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我系鞋带的人》李庸和

14、天堂之院

　　教会孤儿院美好安稳的生活不知不觉使我忘忧，逐渐将先前离去的打算抛诸脑后了。
　　这座教会孤儿院里有很多残障的孩子，女孩子们也多于男孩子，听说以前他们都很忧郁。但是在神父，修女和老师们的带领下，如今他们大部分比较阳光，生活的面貌明朗。
　　女孩儿们乖巧善良，男孩儿们也内敛沉稳，不过多少有孩子好动的天性在正常范围内有点调皮。
　　神父，修女和教职工们经常会蹲下或者半跪下来平视我们说话。
　　让人感受到一种善意，温暖。
　　他们让我们参加体力劳动，让我们上学，让我们学习很多读书与生活上的事情。我和慧卓像落入了缤纷多彩的天堂一样，这便是他曾经梦中的世界。
　　尽管慧卓刚来被宿舍里的男孩子堆欺负过，有我这藐视一切气势的人出来撑腰，将领头的肇事者过肩摔放倒，杀鸡儆猴。
　　他们便退缩了一些，也不再叫我去做这做那的。
　　只有慧卓那个软柿子不擅长拒绝他人的求助，他们摸清了我和慧卓的性子以后，总是装得弱势可怜或者有事忙碌，让慧卓帮他们做劳务。
　　我每次把慧卓手里的活儿推掉，他都坚持要做，我真想掰开他的朽木脑袋看看，他到底在坚持什么？
　　他说，这也许是融入他们的一种机会。
　　直到有次我听见几个男孩儿在背地里骂慧卓傻不拉几的，小娘炮一个，就应该把这些女人的活儿都给他干，要不是成滨，肯定能好好整整他，嚯嚯，他靠着那个无赖成滨跟小媳妇一样，笑死人啦。
　　成滨也是个大傻帽流氓，我打赌他们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说不定就是乞丐犯罪团伙里的人，会去偷学校的慈善基金。
　　就是，就是，我们一定要建议修女和老师们看好他们两个，管好办公室的钱。
　　……诸如此类的话。我只是听前面心头就已经直冒火了，但我压抑住了愤怒的情绪，先把慧卓拉过来一起听墙角，听听他们是怎么评价我们的。
　　我没有想过这对慧卓来说，打击不小。我以为只是及时止损。
　　慧卓心灰意冷，黯然神伤，好几天吃不下睡不着。
　　他以为他这么乐于助人会惹大家喜欢，以为他们迟早会接受我们，可他们比外头的那些小流浪儿还不如，一点儿也不知道感谢，还嘲笑他是冤大头，说这么多难听的话。
　　慧卓便终于丢掉了帮他们做劳务的杂事，以沉默回避。
　　他们又管他叫聋子和哑巴。
　　我已经忍了好几次了，要不是慧卓老拉着我，让我别给德丽莎修女添麻烦，我早揍得他们满地找牙。
　　德丽莎终归是从头到尾负责我们两个的修女，我和慧卓要是把事情闹大，将无颜面对她。
　　所以我只是一副恶狠狠的样子警告那些小子们把臭嘴给我管紧点，否则我会把不及他们嘴臭的屎，塞进他们鼻孔里去，再把他们脑袋拧下来摇一摇，让他们实现满脑子都是屎的愿望。
　　我只是这么警告，都惹出了乱子。
　　有人跑去告状，说我在外面当街霸当惯了，要挟吓唬他们。
　　他们阴险颠倒是非说，他们好心教我们做劳务，我们丝毫不领情。一些围观的男孩，与不知其中经过的女孩们也作证听见我说了那样的话。
　　但是我瞪着他们，说出他们暗地里从一开始便排挤我和慧卓的真相。慧卓总算长进了，他低头眼红擦了擦湿润的脸，露出很委屈伤心的模样，与那些小人比演技。
　　德丽莎修女与我们相处的那些日子，她了解我是个直肠子，并看得出慧卓很善良温柔。所以她坚定地在背后站到我们这边，只在明面上各打五十大板，批评教育了每一个人的错误处，让大家各退一步。
　　德丽莎修女察觉我和慧卓真的不开心，便带我们去了育婴堂和更小的孩子们玩耍，这些小孩还太小没有多少心眼，比宿舍里的男同学可爱好玩。
　　德丽莎修女把看管小小孩的任务，暂时派给了我和慧卓，让我们在这里躲躲清闲，她相信我们，而我们也没有令她失望。
