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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小王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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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夏那阵子,我们去了外滩码头吹竖笛唱歌卖艺,在那里遇到了另一个正在表演的提琴艺人。
他是一个着装完全西化而标致的小少年,他上身一套白衬衫加格子纹的西装马甲,裤子是高档的法兰绒西裤,脚下穿了中长的棕色马靴,随着他拉动提琴踢踏起来迈几下步子,从而使马靴显得很时髦洋气。他脸上苍白得没有什么血色,整个人肤色看起来病恹恹的,但他拉小提琴时的神态又有点得意劲头,透出的这种精神气还不错。
他长得很娇弱漂亮,五官深邃,高鼻深目,一看就是欧洲洋鬼的样子,但他长得又有点婉约,五官轮廓里有东方人的模子,我们估摸他是个混血儿。后来交谈的时候证明我们没有看错,他确实有四分之一的混血。
更别提那少年拉小提琴的高贵样子,他简直就像童话故事里的小王子。慧卓这在书上见多识广的人也看入迷了。我们那时候对待陌路的外国人依旧是比较好奇的,喜欢观察他们,往死里看,不看白不看。
因此遇到过街上穿成西部牛仔的洋人用撇脚的中文威胁我们,再看小心我挖你眼睛,用左/轮/手/枪打爆你头。我们噗嗤一声笑出来假装被吓到叹说,哇,金毛鬼吃人爱吃眼珠子啦的时候,陌路洋人也恶狠狠笑了,看着我们这种滑稽的流浪儿,他故作凶狠,又忍俊不禁。
此刻混血少年拉的小提琴曲,我们都不知道是什么曲子,闻所未闻,只记得曲调很悲怆哀鸣。这一曲演奏的时间很长,似乎循环过,曲子抑扬顿挫,娓娓传来忽高忽低的尖锐乐声,有一段起伏波动格外紧凑激昂,抒情得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我这门外汉不知不觉听得沉迷,同时想起自己与慧卓身上一路以来的坎坷经历,甚至感到很悲伤。
一曲完毕,混血少年还在不停歇地拉小提琴,之后换了其他的经典乐曲,虽然也很抒情悦耳,但没有第一首的调子来得惊为天人。他面前的募捐箱子里还有很多路人捐钱,我从来没有见过路人对街头艺人表演的反应这么热烈。
一则他技艺精湛确实演奏得好,提琴又显得高贵。二则路人说不定看他是个漂亮到让人过目难忘的混血儿,才给的赏心悦目的钱。三则便是他和洋人沾边,那些没见过世面的路人对洋人高看一眼。
抛开其高超演奏提琴的技艺来说,我心中多少不服气,也许是因为他洋人的模样,也许是他看起来比我们小一些呢。
我其时艺不高人却胆大,我撸起袖子拉着慧卓一起前去表演中心,想在拉小提琴的少年旁边一起卖艺。慧卓认为这样不太好,打扰了别人独立的演出,徘徊着害羞不肯上前。
对于我来说,只要能沾光,我管他的呢。反正慧卓一向觉得我鲁莽,我也不在乎他这些婆婆妈妈的看法,我不要脸只要钱。
我上去便一把将破帽子倒扣在地上,走来走去吹起了竖笛,也挑眉努嘴示意慧卓过来唱歌。为了不影响提琴少年演奏的优美音乐,慧卓并未出声像寻常那样演唱,不管我怎么卖力示意,挤眉弄眼挤得五官发酸,他都一动不动,可气死了我。
我气鼓鼓瞪着慧卓,大有一副等一下算账的意思,他都无动于衷。他的正人君子是我又爱又恨的地方,这种品质是一把双刃剑,更是一把岁月杀猪刀。
