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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番外·双赵篇(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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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单凌被带到地下拳馆。
他是被推上去的,布条被人扯开,刺目灯光照射在他身上,耳边听见吵杂的人声,他恍惚适应没几秒,下刻便被对面那人狠狠地凑了一拳。
那一拳正中赵单凌腹部,赵单凌没吃晚饭,无东西可吐,当即呕出酸水。
他模样狼狈,汗珠黏在身上每一处地方,是怕出来的。
下一刻,赵单凌被拳手高举起来,只听得“砰”一声巨响,他背砸地,四肢百骸短暂失力,疼痛感从中心处蔓延。
那一刻赵单凌觉得自己的脊骨好像要断掉了。
拳手眼露出精光,那是兴奋所导致的。只要砸死这个小不点,他就能拿到赏金了!“呼”一阵风扬起,只见这魁梧汉子一只手揪住赵单凌的衣领,举到高空中,四周立刻爆发出鼓掌声与叫骂声。赵单凌在这生死一刻,抬脚胡乱地踢向对方。
这一脚正踢中拳手的眼睛,拳手疼得捂着眼睛尖叫,把赵单凌摔到擂台一角。
“我操/你妈!”
赵单凌被绳索弹回地上,他下半身贴地,努力仰起胸膛,要用颤抖的手撑地站起来。然而没用,他的力气像是被抽尽了……
刘老板在台下看得那叫一个乐呵,他非常满意赵单凌无用的反抗,柔弱无助的兔子被凶恶的狼追逐,无论是被戏耍还是被逮捕,都非常有看头。
他吹了几声哨子,对拳手道:“阿辉,好好玩,千万别弄死了!”
“不行!给我弄死他——”
“呜呼——”这一句开口后,四周猛地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打死他!”“上啊!你挣扎起来!”“小猫也能跟老虎对打!上——”“我他妈教你,踹什么眼睛,踹那人命根子!踹没了就活了!——”“赔钱货!打死他!——”
这时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小不点活下来!”接着,赵单凌的左手边突然爆发出一阵猛烈的掌声,这些看客居然异口同声地说道:“活下来!!”
右手边的看客也不甘示弱,集体吼道:“打死这个赔钱货!!”
活下来!!
打死这个赔钱货!!
赵单凌猛地抬起头,眼前那魁梧汉子已经高举双臂扑上来,看样子想砸死他。尽管赵单凌吓得四肢灌铅难以动弹,但他还是竭力地抱住头往地面上滚出几圈,阿辉的双臂砸到地面上,咔嚓一声,台面上竟然当场裂出几道缝隙!
“好!!”“漂亮!”鼓掌声响得更欢,赵单凌狼狈地匍匐在地,下一刻阿辉抓住他的脚腕将他拖起来。他半个身体腾空,飒飒声在耳边响起,他在刺目的灯光下看见自己天旋地转起来,原来阿辉将他整个人甩动起来,在打圈。
赵单凌听见有人打趣道:“啊呦你可别把人给转飞了!!”
阿辉发出震耳欲聋的大笑声,他似乎认得说话那人,只听他接腔道:“二哥,我当然能把人转飞,你能把人接住吗?”
刘老板在一旁哈哈大笑,打趣道:“能不能接住,得看你二哥胳膊有没有力!”
二哥嚯了一声,说:“刘老板想看啊?那你们可以试一试啊,怎么样阿辉?要不要来一局?”
阿辉也觉得有趣,他扫了一眼刘老板,刘老板啧啧两声,空中抛人的戏码他还没有看过,便点头说道:“那就抛给你二哥看看!看看你二哥接不接得住!”
