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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旅途终点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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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过了几年,我们的物质都很有条件了,慧卓依然想在国内学习教书,坚持要帮助很多穷苦学生、孤儿和流浪儿,他完全独立有了自己的生活体系,不管我怎么提议,他始终没有搬来与我们同住,但我们经常互相奔波往来。
他假期过来定期小住的话,顺便会把国内繁重的备课工作带过来完成办公。因此有时候他会被检查的海关为难,扣上怀疑是间谍的帽子,将他的东西翻得乱七八糟。我去接他时忍过几次,后来找律师起诉了那些走狗,雪松爸爸和瑛珍妈妈都在背后支持我。
慧卓总是劝我息事宁人。他知道,永远只有我为他出头,现在还有干亲父母,他已经满足了。
只要忙完了工作,我们一家四口趁假期都会放松到处去旅游,在不同的州之间游玩。雪松爸爸和瑛珍妈妈学会了享受生活,他们考虑过后又贷款买了一辆设备齐全的房车,便于我们旅行。
一家四口聚在一起旅游,别提有多快乐幸福了。等慧卓下一个假期终于有空时,我们甚至相聚跨国旅行,我们去了德国柏林旅游,那是我们最长的一次旅游,后来慧卓为经济和工作都没什么空了。
我知道每一次约他相聚,在人生中都是见一次少一次,所以格外的珍惜我们的见面,有时候也活在当下很放肆。
德国人休息的期间街上店铺都早早关门了,街道冷冷清清,人影稀稀疏疏的。父母见状没什么逛的欲望,他们便在旅馆里也早早歇息下来。
而慧卓陪着我早起专门在各个零食商店闲逛,费钱买了许多盒装、罐装的水果硬糖做特产带回去给父母和亲朋好友们吃。
我们在寻找当年子傅塞给我们的那一颗德国水果硬糖。我们费尽心思终于找对味以后,再仔细吃了一颗甜得心底酸楚,便感慨起当年,我流着涕泪背着重病的慧卓,而路过子傅弟弟那场似梦的画面情景……
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租车飙车差不多也是在这个时候,我们是下午瞒着雪松爸爸和瑛珍妈妈去的。
我们吃着水果硬糖在高速公路上轮流做司机飙车玩,慧卓开车比较守规矩,我在旁边怂恿了几下,他开车便第一次飚到了一百五十码多,就觉得心脏受不了了,但是感官刺激很爽。
他笑着数落我还是那个样子,鬼点子多,尽干些不安全的事。他叫我在国外安生点,别让他和父母担心。他自知如今不能常在我身边管我,真是担心我在国外野得乱来。
我劝他请放心,反正不限速,这是合法的。还不能爽一爽吗?
他自己也玩得很开心,仍旧忍不住管我,怕我太自由过头成习惯后放纵。不过我也是为了让他放宽态度,才拉他下水的。
最后我答应他,如果要做那些刺激的事,得尽量等他陪伴在我身边时一起去做。如果他不在,我记得要向他们报个平安,至少得让他们知道,我会死在哪儿,他们还能赶过来帮我收个尸。慧卓难得开这样的笑话,他以前可保守了,总不许我把死挂在嘴边。
每次旅游结束,他离去的时候,都会在背地里特别啰嗦,他会向雪松爸爸和瑛珍妈妈交代我小时候的种种恶行,请他们一定要看好我。
一家子没少操心我。
如果慧卓来见我们的时间短,他在国内有事不能待太久,我们便只好在镇上和本州游玩两天,偶尔在路上碰到一些不识趣的路人。一日逛街回来的下午,慧卓在帮雪松爸爸修剪草坪的时候,被护栏外一个奇怪的长满斑点麻子的男人搭话,他长得比我的排泄物还要晦气。
这老白人混混向慧卓求助,小老弟,能不能帮个忙?
好心的慧卓出去以后,老白人混混调戏着问慧卓,能不能碰碰他,亲亲他,他好寂寞。
我从房间的窗户里看见后,打开窗户一下子跨了出去,凶神恶煞驱赶那个四处晃荡的寂寞老白痴。
从刀马旦的事以及遇到那个巡警头儿后,我开始恐他们这一类人了,不过也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状态。
我将慧卓拦到身后去,对那人说,如果你继续对我的挚友轻佻一句话,我就会在你头上射个窟窿,我保证那个窟窿很深,比我的家伙还要长,再把枪柄放进你烂洞的脑子里去搅一搅,让你生死两重天的爽一回,怎么样。
面前的洋鬼子便有些畏缩地走开了。走远后他才吐口水对我竖了一个中指。我便摸向后腰一副装作摸枪准备要射击他的样子,并且宣扬他是个私闯民宅的盗贼。他看情况不妙立即吓跑了,连头都没来得及转回去,便摔了一大跤正好摔到一坨狗/屎上去,他狼狈爬起来继续落荒而逃,浑身都在颤抖,依我看他是个嗑了药神志不清的老基佬。
我在原地捧腹大笑,笑得嘎嘎的。
慧卓无奈笑笑总是说,你还是这样,没有变。
我常常回他,不好吗?