我只好独自瞎附和起小提琴的音乐,在附近滥竽充数吹着笛子,甚至恬不知耻靠得提琴少年越来越近。早先我压根不看他,只耳听他拉出的悠扬曲子,不知其有没有被我的竖笛声打乱,渐渐我发现他似乎在迎合我瞎吹的调子,使得合奏不那么突兀了。
我终于不好意思且感激地看了提琴少年一眼,他和善回看我一眼,便闭目微笑,继续深情娓娓动听执弓拉着小提琴,沉浸于我们古怪却美好有趣的演奏当中。刚开始提琴少年身后的一些随从还想驱赶我呢,而他一边拉提琴,一边惬意走来阻挡了他们。
这一天是我们有史以来赚得最多的一次。
演奏完事以后,提琴少年走上前来与我握手介绍自己,他说着有点口音的中文道:“你好,我叫冯延安,我还有一个英文名叫西奥菲勒斯,很高兴与你一起合奏。”
即使他是混血,因为外表和那身行头做派,我们始终觉得他完全是个洋人,适合他西奥菲勒斯的名字。我想起我最爱的那条杜宾犬,名字里也有个斯字。不过西奥菲勒斯的这种名字对我来说有些复杂不容易记,还是延安方便,但是后来我依旧努力记住了他让我不容易记住的名字,记住了他的全部,记住了我们这时短暂停留的美好时光。
慧卓怕我言语表达不行,才上前帮我说话,“不敢当,很抱歉我们打扰到了你,但我们这么做也是为生计所困,请您原谅。”
我轻哼道:“这是互赢的事。”
我这么不礼貌,没想到提琴少年倒是很支持欣赏我,他直夸我很有勇气,他遇到的很多同胞总是比较保守的,他虽然也欣赏这份保守的某种益处,但现在他更欣赏我这样的。
这是一向在为人处世上受到欣赏的慧卓难得吃瘪,反而我这种粗糙的人得到表扬,我心里乐开了花儿。
于是我们互相深入介绍了自己。
提琴少年讲述,他那些卖艺活动获得的钱财都是要拿去一分不剩的捐掉的,他在为孤儿院与福利院做慈善。于是,他从募捐箱里也摸出一把钞票硬币,大方捐给了我们一点钱。因为他想,我们在外生存不易,更需要用钱,希望我们别介意,他不是在怜悯同情我们这种自力更生的流浪艺人,只是单纯地想帮助我们,因为中国有句话说,四海之内皆兄弟。
我只要看到天上掉馅饼的金钱便两眼放光,慧卓推拒着要放回去,我感到气馁,上手与他暗中抢夺争论。
提琴少年见到我很想要的态度,他美丽地笑着始终坚持把这笔钱塞给我们,最后他与慧卓折中各退一步,只给了我们原先的一半。
我们表演的期间,提琴少年家的专用摄影师已经为我们拍下了卖艺合奏的照片。他说,如果我们也想要照片留作纪念的话,不妨等上一会儿。
照片要一个小时左右能洗出来,他想分别送两张合照给我和慧卓,他看到慧卓是与我同行的人,早前已经示意过摄影师把慧卓也一起拍进去了。
而且我们还可以再正式拍上几张照片留念。
我和慧卓都喜欢拍照,终于意见相同一起答应了。我们仨便站在外滩码头上整整齐齐拍了几张合照,几人有时候是坐在护栏上,有时候倚靠在粗大的铁链旁,我们身后的景色是碧波浩渺的海水,与繁琐庞杂的舳舻千里的船只货物。
西奥菲勒斯,也就是延安说,不如我们先去吃顿中午饭。
提琴少年眼神熠熠生辉,非常热情而迫不及待邀请了我们。去吃饭的路上,他走几步路累了便体力不支坐到了轮椅上去,由一个穿蓝色套装的外国面孔的中年女佣推着。这女佣说话一股子伦敦腔,且神情倨傲,只肯对自家小主人俯首称臣,对于我们这种卖艺流浪汉她有些忽视了,若不是主人的态度,她似乎理都不想理睬我们。
提琴少年坐着与我们侃侃而谈,希望我们别笑话他,他只是先天身体有些差,注意养着休息便好。
他左顾右盼后,看到了附近西餐厅里一位穿着不俗的完全是洋人面孔的老爷正对他微笑,他便兴奋挥了挥手,向那老洋人示意提醒,他正带着新交的朋友过来吃饭。
提琴少年很快转头为我们介绍,那老洋人是他的父亲。
我们第一次踏入这么高档奢华的餐厅,进去以后,餐厅里的侍应生和老洋人身边的仆役都伺候我们落座。
提琴少年询问老洋人,“爸爸,妈妈去哪儿了呢?”
