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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亲丧 ...

  •   承乾宫中,左相沈通、刑部杜符、大理寺少卿沈石并燕影卫高放都立在御前听旨。

      外头太监一声“皇后到”,皇帝竟“腾”地站了起来,萧容这一站,唬得其余几人哪敢站着,全都膝盖一软,齐刷刷五双眼睛一齐望向宫门。

      就有宫人打起两扇宫帘,一袭常服的皇后大步而来,他来得匆忙,在正殿便唤陛下,至书房前,陡然看见这许多人,忙堪堪停步,不免有些尬色。

      皇后未穿外袍,脱了大氅后便只剩一袭月白里衣,外罩一件梧枝绿广袖小袄,简衣宽带,显是晨起慵懒之故,更兼乌发落肩,白玉无瑕,难免生出动人之色来,往那一站,好如清风抚山,将这屋内男子皆衬成了凡夫俗子。

      众臣哪里敢看,皆垂目不语。

      皇后定了定神,经过时带起一阵衣香,声音清净,“怎么跪了这些人?这是何故?”

      萧容顺手解下外袍替他披上,清了清嗓子柔声道:“你醒得挺早。”

      鸦雀飞过,众臣汗颜。

      果然,皇后面上浮现出一丝羞赧,他轻咳一声,“陛下要我来是为何事?”

      萧容没接话,他一屁股坐下,顺手将豫轩也拉进龙椅里坐了,这才勒令地上跪着的高放,“高统领说罢。”

      “……”高放硬着头皮道:“微臣斗胆启奏回皇后,昨夜泽福宫宴散回程路上有刺客劫持火烧诏狱马车——微臣等赶到时,大将军已……大将军因年事已高烟迷五窍,已……已卒了。”

      豫轩额角一跳,“你说什么?”

      高放磕头不迭,“微臣请皇后降罪!”

      “刺客正在通缉。”萧容握着豫轩冰凉的手,用不惊扰他的声线解释道:“是朕不好,是朕疏忽了,外祖现已敛棺,朕带你去看他,好不好?”

      豫轩没有反应,脸上血色霎时尽失,白得有些吓人,半日,他从喉间挤出声音,“昨夜杜青入宫,是谁送来的?”

      高放忙回道:“是微臣前去提的人。”

      “既是机密,又如何能让一个刺客知晓?”

      高放忙道:“回皇后的话,此事微臣属实查防不严,微臣有罪!请皇后降罪!”

      豫轩又转头看向沈石,“那你呢?沈少卿?”

      “又岂非是大理寺出了奸细?还是诏狱出了内应?天子脚下刺客横行,你又该当何罪!”

      他声线微变,双目通红,连手都在微微发抖。

      萧容一把扣住人,温声道,“皇后息怒,沈石前来,还有件重要的东西要呈与皇后看。”

      沈石叩头告罪,忙从袖中摸出一卷白绢呈上,“微臣恳请皇后息怒,昨夜仵作已验过尸,在大将军的胸口发现了一种图案,臣已拓下,还请皇后过目。”

      那白绢上,画得是一缕清风。

      豫轩死死盯着这团清风,“这是何物?”

      “回皇后,此为罗网组织斩春的标记,这个组织,据传乃是北遗王巴哈尔的亲信。”

      豫轩闻言,怔忪地望向沈石。

      “皇后。”萧容适时开了口,“朕先送你回去,你去换件衣裳,朕带你去见外祖,好不好?”

      豫轩呼吸变得很重,他好似心口绞痛,坐立难安地伏在萧容怀里,青白修长的手紧紧攥着对方,像是溺水之人寻求一根浮木。

      “陛下也信是谢遏么?”

      落语如巨石,轰隆隆滚过在场每一个跪着的人。

      只是那些诡谲暧昧的猜测还未来得及肆意滋长,就被大衍至高无上的主人强悍又霸道地压回了地底。

      皇帝低头,在他湿润的鬓发处落下一吻,“不论是或不是,朕都会要他的命。”

      ………………………………………………

      豫府。

      铺天盖地的白。

      豫轩进宫后想过很多次归家,却从未想过是回来奠外祖的。

      他自承乾宫回去的路上一直哭至回斋,更衣也哭,上舆也哭,可真到了家,反倒没有泪了。

      一百零八众僧人已在大厅上拜「大悲忏」,超度前亡后死鬼魂,青衣奏乐,道士打醮,一对对刀斩斧截两边摆开,两面朱红销金大牌竖在门外,榜上大书「正一品镇国威武大将军杜青之丧光禄寺赐祭」。

      豫轩垂下眼帘,执事宫人如秋风扫叶一般,在来往凭吊的亲友同僚中扫出一条大路,他就在这如山的跪拜中,一步一步向那口漆黑的棺材走去。

      有人迎下来,是父亲。

      “开棺。”豫轩道:“本宫要见大将军最后一眼。”

      豫云悲恸启道:“将军身首破碎,又被火燎,恕微臣不忍开棺,且皇后身体不好,又生性喜洁,还是不看了罢。”

