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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斩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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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放答应着,负手站在阶上,听涛亭红梅雾霭,冷香沁人,叫人短暂地想起那些为情所困,自甘堕入罗网的痴男怨女。
身藏暗处的刺客潜入大理寺,只偷走一件带着血的女人的小衣,可见谢遏虽然明白寒云深的本事,却严重低估了他的愚蠢。
“斩春——据传是北遗王巴哈尔秘密培养的组织,由死士、细作、刺客组成,斩春中有两位杀手,紫骝沉稳木讷,用短刃善近搏;另一位寒云深年纪较小,风流狡黠,执一把桃花扇做为武器,微臣本不确定这次来的人是紫骝还是寒云深,但眼下看来是寒云深无疑,他对楼娘有情,所以才会潜入大理寺想要救她。”
萧容漫不经心地一笑,“这种人像是条可怜巴巴的野狼,但凡遇到条热情的小狗,舔舔它的伤口,再摇摇尾巴向它示好,他的心便如蚁穴溃堤,一发不可收拾了。”
高放看向皇帝,“陛下说得很是,有时这种小犬的出现,也许并不是救赎,而是引其入地狱的诱饵。”
萧容不以为意,“地狱?对有些人来说,性命的长短并不重要,因为他的人生本无趣味,倘若连欲望都无,岂非行尸走肉?”
高放本意是想要提醒陛下切勿被小犬迷惑,可陛下显然就是那条被迷惑得神志不请的狼。
萧容长眉一挑,饶有趣味地开口,“柏舟,这种飞蛾扑火般的情爱,你这种遵父母之命,守命媒妁之言的人是不能明白的。”
高放哼笑一声,“臣与臣妇举案齐眉,自以为并不比陛下与皇后情浅。”
萧容“噢”了一声,略微表示赞同,而后他大马金刀地坐了,“可惜你有一点比不上朕。”
高放莫名其妙,“什么?”
“你不曾有诸多情敌。”萧容颇为得意,“你不明白什么叫被坚定的选择,就已然是不战而胜。”
高放:“……”
“皇后爱朕。”萧容感慨道:“你说朕哪儿好,他怎么就这么爱朕呢?”
高放满脸僵硬地挤出一句,“自然是陛下英明神武,又呵护皇后……”
“非也。”萧容立刻否认,“皇后他爱朕,绝非因为朕对他如何,而是他本就痴迷朕,他十几岁的时候,情窦初开,朕往那一杵,他便神志不清了,你那些所谓的日久生情那都是将就,皇后对朕,那是一见钟情,你懂个屁!”
说着,萧容起身,长腿一迈,大跨步下了台阶,“陪朕去校场转转。”
高放头顶“我懂个屁”四个大字,咬牙切齿地问,“陛下怎么不回去陪皇后呢?”
“朕怕伤着他。”萧容回头正色道,“朕现在得离他远一些,这你又不懂了,毕竟朕一夜几次一次个把时辰,皇后也经不住嘛。”
高放默默闭上嘴,面无表情地跟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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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德斋内青烟袅袅,尘明捻着佛珠,盘坐蒲团上温声讲佛。
“四大原无我,五蕴本来空。将头临白刃,犹似斩春风——此乃释僧肇临刑之前,临机有感而作的诗偈。一切只是因缘和合的幻相,一把虚幻的断头刀砍在虚幻的人颈上,不过也如春风拂过一般。”
“所谓悟道者,并非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无往不利,只要□□还在这现实世界上,必然还是会受到现世的影响。而之所以为悟道,若是同样被囚禁、被迫害,凡人痛苦悲愤,而悟道者仍保有悠然心境,兵刃可以残害其身体,却动摇不了其心,倘若生死大事,都可如此淡然处之,凡尘俗世,还有何事是看不开呢?”