那擂台足有三米高,四周均是站立的观众,那位被叫做二哥的人就站在距擂台三米开外的地方。要是赵单凌被甩出去,他接到,赵单凌还能捡到一条命,要是接不到就会被密集的人海给踩踏成一滩肉泥。
这是刘老板爱看的施虐“戏码”。
不等赵单凌做出对策,阿辉已经加快速度,赵单凌变得更晕乎了,几秒后,阿辉松开他的脚腕,他被迫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飞了出去——
伴随四周的惊呼声与尖叫声,一只大手抓住了赵单凌的胳膊,将赵单凌猛地扯向自己怀中。“扑通”一声闷响,赵单凌感觉到自己撞向眼前人的胸膛,他不顾还在转着满天星的脑袋,用剩余的力气挣扎起来。但这人的手紧紧按住他后腰,用低沉的嗓音在他耳边说道:“想活下去就别乱动。”
这话很奇怪,赵单凌猛地抬起头,那张昨日才见过的,凶神恶煞的脸在他眼前出现。
赵单凌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是赵铭。
阿辉指着赵铭哈哈大笑,说:“啊呦我就说二哥怎么突然间跟我说话了,老板你看二哥,抱着那小子不放,是不是喜欢人家啊!”
原先刘老板就觉得这高中生好看,是以对赵铭此举也不觉得奇怪。他说:“那怎么办?这可是大老板给我的筹码,筹码没了,戏还怎么进行下去。”他隔着几个人朝赵铭喊道,“我说二弟啊,你要是喜欢这种类型的,回头让大老板帮你找几个回来玩。眼下这个不行,我戏还没看够。”
赵铭冷笑一声,全然没有了先前那随意散漫的姿态,只听他冷冷道:“是吗刘老板?这戏你还想看多久?”
“自然是越久越好啊哈哈哈——你们说是不是?”
赵铭没搭理这帮人的起哄,抱起赵单凌佛开身后的人群往前走。
阿辉说:“二哥是真的不愿意撒手哈哈——”
他们以为赵铭是想带学生去开房,正嘲笑人家心急。谁料下一刻,空中突然响起“砰!”“砰!”两声枪响。
顿时尖叫声齐齐响起,踩踏声此起彼伏,伴随着恐惧,人群乱成一锅沸腾的粥。
原来赵铭一动,隐藏在四面八方处的便衣刑警立刻动身,呈现包围状往刘老板和阿辉站的位置过去。刘老板还未反应过来,又听见“砰”一声枪响,他顶上的天花板被突如其来的子弹洞穿。
“别动!警察!”
“抱头蹲下!”
刘老板一双猴精似的眼睛往四下瞥,随后只见他弯下腰,屁股撅起,想借着人群的慌乱掩盖自己往外遁走,却被前面两位等候多时的便衣给逮住了。他惊呼一声,叫道:“阿辉!”,下一刻就见阿辉被七八个高大威猛的警察给擒拿在地,哪里还能动弹?
……
赵铭脚下生风,早已带着赵单凌走出逮捕范围,他没有往夜店出口过去,那儿红蓝光交辉相应,警笛声鸣天,早已被一帮警察围住。
只见赵单凌避开警察的耳目,抱着蜷缩在他怀里痛哭的赵单凌,走进地下拳馆的厕所。那厕所臭气轰天,苍蝇乱飞,呕吐物与污秽物堆积在一起,满地都是凌乱的脚印。
赵单凌闻到味道,难受得更想吐。他顾不上其他,比如分寸,比如眼前这个人到底是好还是坏……他把自己的脑袋埋在赵铭颈窝,闻到一阵淡淡的烟味,以此缓解不适。
虽然这也并不好闻,但他能藉由这烟味驱散掉四周的臭味。
赵铭被赵单凌拱得难受,他拍拍赵单凌脑袋,说:“喂,等会带你跳窗,抓紧了。”
赵单凌抱紧赵铭的脖颈,闷声答道:“嗯……”
赵铭跨过地上那摊不可言明的液体,抓住隔间的墙头,借着低矮处多出来的平台支撑重量,身体往前倾,在赵单凌的惊呼声中一步跨上墙头。
赵铭觉得赵单凌猫一样的叫声很有趣,他笑笑,说:“别怕。”
赵单凌眼睁睁看着赵铭徒手砸烂生锈的铁窗,“锵!”的一声,那铁窗被赵铭扔在地上,赵铭呸掉吃进嘴里的蜘蛛丝和灰尘,说:“抓紧没有?”
他话语低沉,其实算不上温柔,却给了赵单凌一种莫名安心的力量。
赵单凌两腿夹紧赵铭的腰,抱紧赵铭的脖颈,说:“抓紧了。”
赵铭却笑笑,拍拍赵单凌的后背,说:“下来。”
赵单凌:“?”
