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不归[戚顾]》百里不归

4、四

　　“顾惜朝，我从来也没想到，有一天我会看见你这么狼狈的样子。”
　　顾惜朝坐在一地的酒坛子中间，屋子里酒气熏天，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手上还提着一个酒坛子，努力睁开眼看向门口，只觉得天旋地转，又跌了回去。
　　“你是谁？”他挨着凳子，含糊不清地问。
　　一直站在门口的人慢慢走进来，在顾惜朝面前蹲下，顾惜朝这才看清楚，是素清荷。顾惜朝向后靠，仰着头倚着桌脚，放生大笑，声音嘶哑：“现在你见到了。”
　　素清荷在他对面坐下，取过一坛酒，嘻嘻一笑：“我今天是来找你喝酒的。”
　　“好，喝酒！”顾惜朝一举酒坛，不少酒水都泼了出来，溅了顾惜朝一身，也溅了一些在素清荷身上。
　　素清荷只是学着顾惜朝举起酒坛：“喝个痛快！”
　　顾惜朝一坛接一坛地喝，直到喝得自己歪在墙角，直到睡了又醒。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素清荷仍在，侧着脸，轮廓显得模糊又熟悉。他嗤笑：“你到底想怎样？”
　　素清荷伸手勾了一个酒坛：“我只是路过这里，想见见你。”
　　顾惜朝大笑，只可惜满溢着苦涩：“你来见我做什么？”
　　“有些话，我藏了很久，一定要对你说。”素清荷的手指摩挲着酒坛，她单手撑着下巴，看起来也已有些醉意。
　　顾惜朝意识还是有些模糊，只是胡乱点点头，道：“好啊，你说。”

　　——前阵子，我继承了师父的一样东西，可我一点也不高兴，这本来不是留给我的。我师父当初想把它塞给他最器重的弟子，可惜，那人一点也不领情。他说，我怎能一辈子留在这种地方，做一个江湖草莽？师父被气到吐血，可偏偏拿他没有办法。我早就知道，江湖装不下他的热血抱负。他拜师的时候就说过，将来，我要天下人都知道，谁也不能看轻我！当时，师父大笑，说，我就喜欢你的傲气！

　　素清荷说到这里，猛灌了一口酒，站起来，提着酒坛靠近顾惜朝：“你还记得师父说的话么，他说，就喜欢你的傲气！”话音刚落，她举着酒坛猛地倒过来，还剩了大半的酒瞬间倾泻，全部泼在顾惜朝的身上，顺着头发、鼻梁滴落。
　　素清荷狠狠将酒坛在顾惜朝面前摔成碎片：“现在你的傲气就跟这酒坛子一样碎了！以后别再说你是顾惜朝，你不配！顾惜朝已经死了！死了！”
　　——顾惜朝已经死了！死了！
　　听着这句话，顾惜朝原本痛到麻木的心一下子活了，只是更痛，好像伤口又被撕裂，还被恶劣地洒上了盐。顾惜朝顶着一身的酒水安静地坐在地上，黑漆漆、空洞一片的眼睛像是被一把火点燃了，光亮噌地燃起，却又迅速地灭了。
　　素清荷摔了酒坛子就直接出门，没有半点留恋，只是走到门口又转回身怒斥：“从今以后，你就叫顾呆子！顾懦夫！你给我看着，顾惜朝死了，我要找九现神龙、四大名捕给他陪葬，至于你，你就死在这个破屋子里吧！早点去见阎王，去见你的傅晚晴！”
　　素清荷怒气冲冲地走了，顾惜朝才慢慢把头抬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酒，从嗓子眼里挤出几声苦笑。
　　——顾惜朝已经死了！死了！
　　“他死了……死了！”顾惜朝大声叫了一句，眼睛里流出滚烫的泪水，他突然瑟缩了一下，好像被自己的眼泪烫着了，嘴里喃喃地重复，“顾惜朝死了，他死了……”顾惜朝一边重复一边笑，真是和个痴傻疯子无异了。

　　顾惜朝也不知道自己靠着墙角坐了多久，外面的天色渐渐黑了，但是他已经不在乎了。天黑，天亮，放晴，下雨，都跟他没有关系了。没有傅晚晴，哪怕天崩地裂都该和他无关了。他想给晚晴最好最无忧的生活，可是他给不了，不管他多努力都给不了。他唯一一次拿上一切去赌，只换来一个冰冷的、永远都不会再哭不会再笑的尸体。
　　屋外传来凌乱急切的脚步声，顾惜朝冷笑，仇家这么快就找上门了，好啊，来得好！就等你们呢！没多久，闯进来四个魁梧的大汉，顾惜朝忍不住笑了。
　　这四个大汉见到邋遢的顾惜朝，面面相觑，互相推搡，推出来一个面相憨厚的大汉，小心翼翼地挨近顾惜朝，胡乱长揖一个，抓着头说道：“顾公子，庄主让我们几个来请你回山庄的。”
　　顾惜朝蹙眉：“庄主？什么庄主？”
　　大汉嘿嘿一笑：“就是七巧山庄的庄主啊。我们几个也是新来的，承蒙庄主看得起，听说顾公子是庄主的师弟……”旁边一个大汉狠狠推了他一把，他忙住嘴，“哦哦，咱们可赶时间呢，顾公子，这就走吧。”
　　素清荷……竟然是素清荷。顾惜朝怔住了，一时吃不准素清荷到底想怎样。他以为，依她的性子，走出这间小屋就不会再回来。

