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我系鞋带的人》李庸和

30、牢笼里的真相

　　我回庄园住下闲逛的某天，看见伊德温管家在西奥菲勒斯的房间里啜泣，她小心翼翼抚摸着他的那些相框，神情思念地抱入怀中。她看起来比陈德兰还要像他的亲生母亲，那副仿佛失去爱子的哀伤令人感同身受。

　　我敲门后，倚靠在门框上宽慰伊德温管家，我主动向她提起了这个有缘无分的弟弟。“西奥菲勒斯确实如你们所说的很好，我承认他比我好，他如果还在世，小提琴拉得这么出色，一定会成为音乐家的……他这么好的孩子，我相信每个人都会真诚的喜欢他，我也不例外。包括你们的上帝，我的挚友曾说过他是上帝的友人，我想，上帝就是把他带到天堂去过好日子了。”

　　伊德温管家用帕子得礼地擦按眼泪，她微笑着向我道歉，为她以前无知的高傲道歉。她知道那种感受，被人看不起的感受，她曾经在自己的国家也被人看不起，但是后来不知不觉她也变得像那种人，把人分为三六九等。

　　她说，我说得也没错，她在所谓的上层人身边，有时候确实被人当狗，不过德兰夫人不是这样的人，夫人眼里一切平等对他们很好，所以在冯桥爵爷去世后，他们甘愿一心一意服侍她。德兰夫人是个善良的女人。

　　真有那么善良吗？根据我后来的调查，陈德兰隐藏了不为人知的一面。

　　刚找到母亲的时候我兴奋得不能自已，随着时间冲淡了这种激动过后，我想起了我们起初的那些谈话，我观察到她的言行，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自慧卓之后，生活里有了疑点，我便不会再自欺欺人下去了。

　　我一直觉得自己和有钱人家沾边是不错，但这也跟我没有什么关系，冯桥爵爷始终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我充其量是他八竿子打不着边的继子，他要是在世，会不会接受我也是未可知的事。

　　不管我怎么打听生父的下落，陈德兰都声称他死了，听说二战时他去当兵死在了战场上，而她对他几乎一无所知，因为我只是一个一夜情生下来的孩子。她知道这很难听，所以她不愿意告诉我。

　　无论如何，我隐约感觉古怪，看出了一点端倪，依着我从小在外打拼的经验，与慧卓那些事，我对万事抱有疑虑。

　　陈德兰撒谎漏洞百出，真是关心则乱，上了年纪也不如年轻的时候，现在不过是个孤寂慌乱的富裕中老年妇女。我总感觉这一切不寻常，陈德兰始终对我有所隐瞒，我恐怕不是走丢那么简单，我每次一问话她也开始慌乱支支吾吾的，或者陷入沉默沉思当中。

　　我多了一个心眼，在背地里深入调查，我便从别的地方查到，陈德兰是在冯桥爵士死后才开始寻找我的下落的，在此之前毫无征兆，也就是说，冯桥爵爷和西奥菲勒斯在世的时候，她从来没有找过我。

　　得到这些确切的消息，我深吸一口气去与陈德兰当面对峙，她才闭眼流泪说出真相，向我坦白了她一直隐瞒的被我逐渐挖出的事实。

　　真相的来龙去脉是，我是一个被陈德兰抛弃的私生子，这件事她由始至终隐瞒着死去的丈夫与小儿子。
　　她当年是舞厅里身价倍增的交际花，为了攀上新来的大人物冯桥爵士，为了保证万无一失，她才这么做的。

　　陈德兰在舞厅做舞女的期间，已经怀过几次孕了，她做舞女最后一次怀了客人的孩子时，准备去打胎，但是帮她做过几次人流的私人医生说，她不能再做掉我了，她的身体状况很不乐观，因为我很有可能是她最后一个孩子，她的生育状况堪忧。

　　她不停地告诉我，她偷偷生下我的时候多辛苦，差点一尸两命，因为很不容易，她最终留下了我。她生我的时候，是在大雪纷飞的冬天，屋子里还很寒冷，潮湿，坐月子也没做好，因此她年纪轻轻便患了风湿病。
　　她本来是想掐死我的，或者把我丢弃在路边冻死，但是她看着我安详甜笑的乖巧样子，她狠不下心便放弃了。
　　她想了许久，终于为我取名长庚，是希望我平安成长，长命百岁。我因为慧卓敬仰的鲁迅先生，有个法名作为笔名叫做长庚，所以我从未抵触过这个相同的名字。不过我后来为了慧卓与自己，依旧坚持用成滨这个名字示人。

　　当时对于襁褓中孩子的去留问题，陈德兰一直很犹豫纠结。
　　她在居民楼里生下我以后，从一开始便隐瞒得很好，她一直把我关在家里像动物一样饲养，为了前途的可能性，此事很缜密，没有让任何人知道我的存在。

　　直到陈德兰要把我丢掉的那天，她才第一次带我出门，将我包裹得严严实实，并注意着看了看周围的邻居有没有在家。就这样她把我带到了滨江路去亲自丢掉之前，严厉地让我蹲在地上学系鞋带，不系好不准抬头，她自己便可耻地落荒而逃了，并且藏起来看见我哭嚎追着满大街喊妈妈，她都与后来一样无动于衷不肯现身。