他照旧念了一句,好啊,真好,但是希望你少挑衅别人保护好自己嘛。
老实说平时没他念叨,童年特别厌烦的话,现在听起来都让人觉得怀念动听,还愿意再多听上几遍咧。我与他勾肩搭背笑说,老哥你又来了,请放心,别人不冒犯我,我是不会激进的。毕竟你不在,唱白脸的人都没有,我怎么能一直唱红脸,那不是嫌命长吗?
…………
我要是独自一边穷游一边打工,或者期间做些极限挑战,都会向父母和慧卓报备,让他们密切知道我的行踪。后来,我步履不停去了很多个地方冒险,一直挑战自己的极限,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因此我和慧卓越来越聚少离多了。
我去了很多小国家和偏僻的地理位置探险,爬过很多前人去过的险峻山脉,还生死由命地走过无人区。
我会定期回家探望随着岁月年迈的父母,不过我在家休息的期间,也会骑赛车游走在城镇山野里,从来没有一天停止过运动看景。
某日我从凌晨出发,骑车来加利福尼亚的一个天体海滩看夕阳,夕阳辉煌露面如每个人平凡而珍贵的短暂岁月,我正在那儿感慨人生,忽然看见一对赤/裸的男女走在沙滩上,本着不看白不看的道理,我专注欣赏了他们的身材好一会儿。那男人鸟雀雄伟,女人白梨挺立,皆体毛多,活像我攀爬过的那些高山森林。
正是在这个清晨,因为陌生人赤/裸的身体,奇怪勾起我一些回忆,我由此下了一个重要的决定,真挚感谢他们。
我想起了我有一次做坏事倒霉被抓,连累了慧卓,主人家的仆役将我们关入禁闭室,扒光了衣服痛打。最后,我用从其他流浪儿那里学到的撬锁技术带着慧卓逃跑了。我总是擅长带他逃跑,如今我们都安稳了,各有各的生活,不需要再逃跑了,只差每一次走向对方的相聚。
不管在哪里,我眼里都有慧卓监督我的影子,他亦在我冒险的期间给了我无数次强大的意志力,我时时刻刻在想念他,他在我心里也是另一个家庭的根须。
我们的异国友情到了三十三岁的清晨,得到了圆满延续,因为我决定要定下心来,选择回去与慧卓一起生活。我回国既能去大好山河探险,又能与慧卓经常待在一起做善事,是一件美妙绝伦的选择。至于父母,他们的养老计划一直在进行,两人能逐渐放开变得成熟的我,去享受年迈的二人世界,反正平时我已不常待在家里了。
雪松爸爸和瑛珍妈妈早在我以前决定去冒险的时候,便对我说过,他们并不一定要我陪伴在身边,他们支持我选择的任何路,支持我选择想要的生活,让我不必担心他们,他们不会成为我的束缚,我只记得要报平安写个书信寄回就好。
这一次回国前,我预测自己和父母也会减少很多见面的时间,我便穿得绅士隆重邀请父母去了城里吃饭聚会,一起观看百老汇经典的音乐剧,瑛珍妈妈很喜欢来这里看歌舞剧的。以前我跟慧卓说了以后,他把自己不多的钱都拿来请瑛珍妈妈去百老汇约会,导致他回去时路费险些不够。最后雪松爸爸和瑛珍妈妈看出了他的窘况,分别包给了我们一份大红包,委婉来解决他旅途中的经济危机。
在我和慧卓聚少离多的那十多年,时间过得既漫长又短暂,青春一晃而过,我们就这样在忽然之间一下子到了而立之年,让人回味不过来。以至于我都不能发现他很多的心事秘密,和身体日渐衰败的变化。
在我回国找慧卓一起生活的阶段,我才后知后觉发现,他因为曾经的旧疾落下病根,又沉浸于做老师的事业没能顾上身心,并吸多了粉笔灰,很早身体就衰败了,他体弱而时常病得严重。
我们各自有了独立的生活以后,算起来有好几年没见面了。我为了给他一个意想不到的见面,一路奔波悄悄来到了他的寓所,他早把家里的钥匙给我了,我非常轻地开门进去,蹑手蹑脚来到主人家的那些房间查看。
我以为他不在家,还想给他做一顿热乎乎的异国晚餐,等他下班回来大吃一惊,高高兴兴与我吃见面饭。但是我留神观察家里的痕迹,察觉他似乎没有去学校工作,应该在家。
