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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病人的礼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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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我照旧在严公馆闹腾的时候,避着那些佣人钻进了楼上一个以为没人的房间,突然在灰暗中发现了一个人影,我简直以为撞邪了,朝门外又躲藏了起来。
我打开门缝探险,逐渐发现她是一个侧影单薄的秀美女人,正在平静地画阳台外头的景色。她那旗袍衣裙穿得风雅端庄,不像是佣人,其肩膀手臂上还搭了一块儿素净的围巾呢。
我掰了一些饼干碎丢她,嘴里也“嘬嘬”几下发出声息引起她注意。
她回眸温柔微微露笑,搁下画笔问我是把她当狗还是当猫呢?
“你是谁?我之前怎么没看到过你。”我警惕地问。
她和婉笑道:“这话应该是我对你说的吧,不过我早就知道你是新来的永保少爷了,顽皮得很,成天在楼上楼下发出咚咚咚的声音跑来跑去,还把大家折磨得啊啊地叫,把家里搅得天翻地覆,你真像一只耗子,老爷呢就像一只猫,你见了他才好点。”
“你是谁?!”我进去瞪着她,脑里忽然灵光一闪,便脱口而出道:“你是姨太太吗?”
她微微颔首,夸我真聪明。她说,她这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都没人注意的姨太太,总算被我注意到了,她就知道有一天我会钻进她的房间里来的,她有这种预感。
我觉得这个姨太太有点神经兮兮的。她从我看她的眼神里也发现了我内心的想法。
不过她毫不在意,她为我介绍了自己,她叫兰娟,让我可以叫她娟姨娘,请我自便。
兰娟姨娘坐姿笔挺,再次执笔开始描绘风景墨画。除了穿的衣服,她浑身上下都很朴素,没有任何首饰,头发也没有盘起来,只是很随意地用浅色丝带绑了起来。
我以为她也被关禁闭了,而且是被严自同先生冷落,被太太打压,才不人不鬼地缩在这个还算亮堂什么都齐全的房间里。
兰娟姨娘听了我的想法,轻笑得手上出现笔误,一滴墨水都滴错在画上面了,不过她很快便将失误的一处重新完善画好。她一边画,一边告诉我,她才不愿意进严公馆做姨太太呢,只不过家中困难,她才应下这场婚事。
她是因家里施压而被迫过来做姨太太的,因为严太太生不出来健康的孩子传宗接代,严家要她以后在这里生孩子。以前她读书的时候已经有心上人了不太愿意,但是家里条件不好,她嫁进严家以后又吃穿不愁,家里也能周转,便接受了这一切平淡过着日子。
兰娟姨娘给严自同先生和太太的评价都不错,她自进了严公馆,两位都未曾亏待过她,起初也嘘寒问暖,只是她想着过去自己坐困愁城罢了。
她告诉我,是严老爷子去年在世时让人物色着把她找来的,太太只好退步默认接受了她。但是严自同先生是一个正人君子还没有占有过她,是想等她彻底愿意生孩子才行动。
严自同先生和太太也一起送了很多珠宝首饰给她。但她不戴任何首饰是因为成日不想出门,戴了麻烦,就渐渐素净下来了。而她还是女学生的时候,也是一样素净的,习惯了。
原来不是子傅多心,他家真的因为他生病而有了一个姨太太。
兰娟姨娘大概很久没与人说话了,她向我倾诉这些话时,更像是在随意自言自语。她还讲起,虽然严家未曾亏待过她,她自过得避世以后,佣人逐渐都对她不理不睬的正合她意,他们最多送饭进来才与她说上几句,因她不太想被人打扰,后来便让人把饭菜放在门口。
