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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番外·双赵篇(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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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铭第一次见到赵单凌,是在一座高架桥底下。
那天灰尘漫天,遍地都是土黄色;两辆挖掘机以一个诡异的姿势杵在原地,旁边几盏高吊起来的灯有一搭没一搭地闪动着,作业的几个工人赤胳膊赤腿,在凌晨三点里互相开着黄腔,又在吞云吐雾中驱赶从河里而来的水生昆虫。
赵铭替他们搬运施工要用到的材料,杂七杂八堆一块,几趟下来大汗淋漓。他脱下上衣搭在肩头上,另一只手去掏裤兜里那根劣质的烟,叼在嘴上,准备拿出打火机点上。
就是在这时,他突然看见不远处出现一团黑色的影子。
影子动了两下。
这废弃的高架桥底下总会有那么一两个流浪汉,他没有在意。“咔嚓”,他打开打火机的盖帽,要点火,却在那簇小火苗中隐约看清那团黑色的影子——
小小的人儿模样,蜷缩在梁柱一角,怀中还抱有东西。
看上去……
像是书。
赵铭把盖帽合上,那根烟还叼在嘴里,并未点着。等反应过来,他的左腿已经先大脑迈出一步。
鞋底摩擦沙砾,发出细碎的声响,赵铭放轻呼吸,慢腾腾摸黑过去。半晌,作业工人间的打趣动静逐渐远成一道模糊音,他蹲下/身,没敢吵醒跟前人。
少顷,他拇指拨开盖帽,借着微弱的火苗,要探看这人的衣着与容貌。
上衣和裤子都有蓝白相间的条纹,赵铭记起自己曾在市里的一中看见过,那是学生才会穿的衣服。
他把目光挪到这人的脸庞上,火光还没有照到,就先在朦胧的光晕中瞧见那张脸——
好小一张脸啊,皮肤娇嫩得能够掐出点水花来;那眉宇间充斥着浓重的书卷气,清凉感与木香气混淆相撞,叫赵铭觉得这人透着股清秀之意。
他安静瞧着,片刻后才回过神。
打火机稍移,原来这人的脸上还沾了些脏兮兮的东西,右脸颊上更是有两个还没褪红的巴掌印。
看上去像是被家长刮了耳光。
什么情况?难道是闹离家出走吗。
这学生用书包做枕头,他胳膊交叉,怀中所抱之物确实是书,还是三本。此刻虽然闭眼入睡着,可嘴角却一直紧绷,当火苗从上方照过时,他似有所觉,眉心轻轻一蹙。
赵铭的目光扫向学生压着的书,他没上过几天学,不认得几个字,却也知道那都是高中才有的课本。
这附近都是待拆迁的城镇,原居民拿到政府的补贴之后已经陆续地搬离了。如果不是工人深夜需要作业,这里是一丁点声响都没有的,更别说有星点的光亮了。一个高中生,就算是离家出走,也不至于跑到这种地方上来打地铺吧?
赵铭本不想搭理,他本也不是良善之辈,多管闲事不是他的风格。但这一刻,也许是学生那猫一样的轻微呼吸声叫他觉得有趣,也许是那三本高中课本触动到了他,也许是那突如其来的“咕噜”声让他想起过往那些不太好的回忆——
只见他把手探过去。
快要触碰到高中生那一刻,他缩了手,把嘴里头一直叼着的那根烟拿下来,塞回兜里。
“喂——”做完这个动作,他才探出手来,去推高中生的胳膊。
赵单凌睡眠浅,轻轻一推便醒了过来。
映入他眼帘的首先是一簇小火苗,接着才是赵铭那张长得并不太讨喜的脸——
这人右脸颊上的那道伤疤实在太过狰狞,赵单凌心中一个咯噔,当即吓得往后直蹬腿。
赵铭前段时间刚去了酒吧给人伴唱,嗓子喊哑了,还没有回复原状。此刻话一出口,是沙哑得刺耳:“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的声音实在有些可怕,赵单凌一句话都不应,抓起书包拔腿要跑——
任谁睁眼醒来,见到一个人正盯着自己看,都会吓一跳。更何况对方还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在这人迹罕至地,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无论对方有什么样的目的,叫醒他就是没有好事。
果然,对方见他有动作,立刻一把揪住他的后领,把人拉到自己跟前。
“跑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赵铭道。
眼前这个人长得凶神恶煞,看上去实在不像个好人。赵单凌怕自己碰上歹徒,他大叫道:“救命!放开我!”
他抓起课本朝赵铭砸过去,那力道软绵绵,砸得赵铭嘿笑一声,道:“你这细胳膊细腿的,真要揍我讨不到半点好处。”
说完,赵铭把课本从赵单凌手里抽出来,说:“别拿书抽人。”
他的手掌宽大,能包住一个篮球,因而那三本课本轻而易举地就被他抓在手里。
赵单凌没想到这人会抢走自己的课本,他怒道:“还给我!”
赵铭顿时了然,怪不得睡觉都要抱着课本。他把课本举过自己的头,用威胁的语气说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答了我就还给你,不然你就别拿了。”
赵单凌瞪向他,他抬起头来也只见到对方的下巴,就算是够长了手也拿不回课本。于是这次干脆手脚并用:“把书还给我!”
