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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父母亲 ...

  •   我从来不是一个容易心软的人,相反我的身心很冷硬,才能硬得对自己如此残忍,逼迫自己日日在病床前做孝子,伺候病中的陈德兰。
      我若是不在她床前的话,她都不肯喝伊德温管家喂的药了,打算就这样自暴自弃去死掉赎罪。
      我还没有查到生父的下落,怎么肯放过她轻易去死!死亡对她衰老的躯体来说,真是太轻松便宜了。
      我日日摆脸色让她品尝亲人的精神暴力,以这种方式奉还她这多年来对我的抛弃,我总是冷言冷语折磨她,可她反而感到好受,曝光了一切后,得到惩罚安心踏实了。

      喝完闻着便发苦的中药,陈德兰回想着许多年前的光景,启口回忆,做舞女那阵子她跟几个不同的男人上过床。前几个男人不知去向,她逢场作戏对这些男人并不了解,况且他们只是不起眼的盲流。
      倒是最后一个男人后来的照片她保存着,她有一张他的照片,他们现在还有一点来往,不过只是单纯的老朋友了。这个男人以前没什么出息,她看不上,后来他去参军打出了名堂,有战绩立功很快做了上校,便与冯桥爵士还有当时上海那一派名流合过照。
      机缘巧合下因为冯桥爵士,陈德兰才存有他的照片,她缓缓戴上眼镜翻出合照指给我看,夸起这人大器晚成,她错过了,她真是押错了宝……

      很遗憾在他成功之前,她已经攀上了冯桥爵士,否则她会带着我去和军官在一起,让军官做冤大头的,至少他当时爱得她糊里糊涂,很可能愿意这么做,这些年他也对她念念不忘。

      可惜她为了寻我,已经没有心思再风花雪月了,冯桥爵士去世后,她因为我拒绝了很多个名利双收的好男人,她一心只想找到我,补偿我,让我们母子阴阳相隔之前,了却遗憾。

      听着这些,我是见鬼的表情,陈德兰微弱一笑保证,这是真的。

      我认出了这位上校,他是当初帮过我的那个军官,真是孽缘。母亲留下的风流债,在我危机时刻,无意间确实铺路补偿了我,我们共同欠了军官一笔债。
      陈德兰说他已经退休了,如今住在军区大院,而且他为了她终身未婚,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过来探望她,一起散步说说话便已满足。

      军区大院戒备森严,陈德兰帮我打点了一下,我便能去见他了。军官不见得有多老,看起来比实际年龄青春一些,他身姿依旧如年轻时候一样挺拔,那从战场上出生入死过的气势便与寻常人不同,有一股杀伐锐气,但是他面对我的时候很收敛气度,一如既往很平和稳重。

      军官知道我的来意,陈德兰给他写信了。我们见面时都有些生硬无措,突然冒出个这么大的男人来认亲,他也有点不自在,而我手脚无处安放,很局促,他便邀请我坐下。

      直到我讲起以前军官救过我的事,他眼里渐渐出现恍然大悟的情绪,便与我相熟多了。他很庆幸,自己当年动了恻隐之心,竟救到了陈德兰流落在外的儿子。怪不得,他觉得我的眼睛像她。

      我一想到我的父亲有可能是一位军官,我便迫不及待要去做亲子鉴定,亦感到害怕。

      我们一起去做了亲子鉴定以后,结果出来了,令彼此很失望,不是父子关系。他比我更希望我是他与陈德兰的儿子,他说出了这句心底话。

      所以因为我是他心上人的儿子,他对我很照顾,也问我,可以收我做他干儿子吗?他很喜欢我们母子。

      我问他为什么喜欢陈德兰这种女人。

      他便粗略讲起他们之间的故事。陈德兰在他很穷的时候,资助了他不少物质,还给过他救命钱,并去他家帮他照顾生病的老母亲。她是一个善良的舞女,但是很现实,她既有嫁给有钱人的实际梦想,也保持着一种良心未泯的善良。

      她照顾他妈妈的那些日子,他就觉得此生是这个女人了,他认定了她,想要与她结婚。他认定一件事就不会变。他老母亲也不嫌弃她的出生,觉得女人都不容易,而陈德兰还是一个在外打拼很不容易的孤女。

      我可不觉得她善良,至少她对我狠心与歹毒。她对一个陪客都能做到如此,前半生对亲生儿子实在薄情。

      我们如今都对陈德兰感到复杂,但彼此已千丝万缕纠缠了多年,拿不起放不下了。

      军官兜里还有那条为我擦过血污的帕子,已经洗得发白了。他讲起往事的时候,闭目拿起来嗅了嗅,一副很怀念的样子。我估计那是陈德兰的帕子,他只有她的这点留念了。

      我虽然一直没能找到盲流生父,不过我拥有了几位更好的父亲认我当儿子,也知足了。

      忙完了工作,确定了心事,我照常来到陈德兰这里陪伴她的时候,远远看见她和一个老先生在绿草茵茵的湖边散步,彼此谈笑风生,看起来交谈得很愉快。
      这便是我在庄园里遇到的另一位父亲,不过他并不是陈德兰的追求者,他们只是知己一起感慨人生散步罢了,其实他也是我熟悉的故人。