赵铭不拿他逗趣了,提醒道:“窗口有点小,我们两个人应该钻不出去。”
赵单凌却说:“我看这个窗口的直径不小,我们可以钻出去。”
赵铭嘿了一声,说:“你们读书人都是这样看东西的?”说完不待赵单凌回答,一只脚便跨上窗口。
耳边只有风声,赵单凌闭上眼睛。很快,那些臭气离他而去。赵铭带着赵单凌在地面上滚出几米远,赵单凌趴在他身上趴了片刻,见没动静了才睁开眼。
就见赵铭正看着他,棕色的瞳孔闪烁着熠熠星光。
赵单凌了然,从赵铭身上爬起来。
赵铭还是没忍住,他伸手摸到赵单凌脸颊,已经肿起来了,嘴角还有淤青,他粗糙的手抚上赵单凌的下颌骨,摸上去有些尖锐,是不是有点脱臼了?那都是刚才他为了救他而掌掴下去的痕迹。他有些心疼,虽然这是万不得已的下策,但确实苦了这个高中生。
于是赵铭说:“疼吗?”
赵单凌想摇头,但委屈却满上心头。没有眼前这个人,他今天不知道会怎么样。也许是被人蹂/躏致死,也许是被人给打死……总之没有一样情况是好的。这会儿的天真黑啊,让他生出当着这个陌生人的面诉说的欲望,于是他点点头,说:“疼,很疼。”
“对不起。”
赵铭抬手擦掉赵单凌的眼泪,说:“那你还得忍一忍,你下巴好像有一点脱臼。”
赵单凌无助地问:“怎么办,要去医院吗?”
赵铭没答他这个问题,怕他疼,便抱抱他,然后指着漆黑的天空,说:“你看那儿,是不是有东西?”
赵单凌顺着指引看过去,那儿居然有几颗星星,还怪亮的。他茫然地盯着,赵铭的手轻轻地覆在他的下巴上,只听得“咔嚓”一声,赵单凌啊了一声,等反应过来,他的下颌骨已经归位了。
赵铭刮他鼻子,哄道:“已经好了。”
赵单凌呆呆地看着他。许久,赵铭终于被他看得不自在了。
他问:“你看什么呢?”
赵单凌也不知道自己看什么,想了想,他问:“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赵铭没回答他这个问题,反而问他:“你们读书人都是怎么跟人家介绍自己的?”
赵单凌笑笑,“我姓赵,名单凌。”
赵铭学他:“那我姓赵,名铭。”
没想到是一样的姓,赵单凌吃笑,说:“哥哥,你是哪个铭字?”
赵铭不知道,他捡起地上的一根枯枝,蘸了点身边的脏水,在一块空地上写下一个歪歪扭扭的“铭”字。
赵单凌说:“那这是铭记的铭了。”
赵铭问:“铭记是什么意思?”
“就是把一个人或者一件事,深深地记在心里。这就叫铭记。”
赵铭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原来他的名字是这个意思,当初父母取名字的时候是希望他深深地记住什么东西?
都是没文化的人,估计是随手取的。
“哥哥,如果要跟人介绍自己,放在现在的话就是‘我叫赵铭’。”
“那古时候呢?”赵铭好奇地问。
“古时候,就是——‘我姓赵,单名一个铭字’。”
赵铭点头,习惯性摸裤兜,想摸出一根烟来,谁知裤兜空空,只好垂手贴在裤沿边上。赵单凌歇够,便把赵铭的押金拿出来,说:“这是昨天你放在宾馆的押金……”
赵单凌话还没有说话,赵铭便打断道:“可是这里才七十五,我记得我昨天给的是整百。”
“对不起,我肚子太饿了,就拿去买吃的了。”赵单凌窘迫道,又补充一句,“我在门口等了你好久,以为你不来了,所以……”
赵铭没告诉他自己在角落也看了他整整一个小时,他说:“拿着吧,今天打了你几巴掌,我很过意不去。”
七十五块全当医药费了,赵铭想,那也不够看的,白净的一张脸被自己掴成这样,细皮嫩肉哪里经得住打?
“这……”赵单凌一把抓起赵铭的手,果断拒绝道,“我不能拿你的钱。”
怕赵铭拒绝,他又接着说道:“谢谢你今天救了我。”
警笛声由近及远,该抓的应该都抓了。见赵单凌要走,赵铭说:“不问问我为什么会在这儿吗?”