赵单凌的拳打脚踢在赵铭这儿连三脚猫的功夫都算不上,因而他半寸地都没挪,任由赵单凌用胡乱的招式捶打自己的身体。
这样一分钟后,赵单凌终于意识到对方并没有要害自己的意思。
此刻对方虽然还揪住他的衣领,但是力道却松了许多。而且见他动作一停,便把课本塞回他怀里。
“下次别拿书抽人。”对方还再次强调道。
赵单凌愣住,抬眼观察对方的神情,那张脸还是如第一眼看上去的那样,凶巴巴,可眼底却含有意味不明的笑意。
赵单凌回味,终于停下无谓的挣扎,喘着气问:“你刚才抓我是要干什么?”
赵铭说:“见人就跑,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赵单凌:“什么问题?”
他仰起脸说话的样子有些可爱,清秀的脸蛋配温糯的嗓音,让赵铭觉得自己的心被挠了一下。
很奇怪,他居然觉得对方这个神态像是只被惹毛炸起来的小猫咪。
于是他话锋一转,逗道:“你觉得我的问题是什么问题?”
拿人逗趣?
赵单凌弓起身体,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瘦小的手一把抓住赵铭手腕,他瞪向赵铭,突然低下头——
他张嘴狠狠地咬在赵铭的虎口上。
如赵铭所想的那样,这个举动也确实是像只被炸毛的小猫咪。
这一口下去其实还挺疼的,但赵铭还是没有放开赵单凌。他笑了笑,说:“别咬了,我是问你为什么要睡在这里。”
赵单凌顿住,松嘴。问:“关你什么事情?”
赵铭不答,反而以一种关心人的语气问道:“你刚才睡觉的时候都流口水了,肚子饿得直打呼噜,是没吃晚饭吗?”
最后那句话戳中赵单凌泪点,他迅速红了眼眶,道:“关你什么事情?”
话音才落,他夺眶而出的眼泪立刻滴在赵铭的手背上。
赵铭第一次见到男生哭,还是个高中生。这都十几岁了,怎么还能说哭就哭?
“喂——你——”
他抬眼看向高中生,这家伙已然红了眼眶。
他愣住,把人放开。
赵单凌手背一抹眼泪,脚踩在泥泞地,溅起的泥水砸到裤管面上。
他跑了。
那一刻赵铭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的大脑还没做出判断,行动就已经先一步了。只见他两三步追上前去,再次揪住赵单凌的衣领,说:“喂,你要去哪里?”
赵单凌好委屈,这句话再次戳中他的泪点。他道:“不知道。”
赵铭见他紧抱课本不放,便猜测:“你是高中生吧?是离家出走了吗?这儿不安全……”
真不凑巧,后半句话又再次戳中赵单凌的泪点。
他的确是离家出走了。
至于理由,说来可笑。前两天他爸妈去学校找校长申请退学,说是不让他读书,要他出来打工赚钱。
被校长叫到办公室问话的时候,他还在傻眼,不能理解爸妈为什么突然不想供他读书了。
他的学习成绩也不差,每一次的考试从来没有掉出过年级前三名。也正是因为这样,校长才没有立刻答应他爸妈的请求,毕竟这对学校的升学率来说很重要;而这样的成绩换做其他家长早已在心中乐开花,逢人便要说自己的孩子会读书。怎么到了他这里,父母却反而让他退学,要他出去打工赚钱?
他家的条件其实不算差,而且底下还有好几个姐妹,只是他是最大的那一个。
赵单凌气不过,冲出校长办公室,要找爸妈理论,要问清楚原因。然而一个箭步冲到拐角处,却被爸妈之间的谈话内容,摄住了前进的步伐。
不过短短几句话,赵单凌却听明白了——
原来他不是亲生的;他是被抱养的。
赵单凌无法用词汇形容那一刻的感受。直到脚步声从前头传过来,他才猛然回神。没有犹豫,他冲进校长办公室,还没说话就见校长把纸巾递给他,安慰道:“我这里会一直为你留着学位……”
他接过纸巾,这才发现自己哭了。
后来他把课本和没做完的试卷塞进书包里,拉链拉不上了,他便把剩余的三本课本抱在怀中。
……
与走廊上的父母擦肩而过的时候,他没回头,他不敢回头——
他没有办法去埋怨他们,毕竟是他们将他抚养长大的;可他也没有办法不去埋怨他们,因为他想读书,他渴望知识。而他们却断他的路,要他在十几岁的年纪出去打工赚钱……
“你在听我说话吗——”
粗哑的嗓音把赵单凌的思绪往回扯,他猛然回神,听见眼前人继续说:“你怎么又哭了?”
