愧疚了。
他的阿霍哥,为他请赏;他的娘娘······他的亲人,也没有忘记他······即便她每每思念起,都会责怪他少年莽撞,空惹事端,但亲情终不是政治,她会选择原谅他离开她,也会理解他,默默的祝福他,为他感到欣慰——
两个“人”在秋风中静静立着,越几缘又听见“老人”讲起了当年的战事。
“匈奴之患,一直困扰我朝。高祖曾困于白登七天七夜,于匈奴和亲,汉匈关系才有所缓解。文帝时,匈奴骑兵甚至深入距长安仅七百里之地。直至武帝时打响河西之役,小霍将军亲率一万骑兵从陇西出发,渡过黄河,翻越陡峭山岭,穿越扁都口,他转战六日直捣匈奴驻地,斩敌八千多人,缴获休屠王的祭天金人,驱匈奴于千里之外,将河西走廊纳入汉朝版图。之后,漠北之役打响,大将军、小霍将军双双取得大捷,封狼居胥山,临翰海而还。漠北匈奴主力丧失殆尽,残兵败将远遁逃命,不敢再战。”
“可这次战役后,张骞张大人,因为延误战机,被免去博望侯,沦为庶人。还有我们小公子,也没有回来。娘娘当时最疼公子了,她不希望公子像小霍将军一样,盛世只允许荣耀在光明之下,可这荣耀一来难得、二来难固,怎是个长久可靠的所在?唉······其实个中酸楚,娘娘其实都知道。”
两个人都沉默了。
是啊,越几缘想到,卫子夫后来因巫蛊之祸失宠于武帝,司马迁因替败将求情而受腐刑,那位温文尔雅的太子据,也被诬蔑谋反而被废黜,那位吟诗作赋的司马相如也过得如履薄冰,生怕触了帝王的逆鳞。卫子夫曾这样劝独孤芳,其实也是明白这一点的。可越几缘觉得,独孤芳也是知道的。但让他去放手一搏的,不是功名,也不是荣耀。
“不幸啊,漠北战役仅仅两年以后霍将军便病逝了,年仅二十四岁。十年后,大将军卫青亦去世了······唉,真是天妒英才。”
······
道别了“老人”,顺便请教了些鬼界衣食住行的基本常识,越几缘又回到了孤魂野鬼的生活状态。
曲折的历史,似乎是为善也不对、为恶也不对;似是天意弄人,也似是有因可寻。一些起起落落的命运之路,似乎只有行路之人才能体会到行路之难、人间百态,而无论旁人怎么评说指点,行路之人总是走得义无反顾,无怨无悔。因为所谓的评说,只不过是旁观者清,而当局迷者,他所选择的路,只能有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