　　她说起我小时候在家生活的那些日子，使得我记起来一点模糊的印象。难怪我对回家的路一点印象都没有，原来我三岁以前是个没有出过门的小孩。

　　我唯一有印象的是走廊里那个背影，因为她每次出门，我都会透过缝隙恋恋不舍看着她盛装打扮出门去交际，她也数次命令我关窗户，不许我偷看。
　　因为藏了我，陈德兰舞女事业发展得如日中天的那几年，她与舞厅里的男人们来往都很谨慎。冯桥爵士因此对她很满意，注意到了她与别的交际花不同，有种神秘感，也不随意让男人进家门，于是这一段建立在我痛苦上的缘分便这样开始了。

　　…………

　　她怎么还能够骗我，隐瞒我呢？为了享受荣华富贵，她成为了一个恶劣歹毒的妈妈。人们都说她善良，可她唯独对我如此歹毒，在丈夫和小儿子死去以后，她才想起来要找我。

　　在此之前，陈德兰都在躲避我，她每次一看见街上那些流浪儿便提心吊胆，又很痛苦愧疚，她把我丢掉以后，看到那些流浪儿看谁都像是我。
　　她叫人给流浪儿食物和钱，都是想着有一天会不会帮助到被她抛弃的长庚呢？于是才弥补着做些慈善好事，既能暂时稳定不安的内心，又能对外沽名钓誉。

　　我和西奥菲勒斯在海岸边卖艺遇见的时候，她远远看着我，也觉得我很像她的孩子，便急急忙忙回避了，只藏起来忐忑偷看。

　　而且因为西奥菲勒斯帮我问了问家里有没有走丢的孩子，说我时常会去水岸码头晃荡等家人。

　　陈德兰便仔细看了看我们卖艺的合照，愈发觉得我像长庚，但她疑惑法兰绒布和观音玉佩的事，便偷偷尾随着去看过我好几次，感觉我就是她当年丢掉的孩子，因为她不会忘记我那双与她一样的眼睛。
　　所以那一次我疯撵着她跑，原来是真的看见了她，可是她没有勇气认我，她已经隐瞒了冯桥爵爷多年，戳穿不了这一切，再加上那段时间她和冯桥爵爷关系变得不好，他在外面幽会有了别的情人，她怕地位不稳，不敢带我回去雪上加霜，再一次放弃了我。

　　陈德兰将房间里压箱底的卖艺照片都翻了出来，西奥菲勒斯房间里原本也有这些照片，是她都收了起来珍藏，自己日思夜想地看。她后来大肆找我的阶段，我已经随父母去了美国，她还以为我在战争中遇难了，而心如死灰放弃，我们再一次错过了良机。最后，偶然间彼此心情差出来走一走，才在沧桑的后半生迟迟遇到对方。

　　可是我不能接受这个真相，我以为陈德兰与我的雪松爸爸和瑛珍妈妈一样好，可那都是虚伪的假象，听完了她如释重负的罪行，我整个躯体仿佛被一双无形的苍老丑陋的手逐渐撕裂，使我心如刀割，使我痛不欲生。
　　我大失所望气得打翻了陈德兰房间的家具，也把她调理身体的中药泼到了她憔悴的脸上去，她这些年因为沉重的心事郁郁寡欢，她坦白后，不出所料见到我如此伤心愤怒，她甚至下床跪到了地上苦苦哀求着，痴心妄想要得到我的原谅。

　　“所以我只是个替补，只是你孤独寂寞了才想起来的杂种吗？至少谢谢你的坦白！你就抱着你那堆花不完的金钱过日子去吧！”我决绝拨开她死缠着我的双手，转身愤恨阴郁地离去。我发誓，一报还一报，我再也不要她了，我加快了脚步逃跑离去，不想再看见那个如今除了钱而一无所有的愚蠢女人。

　　我从小就是个当场有仇必报的人，任她歇斯底里在身后如何下跪痛哭忏悔，我都没有再回头，我打算永远回到雪松爸爸和瑛珍妈妈身边，从此不再过来陪伴老到快死的陈德兰了。

　　她拖起沉重的病体，扒拉着楼梯急忙下来追我，一直哽咽呼唤我那个可悲的名字，长庚！妈妈求求你了，别走！长庚，你听我说！我没有想过永远抛弃你，我真的打算迟早会把你接回我身边的！请你相信妈妈……

　　骨瘦如柴的她泣不成声从楼梯上踩滑摔滚了下来，我逃离的步伐停了一瞬，在听到伊德温管家的一声惊呼以后，我彻底离开了这座奢华空荡的牢笼庄园。

　　哈，我以为自己是个王子少爷，但其实我是一个街巷里偷生下来的私生杂种，那真是符合我天生痞里痞气的无赖劲头。我听从慧卓的话，怀抱希望，处处考虑亲生父母，而换来的到底是什么？是冷漠遗弃的真相，是一无所有的残忍。

　　后来我也知道慧卓没有错，人不能依靠别人去完整自己，我始终是自己的，我学着变好至少能让未来的自己不后悔。

　　为了不使雪松爸爸和瑛珍妈妈担心，我并未对他们说出这些真相。我擦干了眼泪，悲观厌世地去了海边散步，我来到了慧卓的墓碑面前说出心事，聊起那让我短时间内无法释怀的真相往事，我甚至抱着他的墓碑再一次痛哭流涕，请求他把活得好累的我带走罢，这样我就有理由光明正大离开人世间了。

　　慧卓在墓碑上始终保持微笑的面容，清秀温和，仿佛静静抚慰着我。我稀里糊涂在墓地里睡了一夜，期间百无聊赖拨弄着鞋带，晕晕乎乎向慧卓保证，总有一天我会克服困难，学会系鞋带的。我没用地哭诉，把我弄丢的人是她，又不是我自己。
　　可我曾几番也一度在内心丢失了自己，久久无法释怀。
　　一次是因为慧卓，一次是因为陈德兰，一次是因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