我拧开书房的门把柄,再次见到慧卓的时候,我看见这个同样步入中年的男人,正伏在木桌前咳嗽着办公,他穿着一套淡蓝色的衬衫背心,背影微微佝偻,老气横秋的,令人恍惚,他一下子竟老了那么多,活像一个小老头。
他窸窸窣窣用钢笔熟练地写书信,当他咳嗽得撑不下去时,离座准备要回到摇摇椅上躺下来歇息,却意外在门口看见了我,他整个因咳嗽发红的脸完全涨红了,彼此神态惊喜交加,他逐渐笑容满面与我对视,我们互相向前缓慢拥抱住了对方。
这个拥抱缓冲了我们的某种距离,稍后我悉心扶慧卓去房间的床上躺好,但他没躺多久,面色一时潮红一时苍白交错着,并偏头咳嗽得咯血,染红了随身携带的帕子。我和他来不及仔细叙旧,我坚持背上他去医院,并且效仿他数落人只知道忙工作将就,不懂得爱护身体。
我们风尘仆仆赶到了西医院,我从主治医生那里知道,慧卓的身体差得已经挽回不了,他才在家休养的。我为这个让我牵肠挂肚的老哥办了住院治疗,希望慧卓能得到最好的治疗,但他夜里浑浑噩噩哭着哀求我送他回家,他不想病死在医院里,他孩子气絮絮叨叨一直闹腾着,加重了病情,人到了中年比我胡闹犟而顽固多了。
我尽心尽力顾慧卓的意愿安排着,领他回到他温暖的小房子里养病,衣不解带照顾他。他家里已经有挂盐水的设备,和做雾化的机器。家庭医生原本是要定期过来帮他看病的,我不放心,花了更多的钱让医生长期住家,一心一意为慧卓养病。
这几个年头,慧卓为了不想让我们担心,他每天坚持写了很多封信,一部分留着往后寄出,一部分当下差人定期寄出问候我们,每一封书信的言辞都看得出来他真的很挂念我们。虽然他与我的父母不常见,也感情深厚,十分孝顺。
外面天气好的时候,我推着慧卓的轮椅出来晒太阳,去了海岸边一家餐厅露天的位置,静看风景用饭。靠海的桌上铺了一层格子桌布和白色桌布,右侧简单的花瓶里,有两支一长一短的红玫瑰,一朵新鲜艳丽,一朵有些枯萎发黄。待色香味俱佳的意面和浓汤上桌,周围的海面波光粼粼,显得这一切平静美丽。
瑛珍妈妈在西餐厅里喜欢吃什么,慧卓也就喜欢吃什么。他提起食欲低头满足地吃着,偶尔忍不住颤抖朝外咳嗽,使嘴上沾了红得跟模糊血肉似的意面酱。我抽出纸巾帮他擦嘴,后来慢慢坐到他旁边喂他吃肉酱意面,也把餐巾布塞到了他的脖领前,防止食物染脏他的衣服。
我看着他那张逐渐老气的容颜,“如果我没有回来,你是不是就要独自……死去?”说到那个字眼,一向毫无畏惧的我,停顿了一下,才发觉自己原来无比恐惧它,我们已经不是当年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孩子了,我的眼睛酸得冒出涩泪。
慧卓颤颤巍巍摇摇头,他习惯性用帕子捂捂嘴,便微笑道:“成滨,我知道,你会回到我身边的,我们会再次见到,我能有什么担心的,你看,我病重了,你啊这不就来了吗?”
我这时几乎吃不了饭,嘴里咀嚼的食物都吞咽不下去了,自己情绪失控地撑着脑门看向大海掩饰泪水,然后他也抽出一张纸巾,费力站起来为我擦拭眼泪。
我们安静吃完了这顿饭,吹着温暖凉爽的海风散步,过一会儿空中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我很快把外套脱下来罩在他身上,一路慢跑着稳稳推他回到了寓所里去。
慧卓想要看外面的景色,我便把他推到了静谧的阳台上去。
我宁静站在他身边,与他一起看雨中的阳光。
下面的庭院风景宜人,虽然下着清浅的小雨点,那片清新的树木草坪,由阳光照射散发着绿绿的朦胧光辉,一束束的如聚光灯,阴影里的湿润绿地,与阳光下的明媚绿光,犹如近在咫尺的一处天堂。
慧卓低语,他预感死去的时候会经过这条路。
我请他闭嘴。可是接着我又说,那你会在那条路上等我吗?
