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不归[戚顾]》百里不归

3、三

　　赵信回到书房，气得手都发抖，把桌上的笔墨纸砚一股脑扫到地上去，指着太监的鼻子嚷道：“宣蔡相进宫！立刻！”
　　等蔡京匆匆忙忙赶来，还未拜见皇上，赵信一把冲过去拉住他往书房里走，嘴里还在不停念叨：“诸葛小花竟然求朕绕顾惜朝一命！顾惜朝死不足惜，就是死一千次、一万次也难消朕心头之恨！”
　　蔡京眼珠一转，也是愤愤然道：“正是！正是！顾惜朝这个乱臣贼子，若不将他凌迟，简直难以服众！”
　　赵信听到这句，更加高兴，走到书桌边就要拟旨。蔡京急忙跪下，声音恳切，道：“陛下！顾惜朝一介贱民，连死都不配得一张圣旨！陛下千万不可浪费笔墨在这种该死之人身上！”
　　赵信本就因为顾惜朝持剑要挟自己而记恨在心，听到蔡京言辞中句句贬斥顾惜朝的身份，只觉浑身舒畅，点头道：“蔡相说的不错，与朕想到一块儿去了。”
　　蔡京惶恐道：“臣只是一心为陛下考虑而已。”他顿了顿，面有难色，“陛下，臣虽然觉得顾惜朝该死，却又觉得让他这样死了，未免太过便宜。”
　　赵信疑惑，向蔡京走近几步，微微倾身，问道：“蔡相何出此言？”
　　“陛下，那顾惜朝与妻子顾氏情深意长，现在顾氏已死，顾惜朝只怕正觉得没有活头。陛下此时赐死，岂不是正遂了他的愿望？依臣来看，顾惜朝性子狂傲，若要他死，他恐怕未必害怕。但若是折辱他，他会更加痛苦。”蔡京低头说了许多，突然抬头，“陛下何不下旨，说明煌煌天家，不欲与此等贱民多作计较，饶他一命，令他不得进京，子孙后代，永不录用！”
　　赵信一怔，听蔡京的分析只觉很好，早做好的决心摇摆不定。蔡京见他犹豫不决，也知只差最后一把火，继续道：“臣听闻诸葛神侯想让戚少商进入四大名捕。戚少商乃一介江湖草莽，虽然有些本事，但是难免放肆惯了。陛下饶过顾惜朝，不仅能让百姓知道陛下仁德，更是让以戚少商这类江湖人士知道，陛下身边不缺能人异士，不怕顾惜朝等狂徒席卷重来。如果他们胆敢造次，以陛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力，定然没有好下场。”
　　赵信惊道：“不行，不行，万一顾惜朝真的席卷重来……”
　　“陛下，此事既然是诸葛神侯提起，便让他去办。神侯自诩江湖人脉众多，看管一个人人喊打的顾惜朝，想必也不成问题。”蔡京轻轻松松就把摊子推给诸葛小花，暗笑，神侯啊神侯，今日你可帮了我的大忙。
　　赵信迟疑，转过身对着地上的一片狼藉，慢慢道：“朕再想想，蔡相就先告退吧。”
　　蔡京面露笑容，朗声道：“陛下万安，臣，现行告退。”

　　蔡京只等了几个时辰，便听说诸葛小花接到圣旨，皇上已饶顾惜朝一命，但是不得再进京，子孙后代、永不录用。看管顾惜朝的事情，亦交给诸葛小花负责。
　　蔡京笑笑，满意地喝了一口茶，对着身边长身玉立的少年道：“你说的不错，顾惜朝活着，总比死了好。”
　　少年亦跟着笑：“这可是托了大人的福。”

　　诸葛小花刚刚接到圣旨，只觉得有些诡异，皇上也未免答应得太快。他正思索着其中的缘由，便收到一封信笺，是七巧山庄的素清荷约他相见。诸葛小花与素清荷的师父素诀也见过几面，却是第一次见到他的大弟子。
　　素清荷穿着黑貂裘，手里还抱着暖炉，在一片淅淅沥沥的小雨里，撑着一把伞慢慢走过来。走到一半，抬起头看见诸葛小花，深深一拜。
　　“我知道惜朝罪孽深重，但他毕竟是我师弟，是我师父最疼爱的弟子，如今腿上的筋脉伤了，武功也几近废了。我才斗胆，想请神侯放过他。”素清荷站在诸葛小花面前，又是一拜，她刚要跪下，诸葛小花拦住了她，素清荷怔怔地仰头。她在哭，诸葛小花叹气。
　　又是一个痴儿。素清荷对顾惜朝的一片情意，诸葛小花活了大半辈子，难道能看不出来吗？想到先前傅晚晴毫无畏惧的一剑，诸葛小花又是一叹。
　　素清荷抖着嘴唇，哽咽道：“连武功都没了，心都空了，难道还能生出什么麻烦吗？请神侯饶过他吧！让我带他回去，今后不再踏足京师！”
　　诸葛小花终于还是被打动了，傅晚晴为了保顾惜朝一命，已经香消玉殒。顾惜朝疯疯癫癫，又能有什么作为？他点点头：“我不妨告诉你，皇上已经赦免顾惜朝的十恶之罪，但是必须离开京城。子孙后代，也永不录用。”
　　素清荷压在地上的两只拳头慢慢地攥紧，却不再哽咽，只是默默流泪。素清荷默默拜下去：“我代惜朝谢陛下天恩，谢神侯相助，总算……总算还活着。活着……便是好的。”