赵单凌脚步一顿,轻声说:“我听他们叫你二哥。”
“嗯,因为我曾是他们中的一员。”赵铭两步上前,和赵单凌的影子并在一起,“不过我不杀人放火,也不拐卖他人,更不会聚众黄/赌/毒。”
那为什么会和他们混在一起?
赵单凌侧目看向赵铭,那道右脸颊上的疤痕还是那么狰狞,在月光的浸透下,更是散发憷人的气息。但赵单凌却不怕了。
赵铭继续往下说,不过话题转移到赵单凌身上,问:“你为什么离家出走了?”
赵单凌三言两语告知。赵铭一下子抓住重点,问:“那你今晚要睡哪里?”
说到这个赵单凌就蔫儿吧唧样,闷着声音说:“就随便睡啊……”
他其实想过在学校睡,可他父母交学费的时候没有交宿舍费。倒是有几个好心的同学邀他进自己宿舍凑合,但他不想麻烦人家,何况宿管每晚都要查寝。
住一两晚当然没问题,久了哪里能没有意见?水电费他总要出一份吧?可是他哪里来的钱?
赵铭明了,又问:“那你书包呢?”
赵单凌说到这个就恼火,书包自然是放在便利店的,可谁知道会摊上今晚这些事。
真是霉气缠身,接连不顺。
赵铭没说话,只见他勒住赵单凌的腰,把人往反方向带。赵单凌走得踉跄,赵铭嫌麻烦,便干脆把人抱起来,要人把手搭在自己肩膀上。
赵单凌不想挣扎,有个人抱着自己走路挺舒服的,而且大家都是男人,不需要害羞与忸怩。
再说大晚上,也没人看见。
赵铭走着走着便笑了,赵单凌刚想问他笑什么,就见一辆摩托车停在道牙子边上。
赵铭说:“你也是有趣,我这样抱你你一声不吭,就不怕我把你卖了?”
“不怕。”赵单凌被赵铭放下来,赵铭扭车钥匙,车灯在黑暗中打出一条路来,赵单凌看向那些浮尘,说:“你是好人。”
赵铭长腿一跨,引擎声响起,他说:“好人现在带你回去拿书包,走不走?”
于是赵单凌便坐到赵铭身后。
这是他第二次坐赵铭的车。
这次他不再一手抓着书包,一手抓着后座杠。而是抱住赵铭的腰,说:“谢谢哥哥。”
赵铭转动方向把,说:“你们读书人都喜欢说谢谢?”
“也不是……”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没多久,赵铭便把车停在便利店门口。赵单凌觉得有些奇怪,直到赵铭从便利店的杂物间里拿出他的书包,他才意识到——
他并没有告诉赵铭便利店的具体位置。
这让赵单凌想起今天中午吃完米粉时,那道从自己面前扬尘而去的摩托车身影。
是赵铭吗?
赵铭搡他,他才回神,接过书包,好重啊。他吸了吸鼻子,好想哭。
片刻后,赵单凌问:“你今天是不是一直跟着我。”
赵铭没有回答,却也没有否认。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着,直到赵单凌率先打破静寂:“谢谢你,哥哥。”
赵铭转身上了摩托,把着方向把:“你今天已经说了很多句谢谢了。”
赵单凌跑到摩托车跟前,拦住,说:“可我还想跟你说多几句谢谢。”
赵铭抬眸,月华倾洒,盈盈光亮在赵单凌侧脸上徘徊。这张略微稚气的面孔是那么干净,那么纯洁。这让赵铭想起在云吞店门口等人的那个时刻的赵单凌,他抬头又低头,低头又抬头。
抬头是看人有没有来,低头则是看课本,然后嘴里念念有词。
赵铭在远处拿手机偷拍过,放大来看,原来是本英语课本。
他在念单词。
这么努力——这是赵铭那瞬间的想法。
他嗯了一下,说:“那你说吧,我听着。”
赵单凌鼓起勇气,这是他可以抓住的机会,他不能放弃。只听他说:“谢谢哥,我今天可以去你那儿住一晚吗?”
