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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逃之夭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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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已经约好了十二点在教会孤儿院的某处破墙见面。
这是我和慧卓早在病房里暗中商量着约好的事情。
事到临头一起要走之时,我难得为慧卓考虑过,他其实不用一定要跟我走。在外面流浪会发生很多难以预料的事情,他进孤儿院之前险些病死,吃一蛰长一智,我企图让他重选,并且劝他留下来好了。
那是我第一次口是心非,我心底巴不得他和我一起走。他也没让我失望,他看看德丽莎修女、亚历山大神父和艾伦医生几人住处的方向,低声说他们为人非常好很舍不得他们,但是其他的那些同学朋友与我相比的话也不过如此。
之后慧卓斩钉截铁抬头对我说:“成滨,别丢下我,你不能这么做,我们是拜过把子的共患难的兄弟。你尚能放弃大富大贵找家,我这算得了什么?更何况寻找父母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能找就尽量找吧。”
我拉着他的手爬上墙头一起出来,彼此笑靥如花。
我们逃之夭夭前,还做了一件非常冒险的事。那天晚上我莫名其妙中了邪一样,不知为什么想起了关自己禁闭的兰娟姨娘,于是不顾慧卓的劝阻,我便一股脑返回去,半夜三更独自从阳台爬进了她的房间去。
屋里的女人竟然也没有睡着,失眠的人到处都是。我估计太太他们或许也躺在床上看天花板,想着子傅。
兰娟姨娘瞧见了我,不像别人一样会被惊吓到。她淡笑起来,问道:“阿保,你这又是闹得哪出啊?”
“既然你不喜欢这里,那就走吧,我可以帮助你逃出去,我今晚要走。”我不是相信兰娟姨娘,我只是相信自己的判断,我判断她这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不会出卖我。
“逃出去……”她细细咀嚼此话过后,环视了一圈雅致的房间,“是啊,我可以逃,但是这里和外面其实都一样,我逃出去有什么用呢?我在这里起码一辈子吃穿不愁。”
“傻吧您,你可以去找你的心上人啊,我要去找我的亲生父母,我们各找各的。”我蹲在她面前说:“你要赚钱独立,出去门路多的是,反正你有学历以前是女学生,再不济你还有他们送的很多珠宝首饰可以过日子呀。”
兰娟姨娘才终于从床上爬起来,又看了看昏暗的房间,缓缓点头道:“所言极是,你说的不无道理……好啊,等我收拾一下包袱。”
我不知我在做些什么,自己跑不够,我竟然还要放跑严自同先生的姨太太。想起子傅,我决定最后为他做一件事,除了他的心腹大患。事实上,我也想解放兰娟姨娘。
我和兰娟姨娘当晚收拾包袱悄悄出门,这些日子,我早就摸清了严公馆里里外外,虽然戒备森严,如今逃跑对了如指掌的惯犯来说不是难事。我和兰娟姨娘在后门附近的墙面分道扬镳,她不与我们一起走,她要走另一条路,大晚上也不让我们送行。
我和慧卓担心她会马上去举报我们,想了想,她真要举报的话,在严公馆里的时候嚎一嗓子就能抓逃跑的我了。也担心她一个女人在冷清的街上走不安全。我们于是蹲在草丛里偷偷观察她有何用意,何去何从,甚至尾随了一会儿。
兰娟姨娘等我们表面不见了以后,在原地迷茫了半天,她竟然又蹑手蹑脚回到了静谧的严公馆里。
白费一番功夫,我和慧卓见了同声唉叹。
我埋怨这姨太太真没出息。
慧卓为她开脱,人在世间哪能没有牵绊,身不由己啊她。
我耻笑了讲,我们有牵绊,但我们一向自由自在啊。
慧卓打击我说,以后就不一定了,你只是还没遇到选择的岔口。