　　我们照顾过小囡，有点儿经验。
　　德丽莎夸赞我们之后，我便把这段过去告诉给了她，慧卓从中补充细节。她很欣慰地说，她就知道没有看错我们，我们是两个善良的孩子，即使有不好的地方，她也会负责教育好我们的。
　　怕那些男同学以后再次阴险使坏，我向德丽莎修女坦白了，我过去为生存偷过东西的事，但是我已经改正了。我也不知道是怎的，竟然把这种他们担忧的糟糕事说了出来。
　　慧卓怕我被误会，帮我说了很多好话，并说了我过去帮助别人做的好事。我也把慧卓崇高的秉性告诉给了德丽莎修女知道。
　　德丽莎修女明白了我们的顾虑，她明白我怕以后再次被人当做小偷，有事算到我头上来。
　　她便宽慰我，在不同的环境下，不可同日而语。要是她到了那种地步，她也会那么做的，她希望我们原谅自己。而且她很相信我们，因为我们足够坦白。
　　我和慧卓心里轻松了一些。
　　课间活动，修女们喜欢带我们去绿油油的草坪上玩游戏，让孩子们劳逸结合。德丽莎修女那天想到了一些关于朋友的游戏，比如丢手绢，比如唱友情的歌，跳友情的邀请舞……她通过这些游戏化解了我们和男同学们的矛盾，让大家一起融入进去有来有往玩得欢乐，还牵手转圈，追逐嬉戏。
　　德丽莎修女在我们眼里是一个聪明又善解人意的母亲，有些孩子甚至会叫她妈妈。
　　这所规模不算大而拥挤的教会孤儿院里，有几百个孩子，宽阔的教室里各个年龄段的同学都有。
　　上课的话，老师们有时候得一次性管理不同年龄段的同学，辛苦地一起教学。
　　因为学校里的老师人手不够，他们更是什么都要自学着教我们。听说他们几乎每个科目都会，虽然没有那么精通，用来教我们足够了，修女和老师们简直十项全能。
　　就连教堂的神父也能教同学们唱歌，教唱圣歌，他叫亚历山大。
　　亚历山大神父对孩子们很慈祥关心，只有在教唱歌的时候，特别严肃，我光是看着他就觉得心痒，有一股玩弄他的冲动。
　　他老塌的脸上皱纹叠起，鼻子特别大而略下垂，耷拉得像巫师的长鼻子，加上他穿上一身黑袍，手执黑色音乐指挥棒，整体更像了。
　　我一点儿都不觉得亚历山大像神父，在我眼里神父是白色充满光明的年轻形象。艾伦医生更像我想象中的神父。
　　大家都说要叫神父：father，也就是神父和爸爸的意思。
　　我不肯叫，我不觉得他是我的爸爸。我最多叫他洋鬼。我这样叫，会被恪守规矩的音乐老师揪脸惩罚。总之用洋鬼子的英文说话我还别扭呢!
　　慧卓私下扯扯我衣服，让我别这样，尊重老人家一点。好罢，我便直接叫亚历山大为神父或者鸭梨儿，总之死活不肯叫他father。
　　谁都知道我顽劣，只有慧卓制得住我，于是他们就把慧卓跟我的位置安排在一起，否则我一定闹得他们不得安生。
　　有不少修女和老师抱怨德丽莎找了个麻烦回来，自讨苦吃不够，让大家一起犯难。
　　我大概有一点多动症，如若我坐在教室里久久不动便浑身难受，骨子里像有蚂蚁爬来爬去啃咬，难以集中注意力，颇为坐立不安。
　　这是艾伦医生为我检查出来的，或者说是艾伦医生为了让我自由点，夸大其词对大家说我有这个症状。
　　于是每个管教我的人，都对我放宽了很多，理解了我上蹿下跳的那些猴子似的行为。
　　我和艾伦医生狼狈为奸，继续处得像兄弟一样，他很喜欢我和他没有规矩礼仪的拥抱接触，用动作表达了需要他，依赖他。他喜欢我难得静静趴在他背上的时候，像一个安静想家的小猴子。
　　而亚历山大神父听说我有多动症，唱歌时对我从严肃到关爱了一点，允许放纵我一些。休息的期间，他会私下微笑着把我拉到他身前去，凑近乎问我为什么不叫他father呢？
　　我无端看他面孔很不顺眼，也许是因为他鼻子长得太奇怪的原因，我便一边伸手揪住他丑丑的鼻子，一边伸手便扯住他嘴上的胡子死抓不放，嗤笑道：“洋鬼，就凭你这副德行还想当我father，我爸爸一定长得英俊帅气，起码得是艾伦那样的，鸭梨儿，懂了吗？再逼我叫你一句，我揍得你鸭梨儿变傻！当心我咬掉你鼻子，把你老毛都拔光！”
