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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大雨过后,我生了一场大病,昏迷了三天三夜,全身酸痛。不过因祸得福,一张嘴我便能发出几个简单的音节了。彼岸和艾格拉抱着我哭,我右手仍然紧攥着那个在睡梦中散发着淡淡清香陪伴我的苹果,闭上眼,眼泪就掉了线地流下。红铅坐在轮椅上沉默地看着我,我胡乱抹干了泪,下了床缓缓走向他,将苹果递到他的面前,他突然沉默了,整个人好似被一片巨大的阴影所覆盖,我透过他依旧冷漠的目光似乎看到孩童时期的他。
脆落到不堪一击的他。
他最终还是没有亲手收下那个我用另一个对于我来说很珍贵的东西所换来的苹果。
是小可,她突如其来地跳出,下一刻她便捧着苹果欢天喜地地走了。接着,在我不曾察觉的时候,蓝格出现了。我偷偷瞅着他,偷偷欣赏着他俊逸的脸庞上多出的和讯笑容。他突然低下头,与我的视线相撞,我瞪大了眼,身体紧绷,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
“你,又去那个果园了?”
我有些沉闷地点点头,之后便低着头。
“听说守果园的老爷爷脾气有些怪。”
我想起了那个在木屋里抽着烟斗的老爷爷。他沉默寡言,总是躺在木屋前的摇椅上一边抽着古老的烟斗,一边面对着硕果累累的果园幽幽吐着灰白色的烟圈,他望向果园的眼神温柔而深邃,似乎是在凝望着自己的爱人,听着她娓娓道来一个感伤的故事。
“他好像从不允许任何人接近果园。我小时候偷偷溜进去过一次,后来就被他用拐杖赶了出来,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去那儿了。”
我看着蓝格,心疼不已。原来一直都这么美好而骄傲的他,在童年时期也经历过所有孩子所经历的疼痛。我心疼,不知是为了在这波澜不惊的面容下敏感的他,还是为了总是只看距蓝格最为遥远的表面的愚蠢的自己。
其实,如果仔细观察蓝格走路。细心点都会发现他走起路来有些不协调,他的身体会微微向□□,右脚不留声色地一跛一跛。他总是穿着一成不变的宽大白袍,不仅仅是因为这是他从小崇拜的白光一成不变的形象,更多的是因为在宽大白袍的掩映下,他的“异于常人”不至于过分明显地暴露在阳光下。
把蓝格打成跛子的是那对重得足以深陷泥潭的铁拐杖,让他变成如今这番沉默的模样却是只有一条腿的怪爷爷。
当然,这些都是彼岸在漫长的后来告诉我的。
她在对我说这些的时候面容淡然,末了她还说了一些似乎不着边际的话,我紧握她的右手听她说,“苜蓿,你真像一个树洞。我把心里的秘密交给你,你给予我安定与释然。”
她当然不知道,那时的我也只剩下安定与释然,它们让我学会了容忍与宽恕。
三天后,我在上次找到他的陡崖遇见了红铅。他坐在老树下闭眼凝神,认真地吹着短笛,我有些忐忑却佯装微笑地坐在他身旁。
在“家”中,红铅既不是蓝格那般被圣光笼罩的人物,也不是彼岸那般将自身的温暖传递给大家的人物。总的来说,他虽不被伙伴们排斥,却也不被大家所喜欢。他性格孤僻,总是喜欢独来独往,偶尔心血来潮会恶作剧,捅出个连艾格勒都懊恼不已的大祸。
我可以把他这一系列的诡异行为看作是“小孩为了吸引大家注意”的自然发展吗?
无疑,现在认真地红铅是安静而美好的。他的美好不同于蓝格,他的美好总是让我的思绪飞扬到每一个我在“家”的深夜,那个忘我地吹奏出心中旋律的孩子,那个默默坐在窗台上守护着心中某份执念的少年。我是个受益者,我安然地享受着红铅给我所居住房间的守护,在他悠扬而宁静的笛声中遐想,在他沉稳轻淡的呼吸中渐渐熟睡。
我不知道他心中的执念是什么,也不知道那间房间对他来说有什么重要意义。我所知道的只有——每夜在他的陪伴下,子叶那张微笑地,眼神却分外哀怨的面容已渐渐被一股莫名的引力抽离出了我的梦。
虽然,他总是以冷漠的姿态来防备我。但,最后他不是在为寻找制作棋盘木材中摔断了腿后连夜加班赶点地制作出蓝格在次日最需要的棋盘吗?
我对他的只有感谢。
笛声在我失神中停下,我回神的时候红铅已经站起正准备走,我立刻挡住了他,从画板里抽出一张平整的画,微笑着递给红铅,他接过画后便开始用他吹奏短笛时的认真神态盯着我看,我被他看得头皮一阵发麻,拔腿就朝后跑去。
我有些担心红铅会嘲笑我对镜子练习了一个上午的微笑。彼岸在知道我特地练习面对红铅的微笑后,少有地气馁地喋喋不休:“你别练了!我越看越别扭,我说……”之后她还想再说什么的,却在看见站在门口的艾格拉时噤了声。
艾格拉的笑容开朗而自然:“苜蓿,红铅可不是个省油的灯。你刚来,不了解他也就罢了,还主动去招惹他,真是个小姑娘!”