　　外面开始下雨，伴随着萧萧雨声，一辆马车慢悠悠地在惜晴小居外面停下了。素清荷从马车里跳下来，立刻有人撑开伞送上，她推开伞，冒着雨疾步走向惜晴小居。素清荷的视线里全是模糊的景色，模糊的惜晴小居、模糊的顾惜朝，只有一双桀骜的眼睛穿过细密的雨帘，愈发地清晰。
　　素清荷的确是第一次见到顾惜朝这么狼狈，当初顾惜朝一心要上京城考状元，师父气得痛骂，顾惜朝连盘缠也没要，只带走了自己最喜欢的琴和一些必要的衣物，直接奔下山了。反倒是一心想他继承山庄的师父，气得病了，卧床几个月却时常念着这个徒弟。
　　素清荷一直对此耿耿于怀，所以玉面修罗出名时，她比谁都关注。当初，顾惜朝哽咽着说“谁也不能看轻我”，现在，谁也不敢看轻他，却又谁都看不起他。素清荷心里满是怅然，她以为再见时，顾惜朝仍然是一副意气风发顶天立地的样子，他只是小小地败了一次，以后还会赢回来的。可是他没有，他像是被彻底打垮了，整日整日地喝酒，喝到睡过去，醒来继续喝。他过着最颓废最狼狈也是在素清荷眼里最没用的日子。
　　素清荷眼睁睁地看着，感觉顾惜朝喝的不是酒，是混在一起的血泪，从咽喉里咽下去，直接流进身体里，一点一点地烧尽了仅剩的血性和傲气。素清荷看着顾惜朝，觉得有什么东西碎了。记忆里的人被现实的刀锋一块一块地切割，成了血肉模糊的伤口。素清荷揪着衣领，疼得喘不过气，她想不出是谁折了顾惜朝的傲骨，谁能有这个本事？傅晚晴，还是那个假作大度、宣称饶恕顾惜朝其实只是想羞辱他的废物皇帝？
　　如果没有傅晚晴，如果没有那个坐在大殿上却只知道声色犬马的狗皇帝——
　　他们才该死！他们都该死！
　　素清荷的喉咙里梗着一口血、胸口闷着一口气，不吐不快。她不止要把这口血吐出来，把这口气顺平了，还要把这口血呕在那些人的脸上。

　　顾惜朝倚着门勉强站着，素清荷望着他，黑得发亮的眼睛里流动着复杂的情绪。顾惜朝冷笑：“你怎么又来了？”
　　素清荷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道：“你把顾惜朝害死了？难道不该赔我一个？”说完，她转向那四个大汉，“你们别在这儿杵着了，在这屋子里转转，笔墨书籍之类的东西全带走，其他的都不要了。”
　　顾惜朝斥道：“我不会回七巧山庄，谁也不准动这屋子里的东西。”
　　四个大汉面面相觑，素清荷让他们全部退下，笑笑：“那也成，干脆全都不要了，一把火烧了干净。”
　　顾惜朝更是怒极，正要呵斥，谁知刚一张口，竟呕出一口血来。顾惜朝半掩着嘴，鲜红的血从指缝渗出，素清荷看着，心里更为痛苦。
　　“顾惜朝！”素清荷大叫他的名字，想说他不知爱惜自己身体，但是，眼见他的神色苍白萎靡，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两人相对沉默良久，素清荷才缓缓开口：“傅晚晴根本不懂你。她的世界你进不去，你的世界她也进不来。这世界上，总还有懂你的人。当初，你说七巧山庄容不下你，江湖也容不下你，你还说，总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你顾惜朝是何等的人物！现在呢？你就是这样缩在角落，借酒浇愁吗！？你现在还能挺起胸膛说一句在下顾惜朝吗！？”
　　“你要的什么东西，恐怕这世上没有几个人懂，但是我懂，因为我也放不下。若我能放下，当初便不会——唉，傅晚晴毕竟是相府千金，她过惯了好日子，才会想要放下身份，去过平民百姓的生活。可是你还记得遇见师父之前的日子吗！我记得，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我每晚睡在草席上，破庙里漏水，半夜里有雨水从屋顶滴下来，直接灌进我的衣领里！我冻得发抖，可我还是不想醒，因为白日里实在太累，我蜷缩着身体，醒不过来。顾惜朝，你睁开眼睛看看现在的大宋，你知道现在大宋有多少子民都在饱受煎熬吗？辽宋是停战了，可是百姓的日子还是苦的！大辽和金国都兵强马壮，大宋呢，我们十个兵也抵不上别人一个！顾惜朝，这是你之前想要的吗！？国之将亡，你却在这里借酒浇愁！这才是我看不起你的地方！”
　　顾惜朝没有说话，素清荷也好像再无话可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转身要走。顾惜朝却在此时低低开口：“我没有忘，我记着，记在心里，刻在骨头里。我没有做错，是他们看错了我。总有一天，我要让他们知道，没有谁能看轻我，没有人有这个资格！”
　　素清荷回过身看他，顾惜朝抬头望着素清荷的眼睛：“是戚少商看错了，并不是我做错了。他们都看错了。”

　　傅晚晴不懂，她本来也不需要懂。
　　我本以为我已经找到懂我的人，虽然命运捉弄，我与他虽为知音，却终是无法同行，可惜，可惜。
　　既是知音，他怎么能说出“他的命太轻贱”这样的话。
　　是戚少商看错了，我顾惜朝，并不是个轻贱的人。
　　是他错了，不配为知音的人是他，不是我。
　　是狗皇帝看错了，我该是有资格站在朝堂上的人，比谁都有资格。
　　是傅宗书看错了，我才能帮助他一步登天。
　　连晚晴也看错了，我能给她世上最好最美的，其他人谁也给不了。

　　我没错。以前没有，将来也不会。
　　我要他们都知道，我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