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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赎罪的背影 ...

  •   我一面在孤儿院做义工帮慧卓延续理想,一面孝顺地照顾养父母,没有再行动去找亲生父母,企图用这种克制来赎罪。

      不过几年以后,我重回滨江路晃荡的时候,再一次在无意之间看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仅凭记忆和直觉认出了她。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晌午,阳光美丽得叫人恍若隔世,连那温暖的背影停留在桥上栏杆处的情景,都是朦胧散发着光辉的。码头一声声回荡着船只震响的鸣笛,也好似要送人上天堂的前奏。

      一阵海风拂过我周身,使人清醒了一些,我逐渐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场景不是梦,面前朝思暮想的背影近在咫尺。
      我出神搭上这位朦胧梦幻的女人的肩膀,轻唤了一声妈妈。
      她缓缓转过头来,我便看见了她美丽寂寞的衰老面颊,与记忆中那模糊的年轻面孔逐渐吻合重叠起来,几秒之中,我闭上眼睛用心灵去感受,开始分不清楚现实与想象中的记忆。

      见对方起初没有回应,我以为自己失礼了,正想道歉,待她也唤了我一声长庚时,我睁眼看见了这中老年女人热切注视我的眼神,她恍惚抚上我胡茬杂乱的脸庞,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她悲伤流下激动的热泪,再一次唤道:“长庚……”

      我便确定自己这一次的直觉没有出错,我从前寻找的背影,就是眼前的这个中老年女人的身影。

      “您真的……是我的家人吗?……妈妈……”我喃喃。

      “长庚……是我……我是妈妈……你是我的长庚吗?”她紧张盯着我,抚着胸口重复说话。

      “是的……我是你的儿子……妈妈……”

      “长庚……”

      “妈妈……”

      我们不管不顾拥抱上了对方,我们在一声声的呼唤里失声痛哭。我们仅仅刚遇到,我便问起了她的名字,我一定要马上记住妈妈的名字,不再让自己对童年家庭的记忆一片空白。
      她告诉我,她叫冯陈德兰,接着又改口说,不,是陈德兰。
      当我马上问起爸爸的名字呢?爸爸是谁呢?

      陈德兰陷入复杂的安静当中,沉默了下去,她握上我的手不放,生怕我会跑了一样。她微笑拉着我要回家,叫我先别问那么多。

      吃一蛰长一智,我担忧这个贵妇是个疯子,也失去了孩子,而我们互相认错了对方。所以为了保险起见,我坚持要先去医院做个亲子鉴定。她郑重点点头说,是应该先做这个。

      等我们去了大医院做了亲子鉴定以后,陈德兰不肯放我走,要我先一起回她的家,我原本就有这个打算,很怕失而复得的认亲机会悄悄溜走,我心底比她更担忧。

      我只不过是要去电话亭打个电话,向雪松爸爸和瑛珍妈妈报个平安,先隐瞒着他们说,要在老朋友家住几日。
      我怕找错了,让他们心情跟着大起大落,决定确定了以后再和盘托出。

      陈德兰果然是一副贵妇的做派,附近有私人的豪华名车接应我们回家,是一辆庞蒂亚克。我并非是没见过大富大贵之人,这些年来我历经磨难经得起富贵与贫贱,做到了慧卓为我名字赋予的意义,所以保持了一种淡然态度上车。

      我紧张的只是面对这个很有可能是我血亲的女人,一时有点无措搓了搓裤子,而自己个子高大挤在狭小的车里,呼吸浓重,很闷得慌,嘴唇也舔得越来越干得发紧。

      陈德兰手心合上我的手背扣上,她温柔安抚着我,尽管她自己也有些紧张,偶尔吞咽口水,微笑起来止不住地颤抖。她便从车里找出一瓶能镇定心脏的药物,吃上几颗,抚了抚胸脯。

      我随陈德兰到了冯氏庄园,才知道在我走丢后,她后来嫁给了一个有钱有势的洋人——冯桥爵士,老头子待她很好。庄园的男主人十几年前寿终正寝,作为冯桥爵士的遗孀,陈德兰熬死了这老头,她才继承着得到了这一切富贵。
      冯桥爵士当年是从香港搬来上海定居的,他在香港的时候,为英国皇室效忠,做了一些比较大的贡献,因此被英国人授予了爵位勋章,于民国时期风光无限。

      我不关心这个走狗洋继父,每当我问起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

      陈德兰都不太愿意提起,她只说生父已经死了,她才能嫁给冯桥爵士的。

      我想,总有个墓碑吧?

