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野》春天的格林

13、野13

　　其实昨天去见云野之前，我先见了他的心理医生。
　　我们并没有聊很多，大部分时间是沉默。我想事情的时候医生很理解地没有出声打断我。
　　她说云野经常会有呕吐的应激现象，黑暗和剧烈运动比如跑步之类都会让他产生这样的反应。她说她至今没有从云野口中听到关于那件事的完整过程，催眠不适合他，因为会适得其反。
　　她最后问我：

　　“可是，如果只是当时的场景让他对黑暗产生恐惧，那害怕跑步这样的剧烈运动又是因为什么？”
　　“他的母亲离开的时候，他真的就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离开吗？”

　　我脑子嗡的一声。

　　在那之后，我就一直在想着医生的话。
　　她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很清楚。
　　所以云野当年是追出去了吗？
　　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追出去，又是怎样被决绝地抛下？
　　那个女人怎么忍心？
　　那个连字都还认不全，连饭都不会煮的小孩，她怎么忍心抛下？
　　那个脆生生地喊着她妈妈的小孩，她怎么舍得抛下？
　　所谓成年人的世界我越来越不懂。需要的时候满怀着爱把他带到世界上，失望了，绝望了再一脚踹开，任其自生自灭。
　　可是，这样狠心的人却在临终前后悔了。
　　不觉得可笑吗？
　　她闭眼之后这世上的所有事她都不用再挂怀，可是活着的人呢？源源不断的痛苦，脖子上的绳索一天比一天勒得紧。
　　他们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来到这世上，为什么被抛下？
　　他们活这一生，都像个笑话。

　　我在床上躺了一天，多数时间是醒着的，少数是实在没撑住就睡了过去。
　　晚上的时候我迷迷糊糊醒来，醒来后将家里收拾了一通才去医院。
　　云野明天出院，我想今晚过去帮他收拾收拾。

　　“你来了。”
　　“嗯。”

　　云野今天看着心情很好，我过去的时候他正抱着本故事书给邻床的小孩讲故事。
　　我突然觉得放松不少，心里边跟着涌进一股暖流。
　　在这样破事成堆，忧虑不断的日子里，我第一次感受到名为“岁月静好”的东西。云野的棱角不再锋利，对于小孩来说就是个虽然有点恹恹但是很爱笑的大哥哥。
　　他会给他们讲童话故事，会逗他们笑，会把我给他带来的食物偷偷分享给他们。
　　云野真的是我所盼望的云野了。

　　“东西没多少，我都整理差不多了。”云野讲完最后一个故事，合上书递给小孩，然后拍了拍他的后背叫他自己去玩。
　　病房里的其他病人都在各自做各自的事，声音混杂，没有人注意到我们这边。
　　我“嗯”了一声。
　　“你怎么了？感觉不太高兴。”
　　“没有。”
　　“陈山暮，你可骗不了我。”云野笑了笑。
　　我叹了口气，把东西放下，然后挨着他坐在他身侧的床上。
　　“出院了我们去看医生吧，好吗？”我不自觉地放软声音。
　　“心理”那两个字我还是没说出口，可是说与不说有什么区别？这终究是我们都不能忽视的坎。
　　“好。”云野乖乖回答。
　　过了会儿，云野又说：“陈山暮，你是不是还有想说的？”
　　我看着他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想问的话突然就问不出口。
　　他当初也是用这双眼睛目睹了一场诀别吗？
　　“没有了。”我回答。
　　不问了，我不想再问了，更不想一遍又一遍地去想了。
　　既然都已经是过去的事，那真相是什么就都不重要了，因为我想要追寻的真相只会是无穷无尽的折磨。
　　对我，对他，都是。
　　已经不在的人那就让她彻底活在过去好了，以后都不需要她的出现了。
　　我这样想着，云野却突然开口打断。

　　“陈山暮，我们聊会儿吧。”

　　等候区的长椅上。
　　云野披了件外套，那身宽大的病服让他愈显消瘦。
　　我递给他一杯刚打的热水。
　　“之前病房人多，你又总在学校，我们就没什么时间聊聊。”
　　“嗯。”
　　医院大厅这会儿没什么人，只是偶尔有几个护士经过。
　　“你学习还忙得过来吗？我知道你成绩好，但是再好也经不起这样折腾。”云野盯着红色的电子时钟问我。
　　“不折腾。”
　　云野笑了笑，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笑。
　　他笑够了，我才听到他说：“陈山暮，你这嘴硬可比我以前厉害多了。”
　　原来是因为这个。
　　我没说话，也跟着笑了下，然后顺着他的目光盯着那几个跳动的红色数字。
　　又是一阵沉默，只是在这段沉默里，我竟然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安静地沉溺在这种氛围里。
　　这种能闻到他气味的沉默，我并不觉得差。

　　“我不去学校了。”云野突然说。
　　我转头看他。
　　云野依然没有看我，只是自顾自地说着：“你知道我不是随口说说，我也想很久了，学校对我来说其实没什么意义，那里面的所有东西我都不在乎。”
　　我没打断他，只是安静地等待他的下文。
　　“陈山暮，你说，我去做点自己喜欢的好不好？”
　　感受到云野的目光，我抬头对上去。
　　我忽然觉得难过，因为我并没有在他的双眸里感受到炽热。他好像只是在阐述一件很普通的事，问句却没有疑问，他知道我会支持他，他不论做什么我都支持他。
　　可即便是这样，我还是回答他：“好。”
　　云野像是松了一口气，随即笑了。
　　“陈山暮，我们都该长大了。”
　　我继续看着他，想要看清他是什么意思，他却已经转过头去了。
　　“我们不是非得需要对方才能走下去。”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云野笑了下：“或许以后我们会在不同的城市，或许有一天我们一定得站在路口选择。”
　　“你没得选，我们只能一条路。”
　　“陈山暮，你还是这样，你觉得我只能跟着你吗？我难道只能追在你后面跑吗？”云野顿了顿，又说，“未来有太多种选择了，而陈山暮，你不是我的唯一，我也不是你的唯一。”
　　我看着他，脑子里却空白一片。这么多年我们一直都在一起，似乎在我们的人生里，一起生活一直都是我们的默认选项，我从来没有想过没有云野的生活。
　　那只是一种单纯的，没有概念的东西。
　　我不知道如果我一回到家面对的是一幢空荡荡的房子，没有人吵着要我给他做糖醋小排，没有人整天在我眼前转悠，一会儿浇浇花，一会儿找找零食的感受是什么样的。
　　茫然之后是久久的窒息。
　　“你是这么想的？”我近乎艰难地问出这句话。
　　“算是吧，我这几天想了挺多，”云野想了想又补充说，“你别生气，陈山暮，我不是说一定要和你分开生活，我的意思是，如果不得不到了……”
　　“好。”我打断他的话。
　　云野却突然垂下头来，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因为什么。
　　我们谁都没再说话，可是谁都没有离开。
　　也许我们想得都是再等等，再等等，等谁先来打破僵局。

　　最后，是云野先开了口，他的笑容依旧明媚。

　　“好好生活啊，陈山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