谁知道呢?老天也不一定知道,因为连我们自己都不曾真正了解每时每刻的自己。
还是在外游荡的生活更适合我,我刚逃脱的那几日逍遥自在得不得了,只是后来躲得人多,不能再回桥洞了。我们重新找了个偏僻的弄堂做营地据点,在外游荡也越来越谨慎,只要一看见熟人掉头就跑。
慧卓离院后那些晚上没事干难免失落,我把这些日子偷来的一叠书都塞给了他,让他聊以慰藉,他看了看书籍内心充实好受了些,便谢谢我。
当他问起我的书是怎么来的,我撒谎说是家教送我的。
他一下子看穿了我,不,是了解我。他久违笑骂了一句,有辱斯文,你又去偷了罢。
我狡辩,在严家当主人少爷,这些书籍我本就可以拿的。
他老样子说,不问自取就是偷。不过他这一次还是收下了这些书,也许他觉得我的狡辩有点道理。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我们强迫自己重新习惯流浪的生活。
我和慧卓再次出去流浪,生存的经验比以前要好很多,因为我们有了新的一项生存技能,不再卑微讨钱了,而是理直气壮起来。那是慧卓想出来的办法,我们可以自力更生,靠卖艺过活。
我们讨钱的时候不再是空手套白狼了,而是靠二人表演。慧卓用唱诗班里学到的歌曲来表演歌唱,至于我负责用乐器伴奏。
我们各自用以前攒来的钱凑钱买了一些管制乐器,比如长笛、竖笛和小号,竖笛比较简单好学,我们是在教会孤儿院里学会的。至于长笛得自学,慧卓向另个老师学过,能教我一部分。
而小号是从严公馆带出来的,之前家教见我气息足建议严自同先生让我学的。我吹着好玩,瞎学了几下,勉强有了点儿基础,但是深学起来是很困难的,慧卓便打算都看书指导我。
一知半解学得困难,于是最常用来伴奏的还是熟练的竖笛了。
慧卓也去市政府附近的图书馆翻乐谱,记下不少简单的乐曲,他记在小本子上让我练习,他则配合着练习唱歌。
原本是我配合他,但由于我在音乐方面展现出来的天赋太笨拙,唱歌自如的他便渐渐来配合我了,有时候也暂停练习歌唱,一起练习这些管制乐器。
我们一边学习表演,一边去了另个距离最远的河滨区域晃荡,开始了游刃有余的卖艺生活。等我们赚到一些钱后,便买了实用的礼物去看望猎户夫妇,顺便过冬,他们很乐意收留我们。
我们早就不像以前那么容易脏了,我们背了不少包袱,有换洗的衣服,尽量打扮得体面点,人家瞧着也有心情观赏,会多丢几个子儿。
我们看起来不像乞丐,只像流浪的小艺术家。在猎户夫妇家游走的这一趟,也表演给他们看了很多场歌唱节目,以及管制乐器的合奏。他们可欣慰地说,他们就知道我们非同寻常,和一般的流浪儿不同,迟早会有出息的。
开春再次回城,我们一如既往帮他们给玉春带去了肉干和家书。玉春也说了和他爹娘相差无几的话,他以前就看出来我们不是一般的流浪儿,很有上进心,用这样的话来恭维我们。但进了学校,他还是不曾联系我们。
下一个冬天,我们没有脸再去猎户夫妇家过冬了,因为这一次我们没有赚到什么钱,不能孝敬他们。
即使是卖艺,冬天情况差的时候也很难讨钱,我们最近讨的钱不多,只能勉强解决温饱,买不了什么礼物。慧卓不想再穷酸地上门去麻烦人家。
有一阵子卖艺讨来的钱也越来越少,少得难以生存,我们又得找过冬的保暖地方,找干燥的稻草取暖,最后找到了一处破房子里去。
外面下了纷纷扬扬的大雪,我们难以御寒,寸步难行,讨饭不易,找食物很困难,再一次陷入了这种僵局。
唯一能保证的是打火机和柴火充足,我们在靠墙的角落里点燃篝火,仍然正冷着,因为顶上都没有屋檐遮蔽寒风,差不多是一座露天的破房子,幸运的是我们在此遇到了游走的戏班子。
戏班子的班主游走期间也找了个落脚点休息御寒,我们好心让他们一起加入烤火的行列,即使嘈杂吵闹,一大堆人挤在一起之后,反而暖和了不少。他们还有睡垫呢,礼尚往来借给了我和慧卓睡觉。
次日班主和一干人等要走的清晨,邀请我和慧卓要不要一起进他的戏班子,他这次不是巡游,而是要在上海彻底落脚了。