      她闭上眼睛哀求我别问了,让我先等待亲子鉴定的结果。她找了长庚很多年了,希望这一次不会错。

      既然她有所隐瞒,大约是有什么不便处,我便按耐着满肚子疑问,先去熟悉庄园的环境,看一看我准母亲过去生活的家庭有多么华美,至少她吃穿不愁,让我得到欣慰放心了。

      我在庄园里住下的第一日,便碰到了一个眼熟的面孔,是当年在西奥菲勒斯身边贴身伺候的中年女佣,她如今成为了管理庄园室内起居的老年总管,她很防备着我,总觉得我是坑蒙拐骗上赶着欺骗陈德兰的地痞流氓。

      连我逮着她问起西奥菲勒斯,她都不曾与我透露分毫。她还指着我鄙视,原来我就是当年想从延安少年身上捞好处的那个小流氓。

      话不投机半句多,我懒得再理她。

      我估摸着冯桥爵士就是我当年见到过的那个老洋人,如果陈德兰是我的亲生母亲,那么西奥菲勒斯也很有可能是我的弟弟。

      一想到这个可能,我心跳加速,转头上楼去阳台找陈德兰忙问话,她摸摸我凌乱的头发,先问我庄园看得怎么样了?喜欢吗?喜欢的话,以后我会成为这里的主人全权管理,与她相伴住在一起幸福地生活下去,承欢膝下。

      我问陈德兰,我是不是还有一个弟弟,是混血儿。

      陈德兰整个人凝固了一瞬,她立时眨了眨眼睛,抑制住了眼眶里将要溢出的泪水,便用帕子捂住湿润透红的鼻子,点点头哽咽道:“是的,他夭折了,也离开了我二十几年了,我还没有做好准备要告诉你。”
      “他叫什么名字?”

      “西奥菲勒斯。”她低头擤了擤鼻子,“还有一个我为他取的小名,延安。”

      我倒退着捂住了眼睛,“我见过那个孩子,我流浪的时候遇到过他……我们一起卖过艺,他请我吃过饭,他拥抱过我,他为我系过鞋带……”

      陈德兰悲痛的惊讶持续了几秒,她连忙上前拥抱住我,伤心拍了拍我的肩膀和背,逐渐拉我一起坐下叙旧。“西奥菲勒斯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孩子,漂亮懂事,跟你一样,好得让妈妈心碎……”

      “我是怎么走丢的?”

      “长庚从小喜欢乱跑,我一回头就看不见他了,刚开始,我不停歇地找了他三天三夜,我脱水晕倒以后,也没有放弃,一直找……直到遇到了冯桥爵士,我才想要放下长庚走丢的这件事,试着去重新生活,但是我私下里也没有放弃过……”

      “西奥菲勒斯有没有问过你,关于一个流浪儿寻找父母的事?”

      陈德兰一瞬捏紧了我的手,“什么流浪儿?”

      “那个流浪儿让西奥菲勒斯问问家人和亲戚,有没有跟他一样大的孩子走丢,他走丢的时候身上有块法兰绒牌子的布和观音玉佩……”我目不转睛盯着她,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瞬间。

      陈德兰缓缓才想起来似的说:“有过,西奥菲勒斯这个孩子答应别人的事一定会做到,只是我的长庚走丢时,身上没有这两样东西,我就没有去在意过那个流浪儿,这个流浪儿是你吗?”

      “是的,这样看来,你那时候错过了。”我点点头,仍然看着她琥珀色的双眼,她清澈而又深邃的眼睛果然很漂亮,是那么的吸引人,和我这双眼睛极为相似,所以我直觉自己遗传了她的美丽。

      陈德兰便再次与我拥抱着懊悔不已,她逐渐靠在我肩膀上,始终紧紧牵着我的手,让我陪伴她一起看向阳台以外的庄园风景,下面还有一处葱葱郁郁的植物迷宫呢。

      她便给我讲起,西奥菲勒斯小时候,最喜欢在迷宫里玩捉迷藏转悠了,全家上下连佣人都陪着他一起玩,他还希望有另个孩子能陪他一起玩,要是那时候长庚在,西奥菲勒斯也不会那么寂寞了……

      “妈妈,西奥菲勒斯和冯桥爵士知道长庚走丢了吗?”

      她亲吻了一下我的额头,握着我的那只手再次紧了紧,她闭目养神为难道:“不知道,为了不让他们担心,我一直是自己私下在寻找,我打算找到了再告诉他们,可他们到底没有等到这个时候……我对不起所有人……如果大家一起帮着找,我也许早就找到了你!说来说去都是我的错……”