“妈妈突然有事先走了,只有我们一起吃午饭了。”老洋人耸耸肩说完,他试着与我们友好微笑,见我们年纪比较小,他示范起来教我们把白色餐巾布挂在胸前,以免吃饭时弄脏衣物。
至于老洋人和提琴少年没有像我们这么做,他们都把餐巾布折叠起来放在了腿上。仆役想帮小主人铺餐巾布的时候,提琴少年坚持要自己做饭前准备。
老洋人除了刚开始对我们微笑打个招呼,后来大多数时候只和提琴少年交流。他似乎不是很想自己的儿子与我们这种卖艺的小流浪汉吃饭,而且他吃饭规矩很多,一板一眼的,中途用口布擦擦嘴后,他将餐巾布放在没吃完的浓汤盘子左边,便借故离席了。他最后在表面客套说,他有事要处理,请我们用餐愉快。
提琴少年为他父亲解释,他的父亲总是很忙,不要介意,平时都是母亲比较空,今天他们都能抽空来陪伴他进行卖艺募捐活动,他已经很知足了。这顿饭意外的空缺位置,正好出现了我们补上,这就是天意。
我们也不喜欢有压迫感的成年人在侧,那样慧卓很不自在,我倒是无所谓,为慧卓着想罢了。
我们用餐愉快,这是我和慧卓有生以来第一次共度吃这么多奢侈的好东西,不禁感叹有钱人家的挥霍无度,桌上还有让我们感到新鲜的牛排面包。我们刚开始不会切牛排,便切得牛肉和盘子一起吱嘎吱嘎作响,拿刀笨拙像正在活切什么小动物似的,餐具盘子之间也被碰得一直叮咚作响。
中年女佣挺直着脊背在一旁看得隐忍,似乎像是在看一场大灾难一样,她尤其俯视着我的动作。我给她瞪了回去,还故意发出刺耳的滋滋声挑衅她。
提琴少年温柔微笑,温文尔雅教我们一起使用刀叉。慧卓慢慢学着他的动作变得好多了,只有我不介意别人的目光,干脆粗鲁地把这块牛排拿起来撕啃咀嚼。
中年女佣看不下去以后,深吸一口气,微笑着在提琴少年耳边说了几句话,便忍气吞声也离去了。
等中年女佣走了,提琴少年望了望她快消失的背影,也悄悄尝试用手拿起牛排吃的行为。他调侃我真行,把他的贴身管家气得要死,他的贴身管家跟爸爸一样规矩可多了,他有时也很烦那些规矩。他真羡慕我们自由自在没人管,更羡慕我们健康的身体。互相羡慕对方的处境时,攀比起来像在恭维,可那是真心的。
我们三个窃笑着胡乱吃这顿饭,再也没有什么规矩了。其他的仆役唬不住我们,只好无奈暂时由着我们。
当我看到桌上的面包,由脑海深处想起了苏恩,于是大口大口咬起了柔软耐嚼的面包,要是苏恩在,他一定很高兴终于能大口吃面包了。这顿饭应有尽有,后来还有诱人的奶油、水果和巧克力搭配起来的不同蛋糕,整个餐桌色彩斑斓。
我们几个少年孩子没人管,便吃得乱七八糟,提琴少年在餐桌前便有人端柠檬水来给他洗手。
我和慧卓要一起去如厕顺便洗手,我们进出厕所都在聊天。
我说话不防头,有些口无遮拦。我在厕所门口说,那个什么西斯的小洋鬼真好,咱们可以从他身上多捞点儿好处,他看起来像个渴望飞出鸟笼的金丝雀,面对这种寂寞的少爷我最有经验了。
慧卓正经说我唯利是图,不过他也习惯了。
很不幸,我们的对话被老洋人和中年女佣听见了,他们原来还没有走,这家餐厅似乎也是他们的地盘。
老人洋无奈笑道:“你们这两个小赤佬,穷得一无是处,还排外呢。咱们西奥菲勒斯是地道的中国人,因为他有一颗中国心。”
尽管慧卓拉拉我劝我别再说了,我还是说:“你这老洋鬼还会说咱们的话了。”
老洋人听见就笑了不太跟我们计较。他鼻子很大,跟鹰钩似的,看着有些厉害,笑起来样子略凶。不过他对我们还是比较大度的,叫我们吃了饱饭陪西奥菲勒斯玩高兴了就走吧。