      而多年以后,我们在陈德兰的庄园里相遇时,他见到我的面孔惊讶了,他和我一样,即使彼此历尽沧桑,开始一起衰老,我们还是一眼便认出了对方。
      “……是你啊。”严自同老先生喃喃道:“永保……长庚……”他释然一笑,夸道:“你说得对,你确实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我竟想不到你会是德兰夫人遗失的儿子。”

      严自同先生今日见天气晴朗,才出来走走拜访众人眼中的德兰夫人,他和陈德兰是后来在宴会上熟悉起来的朋友,彼此都丧偶,便交谈了起来,渐渐在孤独的时候偶尔作伴。

      陈德兰识相回屋休息,留空间给我们相聚叙旧。她早知道了严自同先生的往事,当永保与长庚同时出现,关系便一目明了了,或许当他形容永保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时,陈德兰心中便已有数了,说不定这一场偶遇,也是她在背后默默安排的呢?

      我和严自同先生一起散步谈话的时候,我们渐渐了解到了对方身上后来发生的很多事情。

      我一直以为他只完全是子傅一个人的父亲,没有留多少父爱感情给我,他对我只是一种若即若离的愧疚亏欠感。不管有没有再遇到他,不管他有没有说出口,我都已明白,我揣度错了。

      随着成长我已经了解到童年的时候,那些佣人故意说出那些可怕的话,是为了吓唬不听话的我。

      而严自同先生虽然想用我的骨髓给子傅配型,也不会伤害到我,捐骨髓不是一件我想象中的恐怖事,那没有什么危险。而他领养了我顺便帮助子傅,是希望家里变得欢乐一点,便打算对我负责下去的,可惜我跑得无影无踪,他后来一直派人四处找我,都是想给整个严家与孤儿院一个交代。

      我向严自同先生打听子傅的近况时,却遗憾得知,当初虽有另一个好心人捐给了子傅骨髓,但子傅动手术成功移植骨髓不久,身体便出现了排异反应,几年后他身体衰竭便痛苦离世了。

      我一次次不能面对自己,但我还是鼓起勇气去墓园为子傅上了坟,我送了一束他喜欢的生命力顽强的小野花,并且把保存多年的玻璃球归还到了他的墓碑前。我挖了个坑后,将玻璃球埋在地下,让他知道我来看过他,我在心中忏悔过。

      我是那么的后悔当年没能为他做出奉献,没有为他捐骨髓,我想过很多次,也许我捐的骨髓会不一样,他就不会早早死了。子傅和慧卓有着一样宽容的秉性,而我从始至终是个自私自利只想着自己的小气鬼逃兵。

      可是严自同先生和太太都没有怪过我。

      我愧疚没能帮到他们。

      查到了佣人吓唬我的事,他们反而更愧疚当初吓坏了我,一定很让我伤心,所以严自同更想解释清楚,我们的这一段父子关系,不是为了子傅,他确实想领养健康的我,至于为子傅配型,只是刚好合适了。

      无论如何,我们曾经有过一段既单薄又深厚的父子缘分,只是彼此没来得及珍惜,多年过去了再相见一面,反倒释怀。

      提起子傅去世的事,他如今看开了一笑而过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只是当年他老来得子不容易,在痛失爱子的时候,便想不开把自己关在书房几日,柴米油盐不进,出来时一下子又老了很多岁。他看着镜子里自己老去的样子,反倒感到安宁,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从此以后他都坚持做慈善,把空洞的地方以这种方式填补上……

      于是,他便在慈善晚宴上认识了同样赎罪的德兰夫人。

      我疑惑,严家不是还有个姨太太要生孩子吗?兰娟姨娘呢?她不是有机会也没逃跑吗?她当初恐怕只是配合着敷衍我这个麻烦而已。

      严自同先生叹息说,既然人家不愿意,他拿了一笔钱把人打发走了,后来也答应过太太不再娶。

      说着,他帮兰娟姨娘留了几句话给我。

      兰娟姨娘其实很感谢我,谢天谢地,她不喜欢孩子,勉强不了,她讨厌孩子,看清这件事还多亏了我。她发誓将终身不生孩子。严自同先生转告我的时候,我内心有些受伤,我在兰娟姨娘那里得有多惹人厌啊,亏我心底那么喜欢她,想和她一起玩。
      我跟着察觉,这似乎是严自同先生婉转表达了曾经对于我的恨铁不成钢。

      接着,我撇撇嘴问起了太太安好吗?