尘明说完,缓缓睁眼,他的对面,一袭素衣的皇后盘腿而坐,轻阖双目,神态平和,白皙的面容恬淡如佛海圣莲。
冬日的阳光洒在皇后清瘦的身体上,他的容貌并不美艳,可却有着难以言喻的吸引力,他的身姿端庄美妙,声音柔和动听,性情温顺体贴,自己也在与之相见的第一眼便觉此人清净可亲。
尘明在京游历数月,不免听闻些故事,初听这些故事时,他十分匪夷所思,因为他曾亲眼撞见皇后被阴邪所欺,恐惧和尚而至疯癫,如若皇后真与国师有染,又缘何会惧怕国师至此?
尘明一直对皇后中邪一事心有疑虑,直至有一日他途径迦叶寺,得知那位国师研习密宗心法时,才突然大悟——皇后这样温柔庄重之人,本就是密宗明妃的上乘人选啊!
明妃者,乃密宗男性无上瑜伽、大圆满时的具象之女,密宗明妃以娇嫩肉身渡僧,而僧人精壮不泄,是为双修之极乐。而皇后出生高贵,若被迫以身供奉法师修行,他自然不能承受,所以恐惧害怕,也便就解释得通了。
尘明惘然,皇后虽年轻,却总有一种因为无力而被迫无欲的凋零感,他说话总是慢的,也不愿见生人,好似吐丝作茧,要将自己缦缠住一般。
“早年我厌恶这些道书机锋,以为移性,如今却领略出些意思来。”
皇后温和的声音打断尘明的思绪,“如若能参禅,倒也罢了,可惜我愚钝不堪冥顽不灵,只能自寻烦恼。”
“佛偈不过解惑。”尘明起身扶起皇后,“并非定要参透,皇后也切莫自寻烦恼。”
豫轩就着尘明的手起身,温声问他,“小师傅在京城住着,可还习惯?”
“出家人以天地为依,楼阁与草舍,在贫僧眼里并无区别,去哪儿都是一样的。”
“国师在时,宣扬佛法,兴建寺庙,就连民间也多捐资造像,京城典籍众多,于你修行倒是有益。”豫轩至榻上坐下,有意无意地问起,“你可找到你的师父了?”
尘明摇了摇头,“不曾。”
豫轩沉默半晌道,“为何一定要寻他呢?”
“贫僧曾与皇后提起,贫僧的师父是……”
“中乘之境。”豫轩打断他,“但人是会变的,你的师父,也许已然忘记修行了。”
“是心魔。”尘明合十道,“心魔作乱,此乃劫难尔。”
“他自己有了邪念,却要嗔怪邪念本身。譬如园中盛开一朵花,有人见其美丽,欲折花插瓶,而那园那花却有主人,他折花不得便生出欲念,难道这欲念是那花的不是?”
皇后笑了一笑,可眼底却没有笑意,“那花只想静静开着,本没想妨碍他。”
尘明道:“是依贫僧看来,心魔之所以是心魔,自然是早年生出羁绊而有前缘的,并非偶遇一花一叶这般简单。”
“前缘。”皇后喃喃念了一声,他垂目的时候,薄薄的眼皮下好似隐藏了无限心事,半晌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抬头示意尘明走近自己。
尘明忙走近了,只见皇后扯来半张宣纸,飞快地在纸上写下一句话。
“你要找的人不在大衍,北疆交战在即,你若能劝他回去萨埵,也是一桩功德。”
尘明怔忪,他呆呆地接过皇后递来的笔,急忙写道:“皇后知道贫僧的师父……”他还未写完,突然醒悟过来。
尘明似乎忘记了眨眼,他写字飞快,可一双眼睛只盯着皇后的脸一言不发。
皇后看着纸上的国师二字,微微错过了目光,尘明迷惘不已,他怔怔地望着皇后,连声音都变了:“……可师父修得是禅宗,并非密宗啊……”
皇后似乎不太明白禅宗与密宗的关系,他也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他写道:
“去吧,将他带回萨埵,你告诉他,我已命不久矣,他不必以数万将士之鲜血祭一将死之人。”