　　老神父忍俊不禁的同时痛叫起来，可以说是又哭又笑了。
　　其他孩子在长椅上颤抖摇晃笑得乐不可支，也起哄叫了我给老神父取的绰号，鸭梨儿。
　　气急败坏的音乐老师赶紧过来掰开我的手，慧卓埋怨投以不赞成的目光，帮着一起制止我小丑般的行为。
　　音乐老师惩罚我不准唱歌，亚历山大神父为我说情，对于我那么恶劣对待他，他竟然丝毫不生气，而渐渐感化了我一些。
　　他再面对我时，依旧是和蔼可亲的样子，他说，只要我高兴，想叫他鸭梨儿就叫吧，这证明我很有想象力，鸭梨儿是多么可爱的小绰号，比叫father有意思多了。又能让大家对他印象深刻，以后吃鸭梨的时候，说不定都能想起他，他乐意之至。
　　教会孤儿院的神父和修女们总是保持乐观的心态，大多数时候对孩子们都很迁就鼓励，不惜将自己的尊严压到尘埃里，如此热爱我们，尽可能给我们自由，总是化窘为乐，怡然自得。
　　亚历山大神父要在教堂里组织一个唱诗班，为两月后的儿童节做准备。他挑选了嗓音最好听的慧卓加入合唱团，也挑选了最调皮不服管的我作为挑战。
　　因为慧卓被挑中了，我才积极加入的。他能唱男高音，我最多唱个男中音，不过亚历山大神父网开一面还是把我分到了高音区去与慧卓挨得近。
　　我在唱诗班里早期差不多是滥竽充数的状态，渐渐被积极的环境影响，才有了兴趣多多少少认真学唱了起来。
　　亚历山大神父看到了我明显的进步经常高兴地夸赞我，他越夸我，我便逐渐集中精力越沉浸于唱歌了。
　　别的老师还向他讨教，是怎么收服我的。
　　另一个总是被亚历山大神父表扬的是则是慧卓，这可是货真价实的表扬，而不是鼓励。
　　慧卓从不让人操心，到了教会学校，我才发现了慧卓的天籁之音，他学习名列前茅便罢了，连唱歌也持续突飞猛进，完全打开了所有的天赋，让人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不管是大人还是学生都很喜爱他。
　　这个开始健康的男孩儿出类拔萃，我由衷的自豪。慧卓完全对得起自己的名字。但我多少有点吃醋了，吃醋别人看到了他的好，争着抢着与他做朋友。
　　在唱诗班里，慧卓因纯净的高音嗓唱歌感人动听，这种被连连夸赞的天分，导致上一个完美男高音的男同学风头被抢，他便又开始在宿舍搞事，暗中使坏欺负慧卓。
　　我管这个人叫尖叫鸡，意为声音尖锐的公鸡。因为我后来报复着揍他的时候，他就尖叫个不停。只有慧卓会被我比喻为高声唱歌悦耳的美人鱼。
　　尖叫鸡趁黑灯瞎火的晚上，来到慧卓床边盖住无辜者的头，闷闷地进行殴打。
　　一连好几个晚上都是这样，而且打的都是慧卓身上穿衣不露皮肤的地方，让人看不出来。
　　我偶然间发现慧卓手臂上的淤青时，他都说是做劳务的时候不小心撞到的。我和慧卓差不多都待在一起，没看到有人对他使坏，便没怎么放在心上。
　　真实情况，起先慧卓为了给尖叫鸡机会，没有说给任何人听，只是独自默默抵抗。
　　有一晚我睡眼朦胧起来嘘嘘，撞见了尖叫鸡盖着被子打慧卓那床，我看清楚那瞬间，二话不说提起尖叫鸡的后衣领便将其拖到厕所去殴打。
　　尽管慧卓紧随其后想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都没能压住我日渐嚣张的报复心态。
　　我早受够了那些烦闷的规矩，受够了这些男同学龌龊小气的心态。
　　有我在，谁也不能欺负慧卓。我身上有小肌肉，用来揍人的那种肌肉。
　　高音男孩儿被我打得半夜三更惨烈尖叫不停，灯光骤然亮了，宿舍里的男孩子们全围过来看热闹。
　　大家都不喜欢他平时心高气傲和有点神经兮兮的样子，所以没有劝架，反而起哄喊着，打起来打起来！
