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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蚂蚁登报 ...

  •   那是我第一次坐牢也是最后一次,我发誓绝不再让自己进监狱,我从监狱里彻底出来时仿佛重获新生,而那更是我最后一次流浪的终点站。

      我从监狱里出来的那个下午,在1937年7月26日时,我从一张寻人启事上,从后来地上捡起来的报纸上找到了同样千辛万苦寻找我的父母。报纸中登上了我的信息,一对父母正在寻找自己1924年出生的儿子隽庭,他们的儿子走丢的时候穿了一套名牌的法兰绒童装,脖子上还有一条观音玉佩。

      那段时间,这些寻人的信息在上海很多区域漫天飞舞,我和慧卓简直像在做梦一样,且是白日梦。

      但我们兴奋地掐了掐对方,身上都有痛感,渐渐肯完全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在做梦,一切终于得来不费功夫,我的坚持在无意之间梦想成真了。

      我和慧卓激动相拥过后,勇往直前通过报纸上的联系方式,去电话亭打了一通价格不菲的电话后,最终联系到了多年以来为我悲痛万分的父母。

      我先后在警局和报社见到了瑛珍妈妈和雪松爸爸。我的爸爸叫周雪松,妈妈叫周许瑛珍,而他们都是苏州人,并不是上海人。难怪我在上海怎么也找不到父母,而他们从前也一直主要在苏州的所有区域大力寻找我,在其他的省份也找,但是人力财力不够,漫无目的找得困难。

      他们这一次之所以集中精力,大费周章来到上海最后一博找我,是因为我可敬可亲的奶奶,我的奶奶才是上海人,当初是上海富人家的千金,嫁到姑苏一带的名门望族世家中去的。但是奶奶前不久已经去世了,她生前最后一段时间梦见了我,她梦见我和一个孩子哭着在上海四处找家的样子,她快咽气的最后一刻,手颤抖着指向某个方向,叫他们快去上海找阔阔。

      他们便在奶奶指的那个方向于上海集中寻找我,夜以继日贴了很多寻人启事,也再次花重金登了新闻报纸,他们相信老人家的预感是不会错的。

      守阔是当年雪松爸爸为我取的小名,我对这个小名感到很熟悉,隐约有点儿印象,原本我已经遗忘了,但是一听到阔阔二字,我脑海中挥之不去两个字,我断定自己听到过,所以在他们没有说完我小名的全名时,我就试着念出了守阔二字。

      他们便彻底相信我就是他们的亲生孩子,喜极而泣与我死死拥抱在了一起,雪松爸爸和瑛珍妈妈失而复得之下,一个涕泗横流后克制着情绪,另一个都快要哭得脱水了。

      我的爸爸和想象中一样,与严自同先生一样斯文有气势,他有一张国字脸,戴着黑框的眼镜,整个人气质儒雅,是省城大学里的教授。我的妈妈看起来也很有文化的样子,她起码工作不俗,也是吃公家饭的人,多年在银行工作,收入比寻常人高较为稳定。

      虽然我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但确实是清白有底子的书香世家,只是这些年来为了寻找我,世族这一分支的家里才破败了许多,几乎快成为了破落户,要不是因为工作维持着良好的经济,他们也没法耗费人力财力继续找我。

      况且全家人为了找我,都不肯再接受第二个孩子的到来,每一位家人都齐心协力爱着走丢的我。一则他们怕自己有了另一个孩子就会忍不住放弃我,二则这些年为了找我,举家外出,兼顾不了。

      听着这些可歌可泣的情况,我和慧卓都哭得不能自已。慧卓当初教育得我在理,我把如今还算正常的自己还到了父母怀抱中,是一件令他们欣慰的事。

      我们全家一起叙旧提起走丢前后的事情,我只记得,自己走丢的时候,妈妈一直很严厉,而且那阵子她似乎很不开心,我就想努力学会系鞋带让她高兴。可惜我就是学得困难,直到走丢时,我蹲在地上学着系鞋带,一抬头四处找不到父母,我便再也学不会系鞋带了。

