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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不容考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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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我能一直待在这座教会孤儿院里生活下去,我在此不停地考虑想要不要留下,但事实是,这不容我考虑。
我漏了一样重要的事,有人会来教会孤儿院领养孩子。
好景不长,我和慧卓因此要被分开了。
但被领养的人不是乖顺耀眼的慧卓,也不是别的健全的孩子,出乎意料的,听说来领养孩子的那家富人走过长廊观察着看中了我。
校长夸赞过慧卓的出色,但是富人没有选中慧卓,理由是他看着太瘦弱纤细了,不够健康,而且闷沉沉的。至于其他孩子,残疾的残疾,安静的安静,做事的做事……当时只有我在树上爬上爬下眺望远方,看起来开朗活泼,很像一个精力充沛的猕猴。
我待在教会孤儿院的日子里吃得多补得好,向艾伦医生学习格斗训练,再有吃蛋白质保持体型,长得小强壮而不胖,外表上健康得很,五官容貌也不差,因而像养好的猪一样要被宰掉了。
我完全不能答应与慧卓分开,如果是这样,我会下定决心离去,但在这之前,我也曾垂死挣扎过。我逐渐热爱这所教会孤儿院,它带给了我不一样的精神生活。
德丽莎修女比谁都要清楚我和慧卓之间好得寸步不离,吃穿睡同住。再说大家如今都很喜欢我们,不希望我和慧卓这么快被领养走,四肢健全又聪明的我们以后还能待在学校里帮忙做事呢,他们正在往培养我们做人才帮手的方面。
如果没得知我们的意愿,修女们也希望我们尽早被领养出去过好日子,自从知道我不愿意以后,他们忙前忙后请校长说服富人换一个孩子领养。
此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因为这个富人的社会地位不同凡响,据说是爱国企业家和社会活动家,他姓严,叫严自同,住在豪华宽敞的公馆里,他不止常年为教会孤儿院与学校进行大量捐款,背后还牵涉了许多政治因素。
这阵子很多私立教会学校因为学校收费昂贵,加上传教的行为在社会上立足不稳,被视为异端。其中连做好事的教会孤儿院也不幸被牵连,我们孤儿院还得靠严自同先生帮忙做后盾站稳脚跟。
校长自然视严先生为座上宾,才想物色最好的孩子给他,让他满意。如今严先生看中了我,校长怎么可能放弃讨好大人物的机会呢?
于是校长避开德丽莎修女找我去办公室里谈话,他试问我愿不愿做出这个牺牲,为了所有人。他同时把那些捐款顾虑和政治情况沉重地告诉了我。
他不是没帮过我说情,但是没有用,严自同先生点名了只要我这个孩子。
校长不好违抗严自同先生的旨意,只好转头来劝我了。他分析着说,去这么有条件的家庭里,是别的孩子梦寐以求的事,能得到优越的物质生活,和最好的教育资源,不必再待在小小的教会孤儿院里与大家挤在一起被困一方了。
他致力于让每个孩子得到安宁幸福,使我们尽量得到最好的一切,他非常希望我能接受这件两全其美的事。
虽然美其名曰是征求意愿,但他一前一后所说的话,都沉重敲打在了我小小的心脏上。
最后校长说明这家有权有势的富人这一次的领养行动很强势,说一不二,完全否决了校长的其他建议。
如果我们不能满足严家主人,富人们假若不满说不定会向教会施压,他们平时也捐钱给其他教会,无论是真心的,还是沽名钓誉的,都在民间做了很多慈善好事。所以不管是名声还是地位上,富绅们在社会上有一定的号召力,轻易得罪不了。
如果我不愿意的话,闹出了什么乱子,亚历山大神父和德丽莎修女以后也会为此遭殃的,甚至整个教会孤儿院都会在风口浪尖的多事之秋受到影响。
最坏的情况是,有一天势单力薄的教会孤儿院支撑不下去,将面临倒闭的风险,到时候那么多无依无靠的孤儿、弃儿和残疾儿该何去何从?
