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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母子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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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要给我彻底检查,所以才一连抽了我几天的血拿去研究。艾伦医生早就给我检查过了,我都有体检档案呢,严自同先生却还要反复给我检查,我真有些厌烦,他生怕我带了什么病菌传染给他亲生儿子似的。
等我被管家带到子傅病房里的时候,严自同先生已经不在了,估计又是忧心忡忡去跟外国医生讨论子傅的病情去了。
赵妈也尾随去听墙角了。
我关门转头问子傅到底得了什么毛病?这么麻烦,还让全家人都这么提心吊胆。
子傅渐渐抖着小肩膀哭了起来,我再问他哭什么?到底怎么了?
“骨髓衰竭性疾病。”他眼圈红红地抽泣道:“我没有生病之前,爸爸妈妈很恩爱,相敬如宾,自从我生病了以后,爸爸妈妈都不开心,家里还多了一位姨太太,我的家快要垮了。”
姨太太,我怎么没见着?我以为是子傅多心乱想出来的。
子傅悲天悯人说自己活不久了。我不了解这个病,但看样子是挺严重的,我安慰他,“胡说,你家这么有钱,都能请最好的外国医生给你看病了,这病怎么可能治不好。你家这么有钱,垮个屁啊。你去医院其他地方看看那些穷人拖家带口,没钱治病,拥挤地睡在地上,他们才是真正的要垮了!”
“谁要跟别人比了?我的痛苦为什么要跟别人比较?我自己的事都关心不完哪儿还有空关心别人?”他继续抱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地哭。
是啊,每个人都只在意自己世界里天大的事,自己眼前的事才是最重要的。
他哭个不停,刚开始我还安慰他来着,但他实在哭得我头疼,我耳边甚至响起了高音男孩儿被我揍时发出的那可怕的高分贝尖叫,开始厌烦不已。
我靠坐到了门口最远的沙发上去,抖腿静静看他哭个够。这天我心情不好,出门前我没拉好屎,严自同先生就打扰我如厕,催着让我来了医院,因为预约了要检查身体,今天周末人多,不要耽搁医生的时间,抽血也不能吃早餐……加上我起床气重清早便满肚子火气。
且懊恼我昨天一时魔怔,自讨苦吃,他现在还会用我藏在内裤里的法兰绒布和观音玉佩威胁我。
子傅哭到一半发现我没有再理他,他便抹干了眼泪,塞上拖鞋踉踉跄跄来到了我身边,他搭上我的手臂唤道:“永保,起来陪我玩,我们一起看玻璃球吧?再一起扔娃娃?”
“我不叫永保,我叫成滨。”我拂开他的手,闷闷说道:“幼不幼稚啊你,跟你玩不起劲,再说我困死了没力气懒得玩,走开。”
“你就是永保。”
“不是,我是成滨。”
“你就是永保,就是就是。”
“我说了不是,再叫我打你。”
他闭上眼睛流着两行楚楚可怜的清泪,哽咽道:“永保,你打吧。”那时我忽然从这声名字里听出他是把我当哥哥,而不是为他续命的永保,不单单是他家买来的玩伴,便捏紧拳头放在身侧没有打下去了。
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我挪位置坐到一边去,闭眼假寐。
他吵个不停,继续纠缠不休地说:“永保,陪我玩,快起来陪我玩!”
“我没有心情陪你玩,离我远点儿。”我睁眼警告着指了指他的鼻子。他再不听使唤疯狂摇晃我手臂的时候,我来气了一把就将他推到了地上去,他便坐在地上假兮兮搓眼再次哭了起来。
“你哭丧呢你,这么弱不禁风,严自同这么厉害的人怎么会有你这么没出息的儿子……”我正埋怨着教训他。
太太和赵妈推门进来看见了,她们一边喋喋不休重重说我几声,一边马上抱起地上的子傅哄着。子傅抱着太太的脖子将小脸埋在她貂毛上面哭诉,“呜呜,妈妈,永保不陪我玩,他不陪我玩!他还推我!他一点儿也不听话!我不要他了!把他送回孤儿院去,不,把他留下来当奴隶!不听话就不给他饭吃!”