      从此以后我很恐惧系鞋带,有了心结也不喜欢自己蹲下来系鞋带,因为那样我就觉得我再也找不到我的伙伴了。

      雪松爸爸和瑛珍妈妈便向我道歉,在我小时候那阵子确实逼我太紧,对我十分严厉,原因是爷爷奶奶隔代亲从前把我宠得不像话,他们工作繁忙,疏忽了对我的教育,所以当时空闲下来反省后,逼着我学会做力所能及的事,不得再依靠别人。

      瑛珍妈妈还说我确实是在滨江路边丢失的,当时街上很热闹,她牵着牵着,一不留神隽庭就不见了,准是贪玩被摊贩卖的什么花灯之类的小玩意勾走了,就迷路了,然后应该是被人贩子带去了上海。

      提起最近的一次我在海岸边看见了她的背影,她说,近来她确实在码头那些地方漫无目的找过我,我们大约阴差阳错了。

      我们在饭桌上一起吃饭讨论这些过往,父母也想帮助慧卓找到家。我透露慧卓同样是在水边丢的,慧卓却刨着饭说,他不确定是不是在水边丢的,只是为了认识我和我套近乎,以及为了后来陪着我,才这样肯定说起。

      雪松爸爸和瑛珍妈妈都感到很遗憾,但我们都尽量帮助他,在没有找到慧卓父母之前,慧卓自然而然也加入了我的家庭一起住下,在我的提议下,我让慧卓认了雪松爸爸和瑛珍妈妈为干爹干娘,便有了正当理由彻底留下他。

      慧卓在我家里把自己当佣人一样做家务回报,他爱屋及乌对我的父母很好,即使他在嘴上说已经当做是他自己的家一样,但他们一对他好,他又不由自主很客气保持着距离。

      刚开始回家的那些晚上,我都和父母黏在一起睡觉。我晚上和瑛珍妈妈睡在一起时,我想起记忆中她在走廊里的背影。她却不大记得了,不过她估计自己是要忙着去上班,从而疏忽了我,令我对这一幕印象深刻。我便想起来,她确实说过要去上班。
      接着我还想起瑛珍妈妈有次婚戒掉了,她以为是我贪玩搞丢的,很生气地批评我,后来才发现是她自己忙得忘性大,搁在了银行的办公室里。这是瑛珍妈妈先说起来,才唤醒了我的记忆,她一点点与我一起回忆我最小时模糊不清的事,她说的有些记忆,我是有个片段印象,但是不连贯。

      瑛珍妈妈便每晚与我讲起我的小童年,讲爷爷奶奶如何疼爱我,雪松爸爸如何严厉教育我,她作为中间人大多缓和对我的教育,忙得心情不好的时候,也对我撒过气。在我走丢以后,他们什么脾气都没了,二人追悔莫及,他们决定找到我以后,一定要好好疼爱我,再也不那么严厉了。

      年事已高的爷爷奶奶责怪过他们很多次,老人家终日哭得伤心欲绝,身体才越来越不好,爷爷便不瞑目的早逝,而奶奶为了我在病中撑了很久,她总是在梦里寻找我,最后也是在梦里撒手人寰的。她梦见了我小时候,牵着她一起走在上海的码头海岸边散步,哭着嘱咐她,阔阔在上海,快来找我。

      …………

      如果这也是慧卓的美梦就好了,我无数次地想,慧卓要是把他的美梦都告诉过我就好了,可惜他对自己的心事常常守口如瓶,连后来面对我们的离别,他也是独自承担了下来。

      慧卓是我的好兄弟,比我的亲兄弟还要亲的好兄弟,在他没有找到父母之前,暂时同我们住了短短时日,我希望他永远和我们住在一起,然而事与愿违。

      我和慧卓在这个家一起上学读书,并没有稳定多久,在1937年摧毁一切和平的战争紧迫来临之前,雪松爸爸和瑛珍妈妈商量着要一起出国避难,糟糕的是雪松爸爸利用人际关系,只争取到了我们一家三口的逃生机会,他尽全力为慧卓争取过名额,可惜没有通过,不能再多带一个人了。

      我哭着坚持想带慧卓一起出国,甚至要把名额让给他,可是痛心疾首的父母关上门哀求着我哭诉,这些年为了找我已经差不多花光了家底,连争取盖章的护照和船票,都是花光了最后的工资贿赂下来的,不能够再带养另一个孩子了,我们的家庭如今支付不起,更带不上另一个没有户口的人。如果家里有条件,他们一定会帮,会带慧卓一起走,请我相信他们。