      豫轩看向父亲,就停了半晌。

      他脸色很静,好似听进去了,又好似根本没听见。

      “皇后?”豫云颤声道:“天子礼孝,皇恩浩荡,微臣代将军并家小叩谢隆恩,只是此地人多眼众,兼气味难闻,皇后素昔孱弱,就请回宫去吧。”

      豫轩充耳不闻,也不再看父亲,一扯长袍,竟跪了下来。

      豫云大为惶恐,跟随而来的太监们更是惊慌失措,常恩也顾不得了,拔腿就往上跑。

      “皇后!”豫云连忙去扶,只是力不从心,一时竟扶不起,豫亭起身冲至豫轩身边,一面拽他,一面压低了声音,“你在做什么!你是天家!你怎能跪臣!”

      “快起来!”

      豫轩甩开兄长的手,侧目冷声道:“谁再敢上前,本宫必诛之!”

      常恩吓得停在了阶上,不敢再动,只眼睁睁地看着皇后跪在棺前磕了三个头。

      半晌,皇后终于起身,拿眼一扫灵堂下摆阵念经的和尚们,冷冷道:“开棺!”

      “皇后!”

      豫轩回身,见兄长扶着父亲,一脸悲恸道:“你如何还是这么倔?定要到了黄河才死心!”

      “开棺!”

      “轩儿!”豫云含泪低声唤了一声孩子,却被淹没在沉闷可怖的开棺声里,“轰——”沉重地棺盖被推开,一股烧熟的皮肉味铺面袭来,豫轩举步上前,待看清棺内尸体后,蓦地闭上了眼睛。

      豫亭一把拉过弟弟,焦急道:“轩儿!”

      豫轩眼底空洞无神,靠在他兄长怀里,好似又能哭出来了。

      “外祖!外祖我们去放风筝吧!”

      “好啊!这儿有大蜻蜓,大蝴蝶,还有大鱼,月儿要放哪个?”

      “月儿要放大蜻蜓!”

      “好!咱们去放大蜻蜓,叫大蜻蜓把月儿的病也带走!”

      “好!”

      豫轩突然崩溃大哭,他外祖没了,他的外祖就躺在这丑陋的棺材里,过阵子被埋掉,再过阵子就成了一捧黄土,再也没了。

      他伸手要去抓棺材,他宁愿躺在棺材里的是他自己。

      豫轩干呕不止,近乎要吐出来。

      豫亭含泪将豫轩箍进怀里,“你冷静点!外祖已经不在了,你若好好的,外祖自然就放心了!”

      豫轩眼底模糊一片,他哭了半晌,茫然地瞪着棺材,突然道:“兄长……”

      “嗯?”

      “我想回家。”

      豫亭眉头一蹙,把头侧过一边,抹了一把脸。

      男儿有泪不轻弹,这话在从小被当做宝玉养大的豫轩身上可能不作数,可对长子豫亭来说,却是身体力行多年,他已近而立,自诩是个男人,连见外祖尸首都不曾落泪,眼下却陡然红了眼睛。

      他是长子,是兄长,皇命如山,而他如草芥,只能眼睁睁看着弟弟在烈火中煎熬。

      “兄长……”一身喜服的豫轩曾经那么稚嫩,他那张小脸上的泪痕在红烛之下清晰可见,“我可不可以不入宫?”

      窗外唢呐声震天,一切如魔如幻,豫亭握着弟弟冰冷的手,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豫轩也没再追问,半晌,哭着笑道:“那你要常来看我。”

      “兄长答应你。”

      可他毕竟食言了,那是皇宫,是天家,是进去了就出不来、再也不得见人的地方。

      那年豫轩才将十六岁,本就鲜少见人,何谈风花雪月?他什么都不懂,甚至连男女之事都不明不白,就这么被接进了宫。

      一晃快三年,当年的豫家如何烈火烹油,如今便如何愁云惨淡,当一切跌至谷底,便再无所希冀之时,求的也只是天伦罢了。

      “轩儿。”豫亭道:“我与父亲去求陛下开恩,陛下他……”

      “我若真想走,他拦不住我。”豫轩打断了兄长,定定地看向棺材,“外祖一直想接我回家,我自然,是要回来的……”

      ………………………………

      豫轩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宫,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明德斋的床上了。

      常恩松了一口气,“皇后,您可算醒了!您在大爷的怀里晕过去了,可把奴才吓得不轻!”

      豫轩连眼皮都懒得动,他闭上眼,又躺了回去。

      常恩只得纳纳地闭了嘴,他今日可把那些话都听得清楚,心想这人生得好了,那确实是恃宠而骄啊!但凡换个人来,今日那一跪,说得那些话,就是生十个头也不够砍啊!

      “皇后——”又过了半日,常恩小心翼翼道:“陛下担心皇后,皇后既然醒着,奴才去请陛下过来吧?”

      豫轩闭着眼,他小心翼翼地在自己的心上抚摸,终于确信那里好似一潭结了冰的水,再也翻腾不起涟漪时,才点点头,“好,去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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