“做你的春秋大梦,我怎么可能做奴隶?!我可是老大。”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白吃我们那么多饭,子傅都被你欺负哭了,你也不肯迁就一下,真是离谱!”太太和赵妈没好气瞥瞥我,都沆瀣一气哄着子傅应下,“好好好,把永保留下来当奴隶。”
太太还空出一只手朝我伸来,她总喜欢戳我头说:“你啊,讨人嫌,成天就把好心当做驴肝肺,狗咬吕洞宾。让你陪子傅玩玩也不肯,小气吧啦的。”她虽然打扮得艳丽,却没有那么盛气凌人,都是妇人了,莫名有种娇憨感,她每次说我也都有种柔韧的好心没好报的顾影自怜之感。大抵她有些怕我这种野孩子。
我摔门而出道:“怪你们多此一举总是要我体检,害得我又饿又困,我想休息休息,他非要摇我叫我陪他玩,你怎么不早点来陪他玩?我就不是人不配休息啦?你们领养我,压根没把我当儿子,那就不要领养我啊!我亲生妈妈要是看见我,也会心疼我的!她一定在找我!我才不要你们领养呢!”
先前还有些喋喋不休的太太逐渐没了声,赵妈在门口护主帮腔道:“臭小子,你不也没把咱们太太先生当父母吗?成天没大没小的,真不知道圣玛利孤儿院是怎么教出你这样的孩子的,德丽莎修女以前教出来的孩子都听话懂事得很,你真是给她丢脸!”
“老妖婆,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赵妈还想再说什么的时候,太太吩咐道:“好了,都别在我的子傅面前吵了,一人少说一句又不会少块肉!”
哭够的子傅也轻声劝道:“别吵了……”
我气得跑出去躺到了医院公园的长椅上面去睡觉,中途撞到了严自同先生,他有事要出去忙,便叫跟来的随从德贵好好看着我。他也嘱咐我待在医院里面陪子傅玩,傍晚和太太一起回去吃饭。
严自同先生匆忙要走的前后,被我捉弄着拦了几下路,我左挡右挡不让他走,坏心眼在他周围跑前跑后不停地绕圈,嘴里念童谣骂他是个小气的老鬼三,零花钱也不给我一分。
他便从外套内袋里搜出皮夹子,打开一看,里面全空了。他的钞票都在我手里,拿得跟纸牌一样散开,我早就趁机摸走他的钱了,他神色匆匆忙着要走没太注意我。我嘻嘻哈哈笑得前仰后俯,挑衅把票子散得满天都是,医院里那些人见了围过来一哄而抢。
“小鬼,你还真有两下子,敢从我身上摸钱。”严自同先生不怒反笑用手指了指我,然后他在手上哈气,弹了我脑袋一个嘣儿,摇摇头叹息,“这些零钱就当是做慈善了,见者有份,不,都送给你了,拿去吧,你的零花钱,你也快些捡吧,免得都被抢光了,难得想起来给你一次零花钱,你我互相将功补过,扯平。”
我听了也忙加入了捡钱的行列,不可一世地跟他们抢来抢去,推来推去,并且扯起喉咙大喊都是我的钱!啊!王八蛋杂种们走开!谁也不许抢!谁捡我报警抓谁去!局长和我爸爸认识呢!我是严公馆家的少爷永保!