      我灰心遗憾,但也自知不能勉强父母,他们为我们已经付出的够多了。

      雪松爸爸和瑛珍妈妈看在我的份上,答应以后肯远远资助慧卓在国内继续念书学习,并且让雪松爸爸在租界里的教授朋友当房东照顾慧卓,让慧卓有个安全的落脚点,不过感恩的慧卓后来半工半读减轻他们的负担。

      以前我耻笑兰娟姨娘,如今自己也面临了岔口,才终于笑不出了。

      那天晚上我们在国内家中的阳台上最后一次交谈,也是第一次在家做坏事一起抽烟,我偷了雪松爸爸的哈德门香烟尝尝是什么味道。
      慧卓随口问我,同那万宝路比起来怎么样?
      他知道,我曾经顺走过街痞的万宝路偷抽。
      我说,哈德门要比万宝路柔和细腻,适合你些,不信你抽抽。
      慧卓接过我给的哈德门香烟生硬地抽了起来,他咳嗽了几声,白烟从他鼻孔里滑稽冒了出来,我们互相短暂而惆怅地笑了。

      这次我没有问他,我要走了,你要不要跟我走?我们心照不宣,我只低头踩着烟头灰烬,干巴巴说了一句,我要走了。

      他掐灭了还有很长的一截香烟,沉重拍拍我的肩膀应道,他知道,天下无不散筵席,保重。

      我们彻夜难眠,第二天都拖着疲倦的身体,坐车就近去搭乘上海到美国的巨大轮船,慧卓一路随行相送,我被父母强推着上了那艘人群堵塞的船,大家像密密麻麻的沙丁鱼一样,互相挤压得呼吸困难,前仆后继加塞上了这座能逃难的生命之船。

      周围还有好多客货船与蒸汽船冒着黑烟呜呜沉响着,捎上不少往外逃的难民,码头港口人山人海,我和慧卓分别开离得对方越来越远了,我不想去想那个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们有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我努力终止了这种可怕的念头,遏制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我从熙熙攘攘的轮船上面远远俯视过去,我们道别的场面如此宏伟壮观,彼此悲怆涕泗横流,慧卓与我在这嘈杂纷扰的世间,只如两只毫不起眼的小蚂蚁,然而小蚂蚁不能蚍蜉撼大树,至少能传递彼此的心灵。
      他将手放在嘴边朝我竭力呐喊,成滨!照顾好自己与父母!我爱你们!

      我也将手放在嘴边呼唤他,慧卓照顾好自己!我们也爱你!战争以后咱们活着见!

      雪松爸爸和瑛珍妈妈都怀抱着我捏紧了栏杆,看向那个依旧孤苦的孩子,他们起初不能面对那份愧疚,最后为了不留遗憾也都抬起头,注视着人群中心那小小的人影,与他坦坦荡荡道别了。

      逆着呼呼风声的轮船行驶出港口,令人们面朝向苍茫的大海航行而去,蓝海天涯近在眼前,却又是那么遥不可及,难以真实的触摸,便如我与慧卓从此以后的飘渺距离。

      我在这艘轮船的甲板上,看见瑛珍妈妈身穿毛绒绒披肩和旗袍典雅贵气的背影,心里惶恐缺失的那一角终于被弥补上了,我放下心从后面拥抱上她温暖美丽的后背,紧紧依偎而靠。

      她转过身来与我相拥,吹拂着夹杂清新的海藻味儿的海风说,她这条披肩上的毛可不是动物毛,是一种很便宜看起来又好看的纤维毛而已。家里已经没有条件让她挥霍了,以前穿过的那些昂贵的衣服也都卖了很多,而且她早已打算不再穿有动物毛的衣裳,要环保爱护动物,也为我留善心积福。

      我的瑛珍妈妈是很有爱心的一个人,既爱美又能节约,有什么样的日子就过什么样的日子。我们在轮船上遇到饿肚子的人,她和雪松爸爸都会量力而行分食物给别人。而我初期,因为慧卓不在身边,我开始变得像他一样活着,说话做事之前,总是自言自语模仿他来约束自我。

      父母看到我这种自说自话的情况,一度很担心,便对我极好来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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