而始终端着的绿眼睛的洋妞佣人则高高在上批评我们一会儿,驱赶道:“小流浪汉尝试了一下灰姑娘进舞会的时间,就应该滚回自己的世界了。别看我们延安少爷善良好说话,就想占他便宜,想攀龙附凤来着。”她说中文略有口音,但是口齿表达得很清楚,竟然还会用成语。
我最见不得上层人士身边的狗这副嘴脸,我压根不理会她的警告,拉着慧卓回席间,继续与提琴少年交好。
几张照片虽然已经洗出来了,提琴少年依旧挽留着又邀请我们在餐厅外喝下午茶,一起看看码头海岸的风景,有吃不完的茶点何乐而不为。
提琴少年深深看着我的眼睛说,他对我一见如故,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很想和我们做朋友,如果可以他也想去流浪一下,去外面的世界体验多姿多彩的生活,磨炼自己的意志,可惜病体不允。
我感激我的眼睛总是能吸引到这类似的寂寞孩子,我第一次想念起了子傅。我知道他们都爱我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并且各有自己的心思原因,而我是很多年以后,才知道西奥菲勒斯那让我心痛的原因。
提琴少年说,他一直都是把延安的名字排在第一位的,他的爸爸曾经因此不满,见他执意如此便作罢了。因为他更喜欢自己中国人的身份,他最喜欢美丽动人的妈妈,妈妈是地道的中国人,那么他也要做中国人。虽然爸爸也很好,可是爸爸很忙,不如妈妈日日陪伴悉心照顾自己来得亲近。
我感到欣慰之余,也有些嫉妒这个满口甜言蜜语的小家伙。
我羡慕他富裕的生活,健全的父母。唯一感到可惜遗憾的是,他和子傅一样不那么健康,有再多的财产不愁余生,也得长命享福才好啊,否则都是白搭。假若我的健康和他们的背景结合起来就完美了,我美滋滋想着。
总之提琴少年很想再招待我们几日,十分想邀请我们去他家的庄园玩玩,可惜他家里人不同意,他以前也带过一些特别的客人回家,他爸爸妈妈不是很愿意他和外面的陌生人来往,因为曾经遇到过危险,还因为他身体不太好的原因,请我们谅解。
提琴少年重新从轮椅里站起来,与我们分别拥抱,我们的影子在地上被夕阳拉得斜长。
我第一次抱西奥菲勒斯,也是最后一次抱他,彼此的怀抱都柔软得心碎。他看到我的鞋带在下一刻散了以后,便先在慧卓之前,蹲下来可爱地为我系好了鞋带,向我炫耀他很会照顾自己,所以心痒帮了我这个小忙,他也经常为家里人系鞋带的。他毫不自持身份的小小举动,似乎把我当做了片刻的亲人,使我感动不已。
离去之前,我没有忘记自己游走期间常打探的事。
我照例问提琴少年,家里和亲戚有没有丢失的儿子,像我们这样大,不管有没有我都希望他能问问也好。我身上有法兰绒裤子的牌子布和观音玉佩,如果有情况,记得来那些河滨码头岸边找我,我经常在那里晃荡的。这几句话我都说烂了。
提琴少年认真看了看我的信物记住以后,郑重其事答应了我。我再次看向他那张深邃精致的小脸孔时,心想他们都是洋人或者混血,亲戚也应该都是外国人,我怎么可能是与他们有关的孩子呢。
我和慧卓带上提琴少年打包赠与我们的食物,刚走出餐厅以后,另一个男管家追出来给了我们另外一笔意外之财,这是他家太太走前远远看见我们嘱咐下来的事。
管家形容,他们太太为人很好的,喜欢做慈善,见了流浪儿常常给一包袱吃的和一笔数目不小的钱。我便彻底相信他们怠慢客人是无心之失,不是嫌弃我们才不在的,大概真有事要忙。
母亲这样善良,儿子也这么善良平等,他们都真好。这大概就是我和慧卓眼里真正的富贵之人,并不是有几个臭钱看不起人的暴发户,我们往常讨厌的有钱人必然是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