*
赵铭把赵单凌带回去的那天晚上,他的一帮弟兄正坐在他家的客厅里,灯光暗沉,满屋子呛人的烟味。赵单凌眯眼扫了一下,全都是赤胳膊赤腿的男人,年纪与赵铭相仿。
他们正围着一方天地打桌牌,桌底下遍布花生瓜子壳,赵单凌过去时还险些被啤酒瓶给绊住。赵铭扶住他,蹙眉呵斥道:“都散了,以后别随便来我这儿,外面地儿那么空旷,非得来我这儿打牌?”
他们头都没回,“大哥就你这地舒服啊。”“是啊,我们帮你看着屋子呢。”“大哥喝酒!”……
罗宇非吸了一口烟,注意到赵单凌,打趣道:“啊呦,大家伙儿赶紧滚蛋吧,大哥这是带人回来过夜呢!”
这话一出,各各都在打趣。罗宇非顺势抓住赵单凌的胳膊,把还没喝完的珠江啤酒往他面前一推,叫道:“欢迎欢迎,既然是大哥的人,那不喝杯酒不合理啊!”
赵单凌推拒道:“不好意思,我不会喝酒。”
“不会喝学不就好了?就一口闷!多简单的事情!”罗宇非说着朝弟兄们努嘴,“大家伙儿说对不对啊!”
都在起哄,赵单凌下意识后退,神情尴尬。赵铭挡在他面前,一句话是解围,也是责骂:“行了,人家是读书的,你以为跟我们一样呢?”
罗宇非皮笑肉不笑,“大哥你这话说得真奇怪,我们是什么样啊?”
这人性格就是这样,阴阳怪气惯了,赵铭不欲解释,只说:“行了别闹了,把钥匙放下就都散了,以后都不准来我这儿打牌。”
他神色不耐烦,全然没有平日里的打趣,一帮人见状麻溜地滚蛋了。夜深人犯困,赵铭原不想理会满地狼藉,但想到赵单凌以后写字要用桌子,便自顾自收拾起来。赵单凌在旁边喊要帮忙,他便停下,给人先消毒,涂了点万花油,才把自己的衣服拿出来,推着人进厕所,要人赶紧洗完睡觉去。
“你明天几点起来?”洗完,赵铭坐在床一角问道。
赵单凌穿着赵铭的衣服,好大,他把衣袖折了几道:“六点就起来了。”
见状,赵铭把摇扇开了,赵单凌便往有风的方向挪了位置。
赵铭把风开到最大档,说:“那得给你设个闹钟,我一般都睡到八点起。”
赵单凌摇头:“谢谢哥,不需要了,我都是自然醒的,生物钟已经闹习惯了。”
赵铭觉得生物钟这个词很新颖,便向赵单凌请教,赵单凌给他解释解释着便闭上了眼睛。
夜凉如水,赵铭熄灭床头灯,在赵单凌身边躺下。赵单凌面对着他陷入梦乡,没有出现昨日那种神态——唇线紧抿,身体紧绷。
他是放松的,面对赵铭,呼吸平稳。
赵铭说不出那一瞬间的感觉,只知道自己闭上眼睛,闭了许久都没睡着。
*
那时候赵单凌没想到自己会在赵铭家住那么久。他吃喝用度全靠赵铭,笔芯见底儿,赵铭给他买;本子见底儿,赵铭给他买;习题刷没了,赵铭也给他买……
他一开始觉得不好意思麻烦赵铭,也推拒过。后来,他实在没钱,而有些东西又一定要用到,只好一边说谢谢,一边接受赵铭的帮助。
久而久之,他产生了一种错觉——
赵铭就是他本家大哥,这位哥哥一直在尽心尽力地照顾在读书的弟弟。
理所当然。
他们之间的相处很平淡,赵单凌六点起来便开始看书做题,用赵铭买给他的手机和老师联系,往往伏案就是一整天。
而赵铭则睡到八点出门,在萝堂溜一圈,看看谁家需要帮忙,喊个数,谈妥了便替人家办,没谈妥便继续溜达,转过几圈确实没人需要,才会去外面找活干——
他靠给人做零工度生活,工地搬砖、修电器修木具、替巷子里的阿叔遛鸟、替隔壁残疾人扛米袋进屋……大多都是些零碎之事,他看情况收费,有收一两百,也有收几十块。总之,他一天到晚空闲时间虽多,却赚得不多,总没个踏实的工作。
只是偶尔,赵铭的那帮弟兄会过来拍门,一进门就聚在客厅打牌抽烟说黄段子。赵铭在的时候赵单凌便默不作声地把课本拿去房间看,赵铭不在,他便会提醒人两句,让他们安静一点,自己要看书做题。
那个叫罗宇非的就会经常瞪他,说:“读书人就是金贵啊,一点声音都受不了。”
“是啊,也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地盘。”“这是把自己替代成主人教训我们?”“算了算了,谁让人家跟大哥睡过?可不是主人家?”
