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野》春天的格林

12、野12

　　夜漫长。
　　医院的走廊偶有人语，但也只是短暂的一瞬，大概是医生在查房。
　　深夜的时候不知道哪床的病人按了铃，然后医院里突然响起急乱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过来，最后全部集中到一个地方去。
　　我看着病床上的人，听着外边哀哭的病患家属。
　　又是一个生命的消逝。
　　这世界上，新旧生命来来往往，更替不断，有人呱呱坠地，有人听着亲人的哭泣离开。
　　有人向着生，而有人向着死。
　　那么云野，你属于哪一种？

　　从事发到现在，我的手一直是冷的。
　　我不知道是该庆幸云野没事还是该震惊他居然在看心理医生。
　　真的好累。
　　猜一个永远都猜不透的人，想一件永远都想不明白的事。

　　云野是在某个清晨醒来的。
　　他好像做了噩梦，醒来的时候有泪珠从眼尾滑落，掉进头发里。
　　他呆呆地看着天花板，不知道是在适应环境还是在想事情。

　　“陈山暮。”

　　他的声音沙哑，我却不是因为这诧异。
　　只有我知道，这是他褪下保护壳的样子。他不再是那个裹着厚重壳子的云野了，从此以后，他再无地方可躲了。
　　但同时，我也觉得一阵无力和难过。
　　为什么他总是下意识地躲进壳子里却忘了还有我，我也一样能像他小时候站在我身前一样站在他身前。
　　只要他需要，我就在的。
　　为什么他不懂？

　　“嗯。”我应了一声。
　　“你都知道了。”
　　“嗯。”

　　这事一旦涉及到了警察，两方一定都会被查个底朝天，他看心理医生的事不可能藏得住。

　　“都说我是累赘了，你还不信。”

　　云野说话很费力，却还是强忍着开了个玩笑。
　　可是这玩笑却像针一样细细密密地扎在我心上。

　　“闭嘴。”
　　“你别生气，陈山暮，”云野顿了顿，接着说，“我太累了，想不到说什么来哄你了。”

　　我没作声，就一直坐着，一直到他睡着了，我也还是保持原来的姿势坐着。
　　我没有去追究那些永远得不出结论的事，而是在想，这世上，真正活得幸福的人，是什么样子？
　　是吃饱穿暖，且无病无灾吗？
　　我不知道。
　　因为我们似乎从不曾幸福过。
　　我们一直艰难地活着，所想总是和现实冲突，我们无数次地幻想着未来的样子，可就连最近的明天也无从预知。
　　可是，我还是想活下去。
　　云野，我们要活下去的。
　　为什么要顺从天意，云野，我们生来都明媚灿烂。
　　所以，快点好起来。
　　痛苦的人就该活得恣意。

　　云野继续昏睡后，外边一连下了几天的雨，可是在他醒来的那天，天出奇地晴了。
　　他醒来后就把我赶回了学校，叫我放学再去看他。
　　拗不过他，我就只能顺着他的意思来。
　　这城市一连几天的好天气，让人的心情也慢慢变好。
　　我和做家教的那家家长说明原因之后就推了这份兼职，每天只在学校和医院之间往返。
　　云野还是不怎么说话，每天一直盯着窗外，像在等着什么。

　　“在看什么？”
　　云野摇摇头。

　　可是问他他也不说。
　　于是我趁他睡着的时候翻了他的手机。
　　他大概是怕我发现他看心理医生的事情，所以把所有人都备注了真实姓名，我只得把那些电话都发到我手机里，一个一个拨过去。
　　不过好在他虽然认识的人多，但是手机联系人却就那么几个。

　　我很快找到他心理医生的电话，然后约好了见面时间。
　　对方接到我电话的时候没有很惊讶，我来不及疑惑，只匆匆定好见面时间。
　　我觉得很着急，可我并不知道为什么着急。
　　除了云野心理疾病的这件事，其他的事差不多都解决了，我却还是觉得着急。
　　明明知道他痊愈会是个漫长的过程，我却还是觉得好像再慢点就来不及了。

　　后来的几天，云野的情况好像好了不少。护士和我说最开始他只有在我来了之后才会说几句话，现在护士问他话的时候，他偶尔还会开几句玩笑。
　　我心里稍微放松了些，推门进去的时候，云野不知道从哪借来了纸笔，正在涂涂写写。

　　“在写什么？”
　　“随便记点东西，躺久了老忘事。”说完他嘿嘿笑了一下。
　　我把书包放下也拿出书来看。
　　这样各自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的日子，离我明明没有很远，我却觉得万分怀念。

　　这天是周末，我一直呆到了晚上才走。
　　云野这些天很听话，不准他吃什么他就不吃，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会和护士开玩笑，会按时睡觉，按时吃饭。
　　那样桀骜不驯的样子我再没见过，可是，一并连着他偶尔小坏的样子，我也没再见过。
　　“我睡了，你也赶紧回去吧。”
　　我应了一声，然后坐着等他睡着了才走。
　　临走之前我过去帮他掖了掖被子，虽然病房昏暗，只开了盏夜灯，我却还是感受到了他分外突出的骨头。
　　云野瘦了。
　　他本就是偏瘦的一类人，现在摸着却感觉只剩下骨头似的。
　　我轻叹了一声，然后拎起书包出了门。

　　出去的时候本来是打了一辆车，可是在上车的时候我又反悔了。
　　我和司机道了歉，然后又折回医院。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那只是一瞬间的念头，在那一瞬间，我觉得我应该要回医院去。
　　我不自觉地加快步伐，到最后跑起来。

　　或许你相信冥冥之中吗？
　　我站定在病房门口，看见那盏夜灯被打开了，微弱的光照亮了病床的一角，那个瘦得单薄的少年，靠坐在床头望着月亮。
　　我慢慢开了门进去，为了不惊到病房里的其他人，我尽可能地小声。
　　云野朝我看过来，呆呆地看着我一步步走过去。
　　我看着那张越来越清晰的脸，看着他流下却没有擦掉的眼泪。
　　我压着声音，忍着心里的疼痛，轻轻问他：“做噩梦了？”
　　云野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就只是茫然地看着我。
　　我忽然想抱抱他，然后就真的拉过他的胳膊将他抱住。他的下巴抵着我的肩膀，身上是他的味道混合着消毒水味。
　　我慢慢拍着他的背，担心他冷，就又将他抱紧了些。

　　“我想回家。”他说。
　　“好，我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