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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叛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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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侍者躬身打起竹帘,豫轩进了西屋,入眼便是那只硕大的黄梨木盒,他慢慢走近了,伸手抚过画轴肌理时,心口那不可名状的疼阴冷地钻进每一处骨髓缝中,他刻意惩戒般地细细品味着,让自己在疼痛里变成一把钝刀。
在京都时,他与萧容的关系已近崩溃,从前他如何如履薄冰,那时的萧容就如何小心翼翼,他对他宠爱得像是失而复得的宝玉,皇帝下朝后时常过来陪着,虽然少话,那时他们近无话可说了,萧容会拥他坐在临窗的榻上,月洞外雪覆红梅,仙鹤闲步,他们长久的沉默,偶尔萧容会亲吻他,声音很轻地同他商量:
“在禹州待上一月就回来吧?启程日算起,四个月后若无回程消息,朕亲自去接你。”
“我不回来,你放过我,权当给我一条生路。”
萧容当时没说什么,只将他抱在怀里,他睁着眼发着呆而后沉沉睡去,那样痛苦不堪的日子,只有睡去才能暂时脱离苦海。
豫轩蜷起手指,额前骤然渗出冷汗,他猛地扶住了心口,有些痛苦地喘着气,那半朵残花还在指尖,他小心地将它搁在盒中。
桃花的归处是繁华盛景的京都,而曼珠沙华,只能葬于冰冷的祁连山下。
他这短短的一生,从与谢遏相见的那天起,就被硬生生改变了轨迹。被献祭,被欺骗,被伤害,他都认了,他只想逃离禹州,不愿最后还要叫外祖眼睁睁看着他变成一滩腐肉。
我是个无用的人,所以让我安静地死去吧。
只是,他同谢遏离开,只怕外祖会伤心欲绝,他心事重重,只想寻一个折中的法子,豫轩心内汹涌,他体力难支,顺着案腿,一跤跌坐在地上,门口伺候的侍者呼叫着涌入,尚在原地的夏侯倾听见动静,想也没想,折身快步冲了进去。
“皇后!”
豫轩看向夏侯倾,一个念头自心头升起,“你……怎么回来了……”他压着忐忑的不安,“不是让你走么……”
夏侯倾不及回话,半跪在地,手从豫轩腰下一抄,将他抱起大步往卧室去。
“可需传大夫?”
豫轩眼底情绪隐晦,他摇了摇头,低声恳切:“大帅,能否帮我一个忙。”
四目相对,窗外劲风袭人,繁花簌簌,竹帘轻轻摔打门框发出心惊胆战的声音。
床上的人低声细语,夏侯倾出神地看着这张脸。
“我如今这个情形,时日无多了。我并不怕死,怕的是死在禹州。”
夏侯倾喉结微动,“陛下不会叫你死。”
“我知道你们同陛下商议定了,都在揣着明白装糊涂。”豫轩看向夏侯倾,“禹州打算用哪些人命来供养我?俘虏?囚犯?还是无辜的百姓?”
他哂笑一声,“那些伤阴败德的事叫我害怕,有时候我看着镜中的自己都觉得恐怖,活像一只妖物。”
“我欲离开禹州,外祖与兄长必然不肯,可如今我也顾不得他们了,只求大帅帮帮我,死并不可怕,至少是清白的,别让我变成一只怪物!”
夏侯倾手指微微一动,忍住了替他拭泪的冲动。
“你要我如何帮你?”
“我在等谢遏,我要同他走。”
夏侯倾目光微微一凛。
“我害死了许多人,满身罪孽,若是随谢遏走,说不定能给自己挣下一些阴骘,对我来说,便是造化了。”
他隐去与谢遏退兵的约定,恳请道:“我心已决,这些日子,外祖每日胆战心惊地怕我出事;可若任我随谢遏去,他又扭不过自己的心,正是进退两难之境,所以,此事需得大帅出面才好。”
豫轩含泪:“大帅?”