我有些愤怒,上次叫我“小孩”,这次又叫我“小姑娘”,难道我看起来这么娇小吗?
我正在床边摸索着什么可以砸到艾格拉这张嘴却又不具备杀伤力的东西,可是一摸就摸到了画板,我的心情突然安定了下来。
艾格拉突然嚷嚷起来:“呦苜蓿,我觉得你真应该多生几场病!”
我疑惑地看她,她接下去道:“你一生病,病一好就学会发火了!说实话,我从前从未在你淡定的面容找出任何一丝情绪。”
她的话音刚落,整个房间就突然被寂静袭击。我们三人在红铅的房间不发一言,气氛渐渐变得诡异。
还是艾格拉先打破了这份诡异,她有些娇嗔:“苜蓿,别对着镜子傻笑了。说不定红铅看都不看你一眼,你瞧他今早那一副‘欲求不满’样,整一小白眼狼!他要的东西,向来都是讲究实用性的。你就随便给他点实在的就行。”
我一脸疑惑地望向她,她翻了几个白眼深思熟虑了一番,最后指着我手边的画板:“就这个!”
我再次怒视着她。开玩笑!她不可能不知道这画板对我的重要性!
艾格拉走近我,轻轻怕了我的头一下,专属于她的温柔仿佛突然间降临了。
“可能你自己没有察觉到,你的画给人祥和的感觉,但是有一幅却带给人另一种不同的,专属红铅的感觉。把那幅画送给红铅,他一定会喜欢的。”
“哪一张?”彼岸立刻来了兴致。
而我却有些惆怅地低下了头。
子叶曾说过,画画时在记录自己的心情。
把自己的心情送给别人,这是我从未想过的事。
“苜蓿,你不需要介怀。真正的赠品应是发自心底的纯粹感情所形成的产物。”当我抬起头时,艾格拉冲我眨眨眼,补充道:“我是学心理学的。”
我恍然大悟。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心里正纳闷着今晚红铅怎么没来“坐窗台”了。待我打开台灯时,在白炽光亮的来袭下我的心脏一紧,突然想到了我已经和红铅互换了房间,他现在可以不需要爬上窗台也可以守护那间房,况且他的右腿已经被打上重重地石膏了。
我的心脏有些闷。
我猛地一按台灯按钮,光亮消失,我钻进被窝里,将自己包裹得紧紧的。可是这样,心脏的闷不但没有散去,反而就连呼吸都变得闷热难当了。我从床上跳起,在黑暗中狠狠跺了床铺几脚,床垫质量好,无论我怎样用劲也只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我想叫,想喊,想要发泄心脏的闷热,可是嘴巴一张,一股挫败感就将我扑倒在地,许久就不能呼吸。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我最大的敌人就是我自己。可是即使是知己知彼,我仍是每一次被不留情面地打败。
我轻缓地从床上爬起,一步步走向窗台。在步向窗台那一段小小的距离里,我想了很多。
虽然我并不想承认,但是我仍是觉得生活令我烦躁,特别是在安谧的夜晚。但我还是生活了下去,我隐隐能感觉到一股力量在支撑着我走下去。那力量叫“等待”,我不知道它要我等待什么,但我能感觉到那些未知事物将要来到。
只要我勇敢地向前迈出哪怕一步。一切都会拨开云雾见青天,如梦初醒。
在离窗台一步的距离前,我止住了步伐,我竟然有些恐惧迈出了这一步,我的生活会怎样?是平静如初,还是换了一番模样。
最后,凭着感觉,我迈出了最后一步。
面对着紧闭的窗户,我毫不犹豫地将它推来。
夜空中,皎月散发着淡淡的温暖的光芒。是满月,肉眼可见的圆月,无数佳人心中所期盼的圆满。有“吱呀”作响声,将视线放平,我就看见了在夜色中渐渐清晰的少年的脸。
红铅右手摇着轮椅来到窗前,在他靠近后,借助月光,我才看清他左手紧攥的东西。是我早上给他的苹果。不过,那不是被小可拿走了吗?
“你不要开口。听我说。”我被他的开场白逗乐了,我是哑巴,又怎么会开口呢?但是我还是很配合地佯作很认真地点头,看着他。
“还有,不要看我!”真是别扭的小孩,我捂住了双眼。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
“我,我想……”听他这么扭扭捏捏的,我实在不能把这声音和平常那副冷漠的面容联系到一起,我不禁拿开了手,瞅着他。
他低着头,耳朵在月光照映下晶莹剔透,微微泛红。
“我为了帮你做那个该死的棋盘摔断了一条腿,这算不算是工伤?”