尘明怔怔道,“皇后……”
豫轩抬眸,看着窗前打闹的两只狸奴,缓缓道:“也许我的命格当真很好。”他说这话时,顿了一顿,缓了很久的情绪才道,“也该是尘埃落定的时候了。”
说罢,他起身将纸扔进炉中,凝视着陡然跃起的火,略有些疲惫地挥了挥手,“你去吧。”
尘明木讷地合十退下,豫轩在榻上静坐了一会,常恩便进来回话,说陈公公一早便带着人在预备接见夫人的泽福宫里插鲜花、焚御香,更兼新年将至,皇后的个子也长了些,内务府前几日便送来了新衣裳,他要趁空儿在伺候皇后试身。
豫轩没有什么情绪,他点点头,任太监们褪去自己的衣裳沐浴更衣。
不多时,内务府的余覃带着五六个小太监手捧着锦盒鱼贯而入,是送赏赐之物来了,余覃请了安,满脸是笑地上前道,“皇后,这些都是奴才挑的礼物,还请皇后过目。”
豫轩命打开,自己逐一看去,乃是香玉如意一柄、玛瑙枕一只、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两串、翡翠玉镯两只,别的倒罢了,这对翡翠镯子绿得喜人,豫轩瞧了含笑道:“很好,你费心了。”
余覃笑回道:“这对翡翠镯子是陛下特意嘱咐的,要奴才们用心地做了,明日好送给夫人呢!”
豫轩听了,便拣起一只,这冰冷的翡翠雍容华贵,可凝视久了,又好似沉重华丽的镣铐。
他终于抿嘴一笑,他的容貌天生柔和,纵使病着也是一副被极尽宠爱才养出来的好模样,“明日陛下不来,夫人食素惯了,只做些清淡的菜就好,不必靡费,究竟也吃不多。”
“是。”余覃答应着退下,常恩便扶着皇后坐下喝药,一时自己也退了出来。
常恩一出来,顶头便撞见师父,陈平问他,“皇后今儿气色如何?据闻一早就传了尘明师父进来讲经?”
“是,尘明师父来了一个时辰,现已去了,皇后今日与寻常无差,这样的冬日,只求不添病就是万幸了!只是奴才真心佩服,皇后喝药真如喝水,如今连蜜饯都不用了。”常恩絮絮叨叨,自为纳罕。
陈平也没说什么,只问,“皇后与小师父都谈了些什么?”
“也没谈些什么,就是说了些诗词,又说些因果,噢!”常恩一拍手,“皇后说他的命格很好,唉,这么孱弱的身子……”
陈平目光一凛,“你说什么?”
常恩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重复道:“皇后……皇后说他的命格很……很好……”
陈平蓦地只觉手脚冰凉,常恩见师父脸色不同寻常,不免害怕,“师父,这是怎么了?”
陈平稳了稳心神,是了,那和尚神通广大,哪怕是托梦告诉他也不稀奇,就算皇后知晓这命格说又如何?他无依无靠,又能翻出什么浪来?只是别再与和尚扯上什么来往于陛下不利就好!
想必,陈平便悄声道:“皇后身子不好,你可千万寸步不离地跟着他,若有什么人来找皇后,你也仔细着,可知道!”
合宫皆知皇后水性杨花,甚至与太监有染,只因皇帝疼他才免于一死,只是大衍姓萧又不姓豫,太监宫女们都是皇帝的人,等着抓皇后错儿的小太监小宫女暗怀心机数之不尽,常恩知晓自个儿身负重任,忙道:“师父放心,奴才一定小心伺候着!”
陈平这才放下心,如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为了这个男人,已搅得天翻地覆了,若再生一事,陛下还不知如何烦恼!所以此事他也自己瞒下,不打算叫皇帝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