看来校长清楚我往日的作风,才专门把这些可怕的后果拿出来提醒我的。
也就是说严自同先生挑中了我,我不得不走。如果我不识抬举,将会给本就不稳定的教会孤儿院和所有人带来灾难麻烦。
我不想看见德丽莎修女和亚历山大神父为难,不想看见那些可爱的老师与孩子们出现任何闪失。即使我大多数情况下只为自己着想,这一次也准备以此报答德丽莎修女当初为我和慧卓付出的一切。
我只是装老实,装伟大应下来打算用缓兵之计,走一步看一步。
我们彼此暂时要分开了,慧卓眉头紧蹙不知如何是好。
我对忧愁的慧卓说,别怕,我会想办法让他跟我一起过好日子的,至少挨过这个冬天,我们之后再想办法逃掉。
我被带走离去之前,嘱咐了慧卓,以后来严公馆找我,记住我以前教你的身手。我并且把写了具体地址的小纸条塞给了慧卓,他接下攥在手心里,暗自对我点头。
德丽莎修女很过意不去,更不舍得我,她抱着我和慧卓抹泪,分别亲吻了我们的额头祷告,上帝一定会让我们重新再生活在一起的。我和他,是她见过的感情最深而不是亲兄弟却胜似亲兄弟的两个好孩子。
亚历山大神父和艾伦医生也来送别了。
神父像以前一样把我拉到他身前去,平等注视着我,他做了一个划十字的动作仪式以后,才摘下他脖子上的十字架项链挂到了我的脖子上来,虔诚祷告,希望这条十字架能保佑我。
我如旧无礼地叫了神父鸭梨儿,便向前拥抱了他,最终轻轻在他耳边叫出一声,father。我们拉开距离后,我看见他浑浊深蓝色的老眼中含着湿润的泪水,不知是为这一声father欣喜,还是为终于圆满修好却又被拆散的缘分难过,大概都有。
而艾伦医生走过来蹲下,把宽厚的背朝向我,唤道:“小猴子,上来,我送你去你新家的车上,你的新爸爸在门口等着你。”
我趴到艾伦医生的背上去,像往常一样依赖他。往常我总出其不意跳到他背上,喜欢赖在他背上不下来,有时候别人扒都扒不下来。
他后背就像我想象中的爸爸的背一样令人眷恋,他只好干什么都带着背上的我,然后说一声,金毛狮王出发咯。
金毛狮王出发咯。他再一次这么说,便晃晃悠悠惬意地背我走向教会孤儿院的门口,身后所有人都目送我离去,我好似壮士断腕,在这之前大家已经为我举行了一个欢送会。
孩子们自始至终都整整齐齐、规规矩矩吃着践行饭,也时不时离座默默夹菜给我。我胃口大,在孤儿院里唯一犯下的偷窃行为是常去食堂大吃特吃,他们都清楚,我的胃口大。
他们比我想象中要喜欢我,有好些孩子给我加菜来时都表达了喜欢我的话,因为我平时总是恶趣味引人发笑,为原本平静的孤儿院带来了更多的欢乐与热闹。我平时也会站出来主持公道,保护弱小,常与以大欺小的人大打出手。
我屡屡看不惯这个,看不惯那个,除了自己作恶多端时,我看得惯得很。
以前我总是在规矩的环境里格格不入,有时还带着其他孩子放肆捣乱,修女和老师们常常被我气得头痛欲裂,连爱抽雪茄的校长也不能幸免。
校长要是被我气到,便不断抽着雪茄叫我去办公室门外罚站,或者让我手举校规册子背诵。
他请我别再开口说一大堆理由了,他不想听,他成日忙里忙外,能不能请我别再因为那点儿小事耽搁其他重要的公务。他只想听我复述校规,背得完整无误才能离去吃饭。
然而送别会的一天,我超乎他们意料表现得比较理智听话。有的人甚至啜泣了起来,这一声响后,逐渐出现各种抽抽噎噎的声音,把活欢送会搞得活活像是我的葬礼。
不过往常其他孩子被领养走的话,大家也是这样不舍得的局面。
最调皮,最惹大家发笑的我就要被迫走了。他们虽然羡慕我即将去到一个好去处,一个富裕豪华的家庭,但他们更在意我们短短相处起来的情分,连曾经互相打架讨厌过彼此的几个男同学都来沉默送别,他们站在后面远远看着我。
兄弟姐妹们有的把自己做的手工送给了我,有的把写的字画送给了我……