我突然就心酸了,在他出事的那个夜晚我站在窗前吹了一夜的冷风,感冒了。直到第三天病愈,才知道红铅原来在我生病的时候做了这么多事,受了这么多苦。
“喂,你怎么把手给拿下来了?喂喂,你在干什么?你不会从正门走啊!喂,你小心点……”
我迅速从窗台翻了出去,赶忙用手捂住了红铅喋喋不休的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突然就安静了下来,瞪大了眼看着我,我回瞪着他,对他笑。
或许我的笑容不是很好看,也不是很自然,甚至有些傻气。但是红铅,这是我对你最真诚地表达方式了。
医生说红铅的腿要三个月才能康复。在这三个月里,我尽忠职守地扮演者红铅的全职保姆,而他整日把他那短笛当哨子吹。笛声就是命令——一听到那清脆的笛声,无论我在何时何地做何事我都要立刻放下手头的事,在五分钟之内赶赴笛声的源头——红铅!就在康复期的最后一个星期,我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听到笛声,我赶忙从床上蹦起,头也不回地直奔红铅房间的窗台等待命令,可久久未等到我就靠着墙睡了。第二天醒来我惊讶于自己竟舒适地躺在床上,而坐在床边守了我一夜的彼岸用她温润的声音给了我一个晴天霹雳。
红铅好不容易要痊愈的腿又断了!
我真是连想死的心都有了!我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完了,我又要被军事化训练三个月了!
“是艾格勒先生昨晚在巡查的时候发现你们的。当时,我也在。我看见红铅的轮椅滚出好远,你压在他打石膏的腿上睡着了,他的大衣紧紧裹住你,而他却咬着一根小枝条昏过去了……”
我顿时懵了,脑海里浮现着红铅紧咬枝条忍耐受伤的脚被猛烈撞击的痛楚,不吭一声的画面。彼岸有些惊恐地看着我,片刻,迟疑地说:“我带你去看看红铅吧!”
在我点头同意的时候发现盖在身上的床单已一片湿漉,我摸摸脸,才发现自己流了一脸的泪。这时,小可突然冲进来泼了我一脸的水,我瞪大了眼,惊怔良久后才用手背胡乱抹了下脸。脸上,手背上就像沾了胶水一样就要黏在一起了,我嗅了嗅手背,才发现所谓的“水”原来就是甜腻的苹果汁。
“你算什么啊?你不就是个不会说话的布娃娃吗?你凭什么让红铅一而再,再而三地因你受伤啊?你难道不知道红铅的脚一康复就可以比蓝格先一步离开这里吗?你——”
“小可——够了——”
彼岸上前一把拖下正对我破口大骂的小可。
彼岸说够了,但小可一定觉得不够,我挺希望她能够继续说下去的。原来我没注意到的事情还有这么多。
小可迎着我的目光又冲了上来,对我比画了半天。
“你——你——不就去看看红铅吧!”说罢,她便缓缓蹲下,大哭了起来。
彼岸机械般上前,在小可蜷成一团的身子后面停下,然后用最柔软的肢体轻轻抱住了她。我下床,也想用我仅剩的温暖温暖小可,但是我的身上黏糊糊的,所以,我先去洗手间擦洗干净,再用湿毛巾把被单湿漉漉的地方用力抹了抹,最后抱着被子去天台晒。清晨的太阳好孤傲,一点也不热烈。我迫切地希望天上出现九个太阳,把这床沾染太多杂秽的被子、我,一集全世界都晒到干涸,那样,才算是最原始的纯净吧!
其实,在家中,这天台是极少人来的。
不知是哪儿的传言,说是一个患有自闭症的女人,一个终日觉得自己脏,配不上她深爱的男人的女人,从这儿,从这个天台上,“呼啦”一下地,就跳下去了。在她飞翔在楼层前之前,她看着日记中过去的自己,将所有的药全部咽下。她是那么迫切地想要治好自己的病,变回曾经那个明媚如初的自己,然而最后,她却在七窍流血中神经错乱,永远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我该对那个女人熟悉吗?
我曾经居住在她睡过的房间,在她的房间里上演着同样的戏码——疯狂地吃药,她曾经在我梦中出现,我将她在梦中唱过的那首歌记下,在每次临睡前我都可以听到与梦中相同的旋律。笛声将那些痛苦隐藏在更深处,等待着破音的那一刻爆发。
我到底应不应该熟悉她——红铅的妈妈?
我去看红铅时,红铅背对着我躺在床上,我看不到他是否睡着,但我感觉到他的心始终苏醒着,蓄势待发。
我想与他攀谈,但我不会说话。他不想与我说话,那我还留在这儿做什么呢?
我转身离开,他在我身后幽幽叹气,“我输了。”
我立刻转身扑向他,抱紧他,任他安静地在我耳边惆怅。
“为什么我还是赢不了他?”
可是,他在我耳边只说了这一句就哑然失声了。而我,在他的静默中身体的温度渐渐抽离。
我知道红铅口中的“他”是谁。
春天到了。
矮墙外的桃花已经盛开了,春风一来,那些粉色的花瓣就会簌簌飘落到庭院来。木屋上多了一个横幅,上面是龙飞凤舞的毛笔字,大气极了!
“轩言院。”
身后有温润如玉的声音响起,我拉拉画板的背带,转过身对蓝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