      严自同先生摇摇头说,子傅去世不久后,太太因为伤心抑郁成疾,也跟着早早去世了。太太去世之前很挂念我,她先说要去找子傅了,接着又说了些胡言乱语的话。
      严自同先生凝重道,她说了一句话,没有指名道姓,他想,应该是留给我的话。就养了那么一阵子,也不久,不知道怎地,莫名其妙就牵挂了一辈子,是因为那声妈妈吧。

      他记得,那晚他们的永保做梦第一次叫了一声妈妈,太太感性泪落地应下,她抱上睡着的我,喜极而泣,也得意洋洋向同床共枕的先生炫耀。

      而且因为我说过她是个歹毒的母貂,她每次穿貂绒的衣服都会想起我骂她的时候。她却为我说好话,她说,我虽然是骂她,到底是因为善良,所以她不难过也不会怪我。

      太太后来因为答应过我不再穿貂,就再也没有穿过动物毛的衣服了,虽然这是她最大的爱好。最后,那些昂贵的皮草衣服她都卖了捐钱。她说心诚则灵,答应了永保的事要做到,这样永保就会回来了。

      我失踪后他们就没有领养孩子了,他们认为自己不够负责,没有给孩子足够的陪伴和关爱,平日都忙里忙外不知道忙些什么。太太很愧疚,想着一定是对我不够好,因为子傅忽视了我,我才跑的,后来都不知道我是生是死,永保也成了她的另一块儿心病。

      我走之后,太太十分挂念我,嘴里总是念叨,永保在的时候家里虽然吵闹,但热热闹闹的有人气,永保不在了,家里又冷清了下来,没人气了。兰娟是个闲云野鹤般的人物,心肝宝贝子傅也走了,她一个人活着好没意思,搓麻将交际都提不起劲。
      她便时不时来我那间房看看,并且把我的东西都保存了下来。她一直为我留着那间房,她总是说,永保哪天回来了还要住的。子傅那么喜欢永保,永保肯定会回来的。

      但是我辜负了太太,她到死都没能等到我回家。
      我至少在梦中唤过太太一声妈妈,而对于严自同先生,我在眼下才叫了他一声迟来多年的爸爸。

      严自同先生怔忡片刻,他垂眼几秒,便往手上哈了一团气,往我额头上弹了一个嘣儿。一切尽在不言中。他慨叹,阿保,你让我和你妈妈好找啊,我就当你出去历练了,你也有你自己的人生要过啊。
      他便将手背在身后慢慢地走了,嘴里叨叨说,家财万贯又如何,没有亲人相伴,一切变得不再重要。
      那你的那些财产怎么办。我问。

      他看透人生说,去世后,捐尽了罢。

      不管严自同先生曾经在社会上和商界如何成功,他只不过也是一个善始善终的寻常丈夫与父亲。他从来没有寻花问柳,没有挥霍无度,他勤俭节约,勤劳办公,死后也不给人添麻烦。
      他生前早立好老遗嘱做准备,把所有的财产都捐给了孤儿院和福利院,抚养了那片区域的所有孩子。
      严自同先生去世后,人们为他雕刻了一个石象。他在我们这里便有了一个教父之称。

      发生了这么多让我闷痛的事,为了不留遗憾,我在老去的陈德兰身边憔神悴力服侍着,直到她安然撒手人寰为止。

      原来妈妈身上的慢性毛病很多,她患有心脏病、帕金森病和阿兹海默症。刚开始我以为她是装的,渐渐我发现都是真的,我便不能对着一个有时没有记忆的老病人任性妄为了。

      我每天喂陈德兰吃饭吃药,时不时用帕子帮她擦干净嘴。陈德兰中风后动弹不得,她年轻时引以为傲的脸也斜了,她会像孩子一样流口水。她老年痴呆的期间,还老在我面前找来找去念着,长庚,长庚呢?过一会儿她又想起西奥菲勒斯,她总是在找我们两个。
      她也找过那个曾经爱护她的冯桥爵士,她形容,他像父亲一样温暖爱着她,给了她安全感,让她心里再也容纳不下别人了。

      不过她每次看到我,就会松一口气,不是认出我是长庚,便是把我当做西奥菲勒斯,还欣慰我终于健健康康的。

      对于富贵却晚年凄凉的亲生母亲,我寸步不离平淡照顾着她完成自己的任务,无愧于他人,无愧于自已。

      我彻底原谅生母的那一刻,是在她衰老病末将死之际。我握上陈德兰的手,告知她,你是令我蒙羞,可是我也需要你。

      得到我的原谅,加上雪松爸爸和瑛珍妈妈答应了她的托付,以及她濒临死亡前,好似真有那么一回事地说,她看见了一个穿马褂的瘦削孩子,还戴了一顶毡帽,正站在门边儿上,冲她微笑,大约是慧卓。
      她微笑着告诉我,慧卓在守护着我,以后她也会守护我的,若有来生她再也不会辜负我了。

      那天早晨,是她最后一次看窗外灰蓝的天空,与病床边守候着她的我。

      她谢世时才放心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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