兰娟姨娘给我的感觉很矛盾,拧巴,并没有一种怡然自得的真正淡然避世之感,她像是在回避什么,也许在回避为严家生孩子,她仍然没有彻底接受这一切。
而我和兰娟姨娘唯一的来往是,在我躲避那些佣人的时候,灵活藏到她的房间里来,然后与她一起画画弹琴。早先她并不厌烦我的打扰,反而期待我的到来。因为她想培养自己对于孩子的兴趣,而心甘情愿报答严家。
但我实在不是一个好苗子,常常捣乱把兰娟姨娘折腾得精疲力尽,她这处宁静的房间也被我搅得不安静了,变得乱七八糟。到后来其他人终于发现我藏在这里的事,大家都很为我抱歉打扰了兰娟姨娘,强行把我给拖走了。
兰娟姨娘恍惚说过,自己对于孩子的兴趣实在勉强不了,下一次我再抱着厨房偷来的点心去找她的时候,她竟然反锁上了门,还装死不说话,这让我一度感到气馁。难不成我真是人见人怕,鬼见鬼愁的孩子?这是赵妈骂过我的话。
我抱着一盒饼干低头在二楼走廊吃着,路过一间之前紧闭而眼下略开的房门,我好奇推门进去,看见是严自同先生沉稳地坐在里面叹息。
这个房间有子傅的画框和照片,装修得也最好,大约就是子傅的房间。
我走进去坐在严自同先生的椅子把手上荡着腿,也拿出饼干塞到他嘴里去,他呸呸几声,直言自己吃不得这么甜的饼干。
我只是认为这个饼干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饼干,积极想让他尝一下,他板脸还是把我的饼干打落到了地上,我的心意好像也落到了地上沾了灰。我胸中燃起火,便把盒子里的饼干全部摔到了他身上去,赌气转头跑了。
他便一如既往在身后中气十足批评我,又懒得再搭理我,只想继续坐在子傅的房间里待着,为他的亲生儿子充满了各种情绪。
严公馆上下大概只有子傅是最青睐我的了。他每天眼巴巴盼望我去陪他玩,我每次去医院他都把好吃又好玩的东西贡献给我。我最近因为兰娟姨娘的背弃和严自同先生打落了饼干的事,正心情低落,迁怒着也不想理子傅。
只要我不陪子傅玩,他也喜欢折腾人,总是摇着我缠人不放,要我给他讲故事,我只好给他讲讲我和慧卓寻家的经历,把他讲睡着了,我就不用陪他了。
平时我不在,他也听赵妈说了我在严公馆干的那些强盗一样的事,他觉得我很有趣,那么严肃的爸妈也拿我没办法。平时都没孩子这样出现在他眼前陪他玩,他已经把我当成了最好的朋友,还问我有没有把他当最好的朋友。
我坦白自己最好的朋友是慧卓,至于子傅排到不知哪个尾巴上去了,不算我的朋友。
子傅听了不高兴,哭闹惹气,惹得我们再次发生矛盾。还说我古怪呢,这孩子饱受病痛折磨自己也阴晴不定的,他发病的时候脾气同样很坏,往每一个人身上撒气。他要是惹到了我,我才不会让他,谁也唬不住我,次数多了,他脾气上来了便不敢在我身上乱发。
而且我们每次产生了矛盾,事后他都会低头向我道歉,总是我见犹怜可怜巴巴的模样,让人不忍心再与他赌气。
子傅睡着以后,我在医院听见太太询问外国医生严自同先生的病情,要怎么调理合适。我这才知晓,他原来有糖尿病,是不能吃饼干的,便原谅了他上次打落了我饼干的事。
然后我在楼上看见了严自同先生,他照旧匆忙离开医院,我下楼去追到了他面前拦着,质问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有糖尿病!不能吃饼干,为什么不解释?!
他问,阿保,你还在记仇呢?你上次摔我满身饼干渣我都没找你啊,这么一说起来我要报仇了。于是他在手上哈了一团气,往我头上弹了个脆生生的嘣儿。
我盯着他没有动,“糖尿病会死吗?你能活多久?”