赵单凌擤擤鼻子,没搭理对方。只见他抱紧怀中的课本,头也不回地朝前走。
赵铭觉得自己真是多管闲事。见鬼了,他居然会觉得自己如果放任不管,这个高中生要么饿死在街头,要么被人拐走。
总之,没有好的那一方面就是。
只见他一个箭步冲上去,赵单凌的肩膀叫他这么一掰,痛得闷哼一声。赵铭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过于用力了。
他收手,紧接着从裤兜里掏出钱来,把那几张钱不由分说地塞到人手里。
“刚才叫醒你是因为这儿在建桥,打生桩听说过没?你怎么敢睡在这地?算了,跟你说这些干什么?这都半夜了,你还打算去哪里睡?拿着这些钱去开个房。”
赵单凌当然没听说过打生桩,接受正经教育的人极少知道这类邪门陋习。他先说:“谢谢。”随后才把钱拿过来。
赵铭点头,突然想到一点,又道:“坐我摩托车吧,天黑,这会儿路不好走,我带你回市内。”
赵单凌刚收回去的警惕心又被拔/起,说:“不用了。”果然是没好事,天下就没有免费的午餐吃。他立刻把那几张钱塞还给赵铭,撒丫子又跑。
拉拉扯扯,赵铭都要气笑了。成吧,谁让他长有一张凶神恶煞的脸,让人家高中生觉得他就是个坏人呢?
这次人跑得比先前还快,大概是使出了跑男子一千米的速度,几个脚底生风的瞬间已经蹿出几十米。赵铭看着这道小小的身影渐渐融进夜色里,快要模糊不见的时候,他才往回折。
赵单凌一口气跑出老远。直到确认身后那个怪人没再追上来,才气喘呼呼地停步。他往四周一看,原来他跑到了一处荒野山路里来。
远处零星火光,衬得四周黑峻峻。
赵单凌本就胆小,这儿又是野草漫天,夜风呼啸,丛中时不时传来两声窸窣的动静。他当即白了脸色,回退两步路要往回折返,却因为心慌,踩到硌脚的石块,摔了一跤。
他爬起来的时候,一束刺眼的光芒突然打在他身上,伴随着轰隆隆的引擎声,刚才那怪人又出现在他跟前。只是这次,那人半弯下腰,啧了一声,替他捡起课本,然后才问他:“起得来吗?”
说着把另一只手伸到他眼前,他静默两秒,把那只沾满泥泞的手递过去。
赵铭握到满手的泥泞,他抽了抽眼角,片刻后,无奈地说:“你放心,我是好人,这是真话。”
这话坦白不坦白不敢说,起码此刻的赵铭对赵单凌来说,就如天兵天将,是来救人出水火的。
虽然他也并没有处于水火中。
野草漫天,夜风呼啸,有活人气息,赵单凌定了心。只见他勒紧书包的肩带,闷着声音说:“谢谢你。”
赵铭朝身后那辆摩托车努嘴:“现在肯不肯坐我的摩托车?”
赵单凌也终于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赵铭瞥了一眼赵单凌的书包,又瞥了一眼赵单凌怀里的书,刚才摔的那一跤已经让洁白的课本沾上了泥泞。他觉得刺眼,从裤兜里掏出包纸巾丢给赵单凌:“赶紧擦擦你的书,就是看你是个学生,可怜你。”
赵单凌静默不语,好半晌才道:“谢谢。”
那天赵单凌坐在赵铭身后,一只手紧抓赵铭的衣服,另一只手紧抓后座杠。
赵铭打趣他:“抓牢了,抓不牢摔个狗啃屎。”
风刮脸,夜色往后倒。
零星灯火中,相贴的影子随速度而移动。
没多久,赵铭把赵单凌带到一家宾馆。进去的时候前台还在打瞌睡,他从兜里摸出自己的身份证,“啪”的一声闷响,台面震得前台瞬间醒过神来。
赵单凌凶神恶煞地说:“一间房。”
前台工作多年,什么人没见过?赵铭看上去就是那帮三流子哥大流子弟。他没多话,三下五除二办好手续,把房卡递给赵铭。就见赵铭转头用一种柔和的语气对身后那个学生模样的人说:“这房到明天中午十二点,你早点回家,一个人在外不安全。”
赵单凌点点头,拿过房卡上楼,去到拐角处时,他扭头,再次冲赵铭道了声谢谢。
然而道完谢后,赵单凌看着赵铭,不说话,眼底似乎有些疑虑。
是害怕这里不安全吗?
这宾馆所处的位置确实有些不安全,虽然是在街道边上,却处于犄角旮旯的位置;而附近本地人少,来往的大多是外地人;隔壁有几家店门紧闭着,却不是因为大半夜不营业的原因,而是因为倒闭了。
真要滋生点什么,也说不准。
赵铭也是听罗宇非他们讲起过,才知道的这家宾馆,他自己从没有来过这儿。但没办法,这附近就只有这一家宾馆。
想了想,赵铭用前台能够听见的音量对赵单凌说:“我明天过来接你,早点睡。”
这话不过是图个安心,当然不会有明天过来接人的那一幕。
果然,赵单凌听见这句话,才扭头往前去。
赵铭目送赵单凌上去,直到看不见赵单凌的背影,他才走出宾馆门看了几眼招牌名,又用警告的眼神看了眼前台。
前台冲赵铭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片刻后,引擎声才轰隆隆地响起,逐渐远成一道模糊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