      她说着泪水又将溢出,便用帕子擦了擦整张脸,复又靠在我肩膀上享受短暂的天伦之乐,哭得昏昏欲睡。

      我的直觉大多时候比较灵敏,我感到陈德兰身上疑点重重,但我蛰伏起来想要自己查明原因,即使我不是长庚,因为西奥菲勒斯,我也开始想知道这个庄园里的秘闻了。

      我在庄园住下的那几天,默默打探情况,也先试着去了解……那个永远定格在少年时期的西奥菲勒斯小少爷……

      我进入西奥菲勒斯的房间去看情况,很快那老年女佣阻止了我,在我的身份未证实之前,老年女佣不许我碰她那贵族少爷的任何东西,总是一副狗眼看人低的模样。

      我咬了咬后槽牙,暂且算了。

      于是平时用餐的时候,我就捉弄着老年女佣借机报复了一下。我做出当年第一次与西奥菲勒斯在西餐桌上那些行为,我把餐桌搞得吱呀作响,也故意把餐具刀叉掉到地上,然后漫不经心吩咐她给我捡起来。
      老年女佣始终皱眉看着我,她眼里有着深深的厌恶,为了如今独大的德兰夫人,她忍气吞声在一旁伺候着,最后她被我气得心脏受不了,向德兰夫人找借口说身体不适,便早退了。

      陈德兰无奈嗔训道:“别气老人家了,伊德温尽心尽力在庄园里工作那么多年,很不容易。她只是性格有一点傲气,也没什么,不要太在意她,她不是对你不友好,只是还不信任你,她这次也不相信我,她以前挑三拣四对我也是那样的,彻底接受了我以后,没有落下过一日的照顾。相信我,她很忠诚,但是你得让她折服,譬如,以德服人,变得优雅礼貌。”
      我也真没想要怎么样,沉寂许久的心里只是起了一点玩心,令我怀念起了小时候那些相似的情况。
      而伊德温管家确实对我不那么友好,她的挑三拣四让我忍无可忍。
      刚开始,她形容我抖腿的声音就像野狗在挠跳蚤,我也就罢了。
      后来,她索性管我叫小流氓,用西奥菲勒斯的好来贬低我,她一这样看不起我,我就再也不受控制了。
      我很恶毒地抵着她那张老脸,快碰到这个老东西垂到人中上的鹰钩鼻子了。我冷笑说,我就是地痞流氓,你想试试吗?人生前些年在饥寒交迫的地狱里度过,你知道吗?你想知道地痞流氓怎么过的吗?想知道我怎么流浪千辛万苦找家的吗?想知道我险些死了几次吗?你们这种资本主义的走狗从来不在意,有着我们没有的条件,只是高高在上判定我们穷人。像你这种老女人,曾经再年轻漂亮,我也不会操/你一下,你没有那种魅力,只像一只苍老的瘟鸡,让人作呕。

      我发泄了这么一长串,伊德温管家愣住了,那双浑浊的绿眼睛死寂得很,她颤抖着缓缓低下了头,嗫嚅了几下抽搐的嘴唇没说什么。

      我挑眉笑了笑,继续恶意捉弄她,“我现在是一事无成的中年流浪汉了,你猜对了,我就是来混吃骗喝的,我要霸占你们这些老妖婆……你们这些死洋鬼老婆的财产。”

      气得说不出话的伊德温管家听到后面,失去理智以为是真的,便挺着背掉头去陈德兰那里告状举发我。
      陈德兰便拿出了那张医院刚寄来的亲子鉴定报告单,递给了我和伊德温管家查看。
      这个老年女佣神情变得难堪,她脸色青一阵红一阵也生硬地彻底相信了,便对我做出一项她自以为是的友好退步说:“好吧,长庚少爷,您可以去延安少爷的房间了,我不再干涉,请您自便。”

      “谁他妈稀罕了,主子们稀罕的是你这条忠犬。”我蔑视着她,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去,继续翘脚抖腿。

      伊德温管家揉揉发痛的头,保持着礼仪告退了。

      陈德兰劝我别再折磨老佣人了,让我起码看在伊德温以前照顾弟弟的份上态度好点儿,人家这么老了在庄园里也算是颐养天年了,我们不能为弟弟报答她,至少保持相安无事。

      我看着那张亲子鉴定的报告单,怎么看都看不够,它像是我的宝贝玩具一样,被我拿在手里翻来覆去,我热泪盈眶反复看着这张非常有重量的单子,我对着这张能证明我们是母子血亲的证物,一连亲了好几大口。

      陈德兰心安将我搂紧在怀抱里,她喜极而泣地唤我,总算找到了她的长庚,她独一无二的长庚,唯一的长庚……

      我终于把两家的关系理清了以后,我的两对父母也相聚见面了。陈德兰很感激雪松爸爸和瑛珍妈妈,更感激那个叫作慧卓的孩子曾经为我付出那么多。养父母非常欣慰,我历经千辛万苦找到了母亲,他们并不介意我以后在哪里住,唯一的奢求是记得去看看他们。

      我很公平,时常在两头住着陪伴家人,我从来没有感到这么幸福过,心里安定了大半,看到自己如今拥有得这么多,我去为慧卓扫墓的时候,也欣慰告诉了他这一切,喋喋不休分享我的快乐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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