他点点头说,成滨,会的。
我们在阳台上遮雨晒阳好一会儿,小雨渐渐停了,还以为太阳雨中能出现一条五彩斑斓的桥呢,看了半天丝毫没有彩虹的迹象。
我习惯把脱出的鞋带塞进鞋子里去,精神不错的慧卓见了这一幕,他便稳当点从轮椅上起来,缓缓蹲在了我面前,他将我帆布鞋的鞋带抽出来,帮我系好一个简易的蝴蝶结。我看着他头顶微微变大了的璇涡,周围头发黑白混杂,稀疏了不少。看来他没少为所有人操心。
慧卓做到了曾经的承诺,即使老了病了,风雨无阻,都会为我系鞋带的。
我闭目回想从前的他,短短数年期间未见,如今操劳的他看起来果真比我老了好多岁,年迈的雪松爸爸看着都比他健壮多了。
我弯腰握着慧卓的双手,顺便扶稳他,我告知他,我以后会一直亲自照顾他,除非他有了妻子和孩子照顾。
慧卓从来就没有想过成家,教会孤儿院被迫解散以后,他花光积蓄加上那些富人们的捐款重新办了一个孤儿院,操心里里外外,一直就这样忙碌下去,将重心全放在事业上。
而德丽莎修女放弃了从前的信仰,为了孩子们重新加入了那所新的孤儿院,她成为了副校长与教导老师。艾伦医生已经去别的地方继续边旅游边工作了。老去的亚历山大神父回到了教堂总部,偶尔过来走动。
他们定期轮流来探望病中的慧卓,同时见到了我,我挨个与那些可爱的老熟人相拥叙旧。大家相聚于此不停地为慧卓祈祷,那些忠诚的学生也都上门探望他,我还把当年亚历山大神父送给我的十字架项链挂到了他脖子上去祈福,他并不缺少福气……可惜他仍然没有撑过这个夏天。
慧卓垂危病痛的时候,他皮肤上的青筋都扭曲得像一条条活生生的蚯蚓在慢慢钻动,但他被病魔折磨得如此狼狈看起来也不丑,他是凄美的。
“成滨是我第一个学生,也是最后一个。”他沉疴难起后,尽量微笑着躺在床上握上我的手,为大家正式介绍我,他半睡半醒地喘息道:“成滨是我的亲兄弟,是我的家,是我的归宿,是我前半生漂泊不定时的根脉,也是我倦鸟归栖来时的终点站。”
他说的真好听,我记了一辈子,直至死亡也复述了这段话。
我以前见过很多次他生病的样子,可是从来没有一次像这次那么恐惧害怕过,我感受到了他身上那股彻底来临的死亡气息,回忆跳跃着,便想起了当初火车铁轨上自杀的那个人。
慧卓缓缓闭上湿润的眼睛,嘴里也念着雪松爸爸和瑛珍妈妈。他不断念起我们所有人,他更是颤抖留恋不舍地念着爸爸妈妈,始终如孩子恸哭起来想见他们。
他紧紧握着我的手一直说,他想见爸爸妈妈,他们来了吗?
来了,来了,再等等吧。我安抚他说。
我不确定他说的是亲生父母,还是雪松爸爸和瑛珍妈妈,但我早已有所准备通知了他们过来见他最后一面,可是悲哀的他们还是没有赶上这最后一面。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父母只看到了慧卓去世后的遗体,他们守护在此看着那个孩子带着秘密下葬。
雪松爸爸抚摸过慧卓的脸庞,他把额头贴在孩子冰冷的头上道别。瑛珍妈妈泪湿得眼鼻发红,也亲吻了一下慧卓,才肯让人盖棺。他们深邃凝视那个躺在棺中的孩子,感到自己没能为他做得更好。
慧卓大半生都独立靠自己的努力做了老师,做了校长,他一直脚踏实地努力工作,得到了圆满的成果,他还将雪松爸爸和瑛珍妈妈曾经的资助都攒了下来捐掉。我们悲叹天妒英才,其仅仅享年三十四岁,便因病待业在家,但是他没有停止过为教育奉献自己,他病逝前还写下了一本关于教育的书,以及出版了几本具有意义的童话绘本,故事以我和他为原型。
慧卓此生桃李满天下,一片冰心在玉壶,其无怨无悔为学生们无私付出,他生前孜孜不倦拉回了很多走歪路的迷路学生,就像当初他始终待在我身边,良言劝谏我。
他对我来说,亦父亦母,亦师亦友,亦兄亦弟。
我们共同为他办了一个隆重的葬礼,能到的人都没有缺席,由亚历山大神父主持葬礼,而我做主将慧卓下葬在海边附近的墓园里。我知道,他喜欢独自散步看海天,我曾听他的学生说,他常常在海岸边望着遥远的亲人,等待我们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