……
赵单凌由他们去说,这样好几次过后,赵铭终于迟钝地觉察到不对劲,每一次他那帮弟兄过来串门,赵单凌都会特别委屈地拿着课本去房间呆着,一坐就是大半天,他喊赵单凌出来吃饭,也没动静。
终于有一天,赵单凌说:“哥,我来你这儿会不会太打扰了?他们好像经常来你这儿?要不我找一下朋友,看看他有没有什么办法。谢谢你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
赵铭心想开什么玩笑?他把人带回来,哪有让人呆几天就赶人走的道理?何况,当初赵单凌求他的时候可怜巴巴的,他见不得这人过得颠沛。便说:“没事,你就安心住下吧,反正多一张嘴的事情,这儿离你学校也近,我让他们少来就是。”
赵单凌没再作声,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当着赵铭的面收拾东西,赵铭被声响惊动,拦着人不让走。赵单凌便哭,说自己在他这儿就是个麻烦,他的一帮弟兄不喜欢自己,嫌自己碍事。而且,他在他家白吃白住那么久,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赵铭哄了好久才把人哄住,回过头,他把几个握有他家钥匙的弟兄叫过来缴了,从那之后,他家开始变得安静起来。
赵单凌看在眼里,便又说:“哥,这样会不会很影响你和弟兄们的感情?要不我还是走人吧。”
赵铭说:“不会,反正他们来也是打牌喝酒,没干正事。你安心学习,不要再说走的事情,再说我就要生气了。”
赵单凌点点头,背对赵铭,他在心里彻底地松了一口气。
眨眼要到高二下学期,赵单凌要去打工,赵铭觉得他功课重,便将人按在桌子上,警告不许动,自己则跑去地下拳馆打拳帮赵单凌挣学费。
几场打下来,往往身上挂彩,血沾得满衣服都是。
每当这时,赵单凌都会哭着问:“你为什么非要去打拳?万一哪一天被打死了怎么办?”
赵铭都会轻飘飘地说:“不怕,我命硬着呢,阎王不收。”
赵单凌便堵他:“命硬也不是这么个糟蹋法。”说完他便会跑去翻药箱,给赵铭包扎伤口。一开始他包扎得不是模样,次数多了,知道该怎么包扎了,动作便利索起来。
但这其实并不是一件好事。尤其这件事还是人情占比多。每一次包扎,赵单凌都会在心中为赵铭此举而感到庆幸,继而是感动,再者才是难受。
至于庆幸什么,赵单凌并没有仔细探究过自己的内心——
从他赖上赵铭开始,他就时不时会有这种情绪,他把这种情绪当作命运对他的补偿。
虽然渐渐上手,但每一次的包扎都触目惊心。所以每一次,赵单凌都会问赵铭:“哥,你为什么要这么帮我?”