夏侯倾沉默半晌,“好。”
豫轩如释重负地一笑,“多谢。”
他们一个靠在床头,一个坐在凳上,良久,夏侯倾开口:“你去了,可就再也回不来了。”
“也不该回来了。”豫轩温声道:“大帅曾与我说,皇后也不过是个臣,我累了,连命都葬送在那里,从此离开,未必是件伤心事呢。”
夏侯倾闻言,沉默了半晌才道:“杜将军不该替你接旨,既然要走,不如清清白白的走。”
“外祖年纪大了,喜团圆不喜分离,自然就想我与陛下重修旧好,可惜破镜不能重圆,只得恳请大帅做个恶人了。”豫轩轻声给自己下了判词:“皇后言动轻浮,习为邪荡,更兼通奸邪僧,叛逃他国,其罪当诛,吾等奋力不得擒之,使其逃窜,自当向陛下领罪。”
他看着夏侯倾,半真半假地道:“我倒是希望大帅杀了我呢。”
正说着,一个小太监在外唱道:“皇后,巳时了,酌玉洲已摆下早膳,请皇后起身用膳吧。”
隐隐约约的兵甲之声传来,豫轩如释重负地笑了一声,起身道:“我可要就此别过了。”
“轩儿!”
夏侯倾下意识伸手拦住了他,豫轩微微一顿,垂着眼,没有吭声。
这片刻十分漫长,良久,夏侯倾才道:
“多加保重。”
说完,夏侯倾先一步起身往外走,他急步穿过回廊,离开酌玉洲,杜府正院,满满当当地亲兵正围着一个眉目瞧着十分平和的白衣僧人。
豫亭似乎是从正厅赶来,一手抽出心腹腰间佩剑,“谢遏!你竟有胆来!”
谢遏恍若未闻,也并不理睬这些越逼越近的人,他的目光落在夏侯倾身上时,微微一笑。
这个笑让人很不舒服,有种胜券在握的蔑视和居高临下的傲慢。
“谢遏!”豫亭怒不可遏,疾步而来,夏侯倾眼底一暗,果见豫亭被金钟罩直接掀飞了出去。
众人心中一惊,谢遏却面不改色,他每进一步,正前方府兵便谨慎地后退一步,背后府兵也同样小心地向前一步。
金光流涌,这个修炼近佛的和尚,一人可杀千军万马。
“贫僧来接轩儿。”谢遏淡淡扫了一眼口吐鲜血的豫亭,“他是尊贵之人,贸然闯入自是失礼,还请豫施主派个人请他出来。”
“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口出狂言!”豫亭简直火冒三丈,“来人!去查谁放这和尚入关的!”
“大人!”心腹将豫亭扶起忙劝道:“这和尚善乔变,如何能查得出?大人先去瞧瞧大夫吧!”
“岂有此理!”豫亭勃然大怒,“来人!搭弓!”
一片开弓之声,府上弓箭手就位,锋利的箭从四面八方地瞄准了白衣僧人。
“住手!”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豫亭回头目眦尽裂,“乘月!”
“谁让你出来的!”
与豫亭的歇斯底里不同,谢遏目光遥遥落在逶迤而来的豫轩身上,他展颜一笑,上前几步,“我来接你。”
豫轩迎着无数黑压压的箭,亦微笑问他:“出得去吗?”
谢遏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他抱起,轻声道:“你以为他们拦得住?”
豫轩笑了笑,他勾着白袍僧人的脖颈,像极了那祸国殃民的妖孽,他看向夏侯倾,四目相对,眼底满是戏谑,“大帅,从杜府到禹州关隘,百里路程,就看大帅可有本事拦得住了。”
夏侯倾一言不发,豫亭骂道:“夏侯倾!你若是放走他!回去我便参你!”
夏侯倾不为所动,豫亭简直出离愤怒了,“夏侯倾!”