慧卓很小的时候不辨雌雄,但是随着长大至少年很有男子气概,不会再被人误认为是女孩儿了。但班主见我两人模样长得不错,是两个好苗子,希望我们加入他的戏班子,不想加入的话一起去看看戏也不错,说不定看了就会喜欢上。
实际上班主更青睐于慧卓,他对我说的话都是恭维,为了哄得贪玩的我一起加入后,增加慧卓答应的概率。
为了过冬,我和慧卓便上了班主那戏班子队伍长长的马车。
我们贪玩的这个冬日,机缘巧合之下在戏班子里过冬免费看了好多场戏,足足看新鲜。
班主真真儿看中了慧卓,总说他骨骼惊奇,连哄带骗招待我们,老想留下我们。班主也想先让我练配角,哄住我说,先从小做起,以后让我给慧卓一起当对手角色,真心想培养我们。
尽管我在戏班子里顽皮乱摸乱碰,班主都大度让我随意。慧卓一直约束我,其他优伶要骂我猴,班主总是一副老好人的样子说没关系,觉得好玩就留下来。
那天我们去了后台看了看青衣和花旦们化妆,我欣赏不了,觉得他们妆前妆后判若两人,妆容太浓,近距离看了看,有些过于艳丽。但慧卓懂戏看得痴迷,不断地夸赞他们真美,也伸手摸了摸人家精致的戏服。
那些优伶待见慧卓,也瞧他清秀的模样身段适合唱戏,帮着班主一起招才呢。后台有个老刀马旦闲情逸致把慧卓打扮成了小刀马旦的模样,让大家好好看看如何,也叫慧卓耍了几手他们最近教他的动作,慧卓一教就会,虽然差火候和练习的底子,已经很不错了。班主见了直夸慧卓好,夸他注定是吃这碗饭的人。
班主这些话我已经听腻了。
不过别人化妆我看不出来有多美,但慧卓一化妆穿戏服打扮了起来,再舞刀弄枪唱几下,真挺像那么一回事的。
慧卓没化妆前有种比较阳刚的书生正气,化妆起来才有种男生女相,我看了都心动,出现了某种荒谬的念头,想把他娶回家做媳妇。不过这个念头也是对他最真实的赞美而已。
旋即我想到了戏班子外面那些有钱的老男人,认为戏子不过是他们的玩物,即使唱出了名气,也是大家鄙视的对象。我当时不是很希望慧卓跨入这个自古以来被人瞧不起的行业,他教书的话才会被人们尊敬,我只是希望他受尊敬过得好。
晚上睡觉前,我看着慧卓干净好看的模样,偷给了他的脸颊一个晚安吻,对他说上一声,我爱你。他也回我一句,我也爱你,晚安。这是教会孤儿院里的修女老师们教会我们说的,他们教会我们学会表达。
我们留在戏班子并没有多久,因为一个年轻正红的刀马旦老板不久后出了一场可怕的事,他被一个有势力的富家老爷看中之后,彼此眉来眼去相好,但是听说他遭药晕了被不同的男人从后面干.屁.眼,干出了血,人还休克便送到了西医院去,这场丑闻闹得轰轰烈烈,刀马旦身心受创要面子承受不住,便穿上他最爱的朱红色戏服上吊自缢了。众人七嘴八舌,人云亦云。具体也不清楚其中的曲折离奇,他死因背后的真相成了一个谜。
听说人上吊之前穿红色衣服会化作厉鬼。那富家老爷心虚,频繁做噩梦,梦见了刀马旦老板穿着红戏服向他索命而吓得魂飞魄散,便连夜找来做法事的师傅来化解刀马旦老板的怨念。
纵然我和慧卓见多识广也没见过这档子腌臜事,又担忧那刀马旦化作厉鬼回来乱索命,因为我曾摸过他珍藏的戏服气过他呢,而且难保有一天不会轮到我们被有钱人看中卑鄙玩弄,便连夜收拾包袱又跑了。
我走的时候,故问慧卓走不走,不走的话,我一个人走。
他跟随说,说好了不管到哪里一起走。
我戳穿他,我看出来了你想唱戏。
慧卓笑笑叫我别洗涮他了,他只是有点新鲜兴趣,但看见刀马旦身上发生的作孽怪事,以及台下苦练十年的辛苦,他身体受不住,算了。以后还是安安静静做老师好。
我说,做老师可不安静,他们一天到晚教育不乖的学生,教育……就像我这样的得气死不可。不过,只要你喜欢总有理由的。
慧卓想了想,确定了他的理想是做老师。只是我们如今的局面,让我心不安又连累了他,他再流浪下去能做什么老师呢?
慧卓拉走我上路保证,别担心,做成滨一个人的老师呀,他从我身上正在实现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