有些人穷得贪婪继续抢,有些人忌惮或者好心捡了还给我。都捡完了,我正两眼放光数着手里的零花钱,守株待兔的严自同先生瞬间将钱全部抽走了,他把钞票都重新放回了皮夹里,他只抽出了一张小钱给我,他将小钞票半卷起来打打我的鼻子。“你用这种方法要零花钱,我可不会惯你,等你下次学会了文明有礼地向我讨零花钱,我说不定会多给你几张钞票。”
他便大步流星出医院甩开了我,要不是德贵拦着,我肯定上去再摸点钱走。
我哼了一声把这张小钞票拿给在外看管我的德贵,让他去帮我买点吃的来,吩咐着说要吃面包。德贵左右为难,因为他得寸步不离看着我。
刚刚跑了几圈,我躺在树下的椅子上休息困得想睡觉,打算醒来之后和德贵一起去买好了。
我小睡一觉便闻到了一股菜香,睡眼惺忪的我一溜烟爬了起来,便见是赵妈端着一盘子傅昨晚吃的那种营养餐,见我醒了,她一板一眼打开盒饭递给了我。
我怎会和食物过不去,接过便风卷云残吃了起来,还有淡淡咸鲜的紫菜汤喝。死板的德贵已经不在身边了,赵妈说他也去吃饭了。
赵妈还说,这是太太和子傅催她给我送来的,他们都说,我早上没有吃饭,肚子肯定饿极了,昨天子傅又看见我望着他的营养餐,肯定很想吃。
我吃得雾气满面。
我把呼呼的鼻孔对着赵妈,质问她这个老妖妇是怎么认识我们高贵的德丽莎修女的。
她没好气学太太戳我头,让我嘴乖点叫她赵妈或者嬷嬷。她逐渐便讲起太太经常去各个孤儿院做慈善探望孩子们,也不嫌吵不嫌累,一起和修女们照顾那些孩子,太太心情就会变好,比打麻将赢钱还要高兴。如此太太和德丽莎修女自然就认识了,赵妈有时候得帮着太太,也就认识了德丽莎修女。只是自从子傅病了以后,太太忙家事去的次数逐渐变少了。
赵妈说着话,老脸总算不板着了,一提起太太和子傅她眼神柔和,嘴边便挂起了笑容。她轻哼着说,要不是在楼上看见我在大喊自己是严家少爷永保抢钱,逗得子傅破涕为笑,逗得郁郁寡欢的太太露笑,她才不想给我送饭来呢。
我从赵妈这里得知,子傅哭闹过后,因为我被气走了,他心中很愧疚,还从太太口中知道我是个没亲妈亲爹疼的孤儿,所以脾气才古怪不好,便可怜我,扬言要把他的玩具都送给我,要我开心。
那个黄昏我没能去面对子傅,走之前都没有上楼去,但我看见子傅在楼上的窗台那里趴着,他透过玻璃球在黄昏中观察我。他并让佣人打包了很多布偶玩具送下来给了我。
一路回到严公馆我都赌气没有与太太说话,她怎么叫我,我都傲气不理,她还有脸笑呢,说我真有趣好玩。
到了晚上我睡不着才鬼使神差去了他们的房间,严自同先生公务繁忙不在,只有太太一个人在房间里穿着素白的真丝睡裙,她坐在化妆台前面安静捣鼓着自己。
太太白日时常浓妆艳抹,卸了妆以后,她脸上毫无血色,生了小雀斑的肤色暗沉了一点,柔和的嘴唇也略发白,气色差得同轻飘的幽灵影子一样。但是我反而觉得她这张素丽憔悴的脸孔好看多了,清水出芙蓉,平淡的眉眼间还有一种书卷气息,让人想要亲近。
太太身上香味浓郁,她平时喜欢喷各种外国牌子的香水,卸了妆以后,还闻得见她身上一阵一阵浓郁的香水味儿,有点闷人。我更喜欢闻像德丽莎修女身上那样自然清淡的香味儿。
晚上,太太见了我探头探脑地进门,她便冲我微笑,我们似乎都忘记了病房里的不愉快。我扒拉着门框看看她在干吗,原来她正在房间里仔细地涂指甲油,空闲间她抬头问我哪种颜色的指甲油好看。
我说反正红色不好看,让你像女鬼一样。
她啐我,小居,你懂什么。她又问我,那你说,哪种颜色好看。
我上前指了指她那些瓶瓶罐罐其中的两个小瓶子回答,透明点的粉红色,还有橘色。
于是她居然逮着我的手不放,非要把我的手借用来涂上指甲油看看上色效果。没想到她为了爱美起来力道也那么大,我一时挣脱不开,她还叫我不许动,我鬼迷心窍听了她的话,跟孙子似的真没动。她分别给我十指的指甲盖上交错涂了粉红色和橘色,以来进行对比。
涂好以后,她戴起一副金丝眼镜,将我双手拿到自己面前左看看右看看,又拿到灯下看了看方才觉得不错,自己终于也肯涂上这两种清淡粉嫩点的颜色了。
我擦了擦指甲油,结果擦不掉,卸妆真困难。我问她为什么每天都要打扮,不累吗?