我从来没有收到过这么多的礼物,尽管很多礼物是修女老师们要求他们送的。但这些朴实的心意堆积如山,塞满了严家气派大黑车的后备箱,让我大受感动。
鼎鼎有名的严自同先生站在车门附近,耐心地等待他们为我送别。他沉默站在那里,诚意十足,然后为我打开后座的车门,领着我再一次与门口的人们道别,才彻底关门上车。
我在车上望着这所教会孤儿院来送别的每一个人,紧巴巴贴着窗户,我不断冲德丽莎修女身边始终忧心忡忡的慧卓给暗号,他也不停做些小动作回应我。
直到看不见我的亲朋好友,我才收回脑袋,往座椅后面懒散一靠,将脚翘到了前座上头抖来抖去,时不时踹到司机油光可鉴的后脑勺,光秃秃的脑门,以及发福的脸侧。司机忍气吞声陪笑叫我一声小少爷,便劝道,快把脚放下来,否则影响开车是会出人命的。
“我已经听说了你的事迹,你如传闻中一样顽劣,很好,如果你觉得这么做我就会把你送回去的话,那就让你失望了。”严自同先生面无表情瞥我一眼,便举手拍掉了我的脚,我再次抬起脚来,他继续下重手拍掉,便训道:“没规没矩,不成方圆,回去把这孩子关起来好好教导礼仪再放出来,否则就一直在屋里待着,哪儿也别去。”
出了口恶气的司机配合着赶忙答应一声好。
我落拓不羁斜看了这充满威严气势的中年老头几眼,他一眼看穿了我的想法,我却看不出他执意领养我的意思,好极了,似乎是一个难缠的对手。
我哼一声侧头睡觉,故意把呼噜打得很大声,只让他看见我粗俗糟糕的一面。他似乎不太在意我的这些小儿科,也看都不看我,只透过车窗看着泊油路平坦的前方。
严自同先生很沉闷,他松垮的眉头时而若有若无蹙起,看起来像是有什么重要的心事没解决一样。
就连回家以后,他都是这副沉重而难以露笑的模样,他大多沉默寡言地将我甩手交给太太与佣人,便冷清地走了。整个过程里,他从来都不看我的眼睛,尽量一眼都不看。
这算是什么新爸爸?亏我心底还对他抱有一丝可恶的期待,到底也庆幸他对我没有那样好,我以后便可以头也不回地辜负他最初坚定选择了我的事。
华贵穿貂的太太和规矩严苛的佣人倒是对我比较热情,对待暂时来临的客人似的,他们款待着我,吃穿用度确皆不愁。我生平第一次穿那么华丽的衣物,吃那么多上好的大鱼大肉。
但他们也听从了一家之主的话,把我关进了房间里教导规矩礼仪。
也许严自同先生是因为生气我粗俗不懂礼仪,才不看我一眼的。但是我也决不妥协,不讨好他,我依旧过着我上蹿下跳的日子,几乎搞得礼仪老师心力交瘁。
太太与佣人都拿恶劣的我没办法,闹到后来太太便都不来看我管我了。只有佣人叹息着劝我,小少爷啊,有好日子过您不珍惜,我恨不得变成您做大少爷咧,求求侬了,行行好呀,侬好好噶,别连累我好伐啦?
我听不进去任何话,我只想和慧卓重聚。他们让我失去了待在教会孤儿院的选择,却不真诚地爱我,我对他们这些罪魁祸首更加失望了。
我每次闹得收不住,恶狠狠破房间的门逃出,在整个公馆里胡乱跑来跑去,闹得全家上下人仰马翻之际,只有严自同先生一出现,我才被他威慑得收敛了几分。
他严肃起来宛若磅礴的雷阵雨,让人惧怕。
他整个人站在那里大大一拍桌子便气势凌人,他声如洪钟臭骂公馆上下的人都是废物,连个十岁出头的孩子都管不住,不管是捆了绑了都给我束缚住!一个莽儿罢了,再乱了,一个个都给我领罚去!!
他冲冠发怒起来,比那些红毛绿眼的洋鬼子可怕多了。
让整个公馆上下唯唯诺诺大气不敢出,早出晚归同样忙碌的太太受到牵连一起挨了训,也没好气责备我浑身皮子贱,折腾什么呢你?野孩儿变凤凰,还不懂得珍惜,天自收你!
都不知道他们夫妻俩一天到晚在外头忙些什么,根本没有把我当儿子看待,又要收养我干吗?
终于他们起码给了我一个名字,永保。
永保是严家为我取的名字,到底是太太取的,还是那吹胡子瞪眼要吃人的老爷取的,便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