赵铭的回答一直都是:“因为你想读书,所以我帮你。”
读书才能改变命运,这几乎成了亘古不变的道理,至少对赵铭来说,就是这样的。他小时候家里穷,父母没钱供他读太多书,所以他一没学历二没工作,靠打零工浑噩地过了三十多年。
这是赵铭这一生永远的痛。他想,如果他能继续读书,未必读不起来,毕竟那些电工木工会的功夫,他在一旁看着学着,捣鼓两下,便也会了,他并不是蠢笨之人。
所以他羡慕那些可以读书的人,更敬重为了读书,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想尽办法读下去的人。
比如赵单凌。
每当这时,赵单凌都会说好几声谢谢。而赵铭的反应是从一开始的无所谓他说谢谢,到后来生气他说谢谢。
他气赵单凌每次都把他当陌生人看待。
说不上这种心理要用什么词汇去描述,赵铭只知道自己很不舒服。这种微妙的感觉逐渐渗透在他和赵单凌的生活当中。
他讨厌赵单凌说谢谢,那代表他们两个人不相熟。更从另一个方面代表,他对赵单凌的帮助是有所图的。
然而并不是,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看赵单凌可怜。
他可怜自己没有读过书,所以见到赵单凌如饥似渴地捧着课本汲取知识,便会忍不住靠近,帮一帮他。
对他来说,帮助是随手之举,算不上什么。
每当这时,赵单凌便会噎住,说:“可是哥哥,你做的这些对我来说不是理所当然的,我不说谢谢的话,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赵铭便会用他从赵单凌身上学来的一段话,说:“你都叫我哥了,我俩就是‘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亲人之间不需要说谢谢。”
赵单凌便没再说谢谢。只是后来,不知道从哪一天起,赵铭发现家里起了变化,东西不再乱七八糟,摆放开始变得井然有序起来……除了他的衣柜赵单凌没有碰过之外,其他家务活赵单凌都干得很妥帖。
有时候赵铭回到家,饿了,赵单凌还会告诉他桌面上有热好的饭菜;赵铭一吃完,赵单凌便会放下笔跑去收拾。
每当这时,赵铭都会过去,要抢过碗筷自己洗。赵单凌不让,为此还摔了好几个碗。后面为了不再摔碗,赵铭便妥协,随赵单凌去做了。
就这样,他们逐渐习惯自己的生活里有彼此的存在。
*
说是胜似亲人,可真的就是胜似亲人了吗?
赵铭不知道。
那一日,赵单凌写着写着便犯了困,他趴在桌面上,水笔掉在地上。
那天他刚从外回来,见状便把笔捡起来放回笔筒,本想将赵单凌叫醒,让人回房睡。可鬼神差使的,他看着赵单凌沾满笔墨的脸颊,突然觉得这样的赵单凌很软糯很少见,便拦腰抱起赵单凌。
只是把人抱去房间睡而已。
他想。
赵单凌惊醒,随后迷瞪地看向他,把胳膊搭在他肩膀上,鼻音浓重:“你回来了?”
他点头:“我回来了。”
赵单凌在他怀里转方向,那会儿是大冬天,南方的窗外没有飞雪,却能听见呼啸的风声。赵单凌大抵是觉得吵,便把脑袋埋进他的胸膛,嘟囔道:“哥……好困,我想睡觉……”
就在这时,赵单凌的嘴唇轻轻地擦着他的脖颈而过——原来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在赵铭身上。
那只是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小到赵单凌本人毫无察觉自己的行为会对他产生多大的震撼。
他听见自己加速的心跳声,也感知到自己正逐渐变得燥热。
可是,室内明明很冷。
他不该有这样的反应。
像羽毛扫过而生的心悸,心动来得毫无预警,来得来势汹汹,来得理所当然。
又来得仿佛早有预兆。
他抱着赵单凌,呆愣了。呼啸的风远去,身边所有事物快速倒流,聚成一个点散走。他站在一片空白地,低头看睡颜安静的赵单凌。
他怎么会喜欢上他呢?
也许是因为赵单凌对知识的渴望程度,让他觉得心酸;也许是因为赵单凌对不公命运的反抗,让他觉得在困境中也并非无路可走;也许是因为那些日日夜夜里,两人之间还算愉悦的相处……
总之,他喜欢上了赵单凌。
过会儿,他抬手轻轻地触碰赵单凌的眉眼。心想,赵单凌是个读书人,成绩又那么好,以后肯定会考上心仪的大学,会很有出息。
理所当然,站在赵单凌身边的人,也要很优秀才对。
赵铭想,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声,但他可以控制住自己的行为。
当接触开始变得没有距离,他应该及时制止——
这样,接触会变得有距离,他便不会越界。
如果刚才赵单凌的无意之举,可算作是一个吻,那这便是他们之间唯一一个吻。
他克制住要吻上那眉眼的欲望,片刻后终于用沙哑的嗓音回应道:“好,哥哥带你回房间休息。”
赵单凌叫他哥哥,他便只做他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