　　傅晚晴死了。
　　顾惜朝摇摇晃晃地走进傅晚晴的灵堂——这是铁手为她设的，是诸葛小花为她向皇上求的恩典。
　　傅晚晴就躺在那儿，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身边摆了一圈的白菊花，两边还垂着白联。白联兀自摇摆飘动，傅晚晴的面容在白联后忽隐忽现，显得那么不真实。顾惜朝盯着看，心里却有诸多不满，或许她是睡着了呢，铁手怎么可以把她放在这种地方？
　　其实他很清楚，很明白。昨日，他从一个人那里听得很清楚，她的声音冷冷淡淡，好像万事都与她无关。
　　——“傅晚晴死了。”
　　那个声音，像是把刀，干脆利落地从他身体里挖掉了一块肉，挖掉了他最宝贝最疼惜的一块，血淋淋的疼！疼到骨子里，疼到死去活来，好像一切都没了，连自己也没了。
　　她不会死，我们还有很多事没做，还有很多话没说，她不会死的。我不信，我再也不会信素清荷的话。顾惜朝想抓住那把刀，他要把那块肉抢回来，从他已经敞开的胸膛里塞回去。
　　顾惜朝走过去，他开口说了几句话，可是他的脑子一片空白，甚至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他的眼睛里只有傅晚晴，她还是很美，和在金殿时一样美，和他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的美。他伸手抱起傅晚晴的身体，很沉，很冷。他愣了一愣，接着笑道：“晚晴，你不要怕，我接你回家，再不让你一人孤单。”

　　天很亮，亮到发白。风从袖口灌进来，刺骨的冷。
　　戚少商站在长廊的尽头，盯着顾惜朝抱着傅晚晴的尸体，慢慢地走过来。
　　他很想指着顾惜朝的鼻子大笑。他想问，顾惜朝，我以为你没有心的！现在你痛了吗？你后悔了吗？可是他却清楚地感觉到，从心里涌进眼眶里的，并不是难以遏制的笑意，而是灼热滚烫的泪。
　　原来，顾惜朝不是没有心的，只是他心里装不下天下，装不下戚少商，傅晚晴把顾惜朝的心塞得满满的，没有一点空隙。从头到尾，自斟自饮的是戚少商，自欺欺人的是戚少商，痛苦难抑的是戚少商，与顾惜朝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尽管如此，戚少商还是一眨不眨地盯着顾惜朝，他知道，假如顾惜朝走出这个灵堂，他们两个将永远都不会再见。
　　穆鸩平忽然冲出去，一下刺中顾惜朝的胸口。戚少商紧张地拉开穆鸩平，他叫着让老八冷静，其实更想让自己冷静。仇恨的火焰并没有因为傅晚晴的死而熄灭，他看到顾惜朝，仍然和老八一样愤怒。可是不管他怎样努力，致命的一剑总是刺不下去。戚少商对自己说，也罢，傅晚晴的血，比顾惜朝干净，比他高尚，我就当她已经拿血洗干净顾惜朝的债。我忘了，从今天起，我忘了血海深仇，也忘了这个知音。
　　顾惜朝看都没有看他们，只是抱紧傅晚晴，稳了稳身子，继续向前走。走过戚少商身边的时候，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怀里的傅晚晴，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分出来。戚少商按住老八的手越来越用力，他想拦住顾惜朝，可是不行，他做不到，也不能这么做。
　　穆鸩平忽然抽出一把短剑，大叫着把它刺进顾惜朝的后背。顾惜朝踉跄一下，跪倒在地，傅晚晴的尸体摔了出去。顾惜朝伏在地上，爬到傅晚晴的身边，很艰难地想把她抱起来。戚少商拉住穆鸩平，可他一直在看顾惜朝，顾惜朝没有回头。
　　“老八！”戚少商把穆鸩平手中的短剑夺过来，丢在地上，“顾惜朝的命太轻贱！抵不上我们死去的兄弟！”话一出口，戚少商的心只觉得突然一空，他盯着顾惜朝的背影，继续说，“他现在活着也等于是死了！”
　　活着也是死了，我当他死了。戚少商暗叹。

　　顾惜朝撑起身体，把傅晚晴重新抱回怀里。他现在恨不得自己看不见，也听不见。看不见晚晴这样惨白的模样，听不见戚少商好像刀子一样利的话。
　　——“他的命太轻贱！”
　　我顾惜朝的命，从来都不轻贱！不！
　　“咳……”顾惜朝咳了一声，一口血喷在傅晚晴的衣服上，顾惜朝怔怔地望着那块艳丽凄美的红色，汹涌而来的绝望像是冰冷的海水，包裹着他，把他向最深的深渊沉下去。
　　谁信？现在还有谁信我顾惜朝是个顶天的人物？没人会信，没人再信了。晚晴死了，我不能保护她，反而要她拿命换我的命，我还能算是个人物吗？我连个男人都不算了！我什么都没了。顾惜朝搂着傅晚晴，终于仰天哈哈大笑。我什么都没了，晚晴你看见了吗？现在，我要带你回家，以后只有你和我，再也没有其他的任何东西了。
　　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