“现在不会死,忌口的话我能活到长命百岁。”他第一次撑膝盖向我弯下腰,那双深陷的眉目尽量平视着我,像面对子傅那样。这是他第一次无比认真地注视我的眼睛,顺口喃喃一句:“确实,子傅说得对,你的眼睛像那颗琥珀色的玻璃球很漂亮,我这么迟才看清,真是遗憾之前未曾注意到。”
他也摸了摸我的头,再问道:“阿保,你是不是在觊觎我的财产?”
我气愤挥开他的手,“你能不能别这么揣度我?!我才不稀罕你那几个臭钱,我亲生父母肯定很有钱的,等我找了回去,你就知道了。”
他站直了再次摸了摸我的头,微微一笑说,他相信我,便总是匆匆忙忙去做那些繁重的行程工作了。
我在楼下晃荡着,德贵最近看得我没那么紧了,我在严公馆也自由了很多。我坐到长椅这里逐渐躺下来向上望去,望到枝繁叶茂的大树,以及透过枝干绿叶的缝隙看向遥远的蓝色天空,出神很久。
过一会儿听见身边传来咳嗽声,我醒神爬起来坐好,看向旁边这个坐轮椅的病人,他也在看蓝天,静静感受着自然微风。我搭话好奇地问他生了什么病?腿断了吗?
我遇到的这个病人影响了我后来的选择,影响了子傅的人生轨迹。
他告诉我,他曾经捐过骨髓帮一个有骨髓瘤的病人,他悲伤忧愁地与我聊着说,他如今瘫痪坐在轮椅,是因为那一次的捐髓造成的。医生之前保证没有严重的后遗症,但是现在他骨头缝痛,痛得几乎站不起来。身体免疫力完全下降了,容易头疼想吐,力气也不如从前,还掉头发。
他说得渗人,委屈。
我远离他之前,忽然想到了什么,刚开始捕捉不到问题,我在某一瞬间想到了子傅的骨髓衰竭性疾病,这个病也有骨髓两个字,而且医生还抽了几次我的血液检查身体,有点古怪。
我便逮住轮椅病人的手臂,问他骨髓衰竭性疾病,是不是也需要捐骨髓?
他点点头说,是的,要配型移植。
我心情逐渐变得不好,脑海里有了一种可怕的想法挥之不去,但是等我上楼看见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以后,这些疑点暂时被我抛诸脑后了。
慧卓坐在床边正与醒来的子傅讲故事,他们转头看见我开门进来了以后,都亲热分别叫了我一声,成滨!永保!
慧卓安静地向我走来,他张开双臂再次唤了我一声问候道:“成滨,你好吗?”
我冲上去和慧卓相拥而泣,一见了亲切的慧卓不知怎的,我的泪花就忍不住冒了出来。子傅和太太在旁边笑容满面看着我们,看得欣慰拥在了一起。
太太和慧卓都说,这是子傅提出来的注意,要给我一个惊喜,他看见我不开心,猜想准是想好朋友了。他想,多亏了妈妈教他,要和别人做朋友,就要先付出,才会得到别人的回馈与感情。他才想到要太太去孤儿院把慧卓请过来与我相聚的。
子傅问我,永保哥哥,这个礼物,你开心吗?
我点头走过去也给了子傅一个拥抱,第一次尝试学着说谢谢,尽管说得很生硬,他们全部都为我的进步感到欣慰高兴。
等后来,我经常再来探望子傅,而打开病房的门频繁看见慧卓的时候,我整个人的身心都要暖化了。我知道,子傅是有自己的小心思,如果他把慧卓请来了,我就会喜欢待在病房里了,便不会老跑出去晃悠。
子傅和太太都说,从来没有看见过我这么乖巧快乐的样子,以后啊他们一定会经常让慧卓过来做客的。
要是以前我也许会开口让太太把慧卓一起领养了,想让我们大家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但自从见到过轮椅病人以后,我取消了这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