豫轩回头,看向怒火中烧的豫亭,温声道:“兄长,我走了。”
“好、好,你什么都不要了……”豫亭脸色极差,“可是你自己说的,一旦出了这个门,就再和大衍再也无关了!”
“是我说的,我都认了。”
豫轩答应着,目光掠过那些面貌模糊的脸,一眼就看见了大步而来的外祖。
他心跳骤然飞快,羞耻与不安一齐涌上心头,纵使他心有准备,依旧不知如何面对外祖。
“提雅尊者。”杜青立剑于廊下,“你我俩国当下尚在休战,既然来访,自该通传才是,如何不打招呼擅自闯入府中?”
谢遏微微颔首,算得上有礼,“杜将军误会了,贫僧前来,是为接轩儿,将军既然提及战事,今日当着诸位,贫僧倒是有件事要告知将军。”
杜青冷声道:“请说。”
谢遏微微一笑,“贫僧曾答应过轩儿,只要他随我去,北遗便撤兵,因此——“
他淡漠的目光扫过庭院众人,“大衍子民该拜谢他而非诋毁他,从前是贫僧不好,叫他受了许多苦,今后自然否极泰来,绝路逢生。”
豫轩静静听着,好似在听旁人的故事。
须臾外祖威严的声音传入他耳里,“月儿,你当真要随他去?”
豫轩开口,声音很轻,一字一句却如巨石滚过,“我誓与大衍划清界限,今日舍姓断名,不再是豫家子孙,还请将军不要阻拦。”
杜青扶着剑的手微微颤抖,豫轩与谢遏道:“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谢遏点头应允,黑压压的箭对着他们,路过豫亭时,豫轩听着兄长含恨道:“豫乘月!你是在逼你的亲人!”
豫轩似乎没有听见,他一步一步,距守在门口的外祖越来越近。
外祖穿着军甲,他看见外祖花白的头发,也看见外祖的眼底隐忍的泪花。
“今日走出这个地方,可就与大衍再无干系了。”
豫轩微微一顿,他说:“我知道。”
“陛下之命,你也不听了吗?”
“外祖。”豫轩噙泪道:“我不愿接旨的。”
杜青横眉紧蹙,苍白的胡子下是紧抿的唇,他双目噙泪,身子微微一侧,是要让路的姿势。
“外祖!”
“杜将军!”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豫亭终于欣慰地看向夏侯倾,只见夏侯缓缓道:“将军岂能徇私?依我看,皇后有叛国之疑,需押回京都听候陛下发落才是。”
豫亭眼底迸出希望,却听杜青冷道:“此事老夫自会向陛下请罪,不劳大帅费心。”
“外祖!您糊涂……”豫亭急道:“不可让轩儿走!”
夏侯倾一声冷笑,“将军今放皇后离开,难道还期盼他回来?将军现在我麾下,此事还容不得将军做主,众将士听令,今日皇后若敢踏出这道门,便以通敌叛国之罪论!”
“夏侯倾!”杜青怒道:“他是皇后,你好大的胆子!”
“出了这道门,可就算不得皇后了。”夏侯倾冷声道:“我有帅印兵符,请将军莫要干扰军令才是!”
豫轩两眼通红,他挺直了背脊,忍泪跨过了石阶。
他的身后,夏侯倾冷冷的声音传来——
“放箭!”
金光在他周遭流涌,将无数铁箭折成两断,豫轩堪堪回目,看见兵士抱住想要追他的外祖,听见那年迈悲怆的声音,“月儿!”
豫轩瞬间泪如雨下,几乎想要折身而返,可他转瞬被谢遏抱起,避过淋漓的箭雨,乘上一辆早已等在路边的马车,飞快地去了。
禹州号角吹响,是整兵的命令。
豫轩感念夏侯倾,这场追逃的戏,他替他做足了。
他哭得喘不上气,原来外祖真的会放他走,不论接他的人是谁,外祖真的只想让他好好活着。
谢遏俯下身子,指腹擦去他的泪。
“一切都结束了。”他说,“从今日起,你是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