她认真而又惬意涂着指甲油回,打扮起来人看着就有精神气,子傅见了也不会担心她,她肯定要好好打扮,光鲜亮丽地面对生活。愁容满面的话,家里只会越来越惨淡,苦中作乐罢了。她每天都要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去见子傅,子傅也会高兴的。
第二天清早在饭桌上,严自同先生见我手上全是粉色和橘色的指甲油,批评我不成体统,男孩儿家家的涂什么指甲油?是要被人笑话的,他也说太太胡闹。我倒是看着手越看越好看,没想过卸掉,他越说我也越起劲不擦。
太太撇撇嘴对丈夫说:“你晓得什么,这叫做母子手,这样人家一看,就晓得我们是母子啦。”说得她自己也有些发笑,便用手背小捂了下纯红的小鸟嘴。
严自同先生呼气不语,不过他那张刻板的脸孔逐渐变得缓和,稍微流露一丝笑意,但笑意很快又消失了,像是从来没有过一样。
等夜里趁他们睡觉,我爬到主卧房间里去,悄悄给严自同先生的手脚先涂上了粉红色和橘色的指甲油,甚至还有紫黑得中毒一样的颜色,总之他二十个指甲看起来五颜六色的,男人家家的,好看鲜艳得很,他明日准朝气蓬勃。第二天早上他醒来发现的时候,便在房间里震耳欲聋叫了我一声永保!
我早回房间把门锁上了,不过他自然有钥匙,他开门进来的阵势一副要把我怎么样的样子。太太在这个清晨笑得花枝乱颤,特别开心,她粉面含笑进来护着我说:“阿拉爷也没这么小气,我小时候也干过这种事,阿拉爷都陪我玩,你这爸爸真是小气,多好看啊多有趣儿啊,吓永保做什么。”
严自同先生恼得作势要收拾我之前,我抱着太太的腰左躲右藏,并学着太太的腔调说:“小居,你懂个什么,这样别人就知道我们是一家人了,这是亲子指甲油。”
太太笑得收不住附和道:“就是,我那有卸妆油擦掉就是了,大清早的,这么大动肝火干吗。”
见我们抱作一团。他无奈得很,先前严肃的面容微微松动,便不计较作罢了,只不过还是说了太太一句,“你只知道惯孩子,子傅也被你惯得不成样子,爱哭爱撒娇,搞得我如今很没有办法,我这是教他们规矩,我教他们的时候你不要乱插手。”
太太挥挥牡丹帕子喊道:“冤枉啊,一家人玩玩怎么了?先前在俞老头子家可没见你讲规矩,你们先在外败坏家风,你倒还跟我算起账来了,阿拉真是冤枉呀。”
他们夫妻互相该管的不管,不该管的互相插手管,总是能阴差阳错让我幸免于难。
昨晚,我还问过太太为什么不再生一个,把我这个麻烦找回家添堵。
太太是宁波慈溪人,来自书香世家,二十出头嫁到上海来的。她昨晚给我讲了睡前故事,讲她和严自同先生当初是在城隍庙附近的街上认识的,严自同先生对她一见钟情,那时候她在上海读大学,他们就这样遇见聊起来,还写书信做笔友,一来一往,男未婚女未嫁,就这么好上了。
他们便互相见了家长正经谈婚论嫁,他家见她家世清白良好,老爷子便携着独子很有诚意上门来提亲,让她三媒六聘进了严家,并且文明实现当今一夫一妻的制度。
说到一夫一妻的时候她停顿了下,勉强笑起来又继续讲,但是她肚子不争气,身体生育方面差刚开始怀不了孕,后来勉强怀了子傅,子傅先天失调从小身子便受损,最后还生了大病。想来是她自己福薄,所以收养了一个我积福,他们看我长得一副好福气的样子,耳垂又厚长,虽然捣蛋,到底生龙活虎的,以后能和子傅作伴,刚好子傅也很喜欢我。
太太是这么和我说的,我几乎信了,因为我们玩到了一起后互相怜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