　　尖叫鸡爬起来与我互殴也只是短暂一瞬，他马上被我骑在身下掐住了脖子，毫无反抗之力。我头抵着他汗湿的额头齿冷威胁，他要是再动慧卓一下，我会掐断他唱歌的脖子，让他彻底变成哑巴，再也唱不了歌，永远发不出声音来。
　　他哭着不断点头，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正好被慌忙闯进来的宿管员和其他修女老师看见了。
　　老师们都觉得我不太对劲，怀疑我有暴力倾向，并且阴暗报复心极强，因为我总是说那些可怕的歹毒话威胁同学。
　　慧卓站出来撩开衣服给修女老师们看了自己身上的淤青，指控尖叫鸡每个晚上都在对他暗中使用暴力，而我只不过是在保护他。
　　由于我前几日玩得太累，晚上睡得死沉没发现，不能作证。
　　幸之慧卓另个隔壁床上的一个小男孩儿作证，看见了尖叫鸡晚上爬起来打慧卓的事。
　　此事才水落石出，但别的修女老师仍然觉得我像个可怕的定时/炸/弹的时候，只有德丽莎修女，艾伦医生，亚历山大神父义无反顾选择了我，我想这就是我深刻记住了他们几人的原因。
　　他们几个分别为我说，老实说，要是他们看见自己的好朋友被欺负，也会这样不顾一切站出来保护的。成滨很爽朗，从来不耍阴险的花招。
　　他有多动症难免激进一点，别去招惹他，他平时不也挺好的，最多逗得大家发笑还不好吗？作为涉猎多项医学，也涉及了点心理学的医生，我确定他没有危险，他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孩子了，只是需要更多的爱去维护他。他以前在外面担心受怕，不知道经历多少可怕的事，才学会用暴力保护自己，不，当用拳头能保护自己，那叫作正当防卫。
　　成滨是一个恩怨分明的好孩子，只是没能学会用更好的方法保护自己。我们应该引导他教导他，怎么能否定他放弃他？我会教好他的，我有耐心有信心。别插手我带回来的孩子。我想，他也许有格斗的天赋，我可以慢慢挖掘他这一项潜能。
　　听着这些话，我眼睛湿润，几乎打算留下来让他们陪伴我长大。
　　他们并没有忽略另外两个孩子，慧卓和高音男孩儿被安排着接受了艾伦医生的身心治疗。
　　亚历山大神父和德丽莎修女也与高音男孩儿谈了很多次心里话。
　　最后高音男孩儿想通了便来向慧卓道歉，也准备更努力超越慧卓与自己，而不是扭曲的妒忌他人，暗暗做着令人不耻的卑鄙事。
　　慧卓早已用实力证明了一切，强者总是容易让人瞻仰的，他是一个外柔内刚的强者。
　　现在同学们终于偏向了他，接纳了他，同学们也劝我们宿舍里一些别扭的男孩儿，别再这么输不起了，慧卓多好啊，我要是和慧卓一个宿舍，我早就找他教我学习了。
　　一语点醒梦中人，宿舍里的同学们都纷纷开始请教慧卓，慧卓不计前嫌教大家学习。
　　我枕着头翘脚抖腿，扬起嘴角看着这和睦的氛围画面，多么温馨美好，在某个瞬间，我想让时间静止，保持这种宁静美满的永恒。
　　在教会孤儿院读书住宿的那段时间，慧卓由内而发的特别开心，也不再为寻家郁结于心，难得看他这么开心的样子，我留下来继续安稳生活了好几个月。
　　我们吃得饱，穿得体面，心情好，身体都变得健壮了。
　　期待了好久的节日来临之前，我们一晚上都兴奋得睡不着觉。慧卓便爬起来为大家讲自己编的故事，这里面有不少是我们曾经经历过的事情改编的，男同学们都围在床边听得聚精会神，听完一个又一个故事，还不想睡。
　　直到很晚了，再是有人提灯来宿舍巡逻检查。
　　慧卓便宣布大家可以睡觉了，否则明天过节无精打采就不能好好玩得尽兴了，明天可是我们所有孩子的节日。
　　我们那时过的是四月四日的儿童节，学校内外来了好多虔诚的教徒、沽名钓誉的政府官员与寻常志愿者外人来探望我们，为我们热热闹闹一起庆祝节日。
　　我们第一次收到儿童节的礼物，我们在台上第一次进行合唱表演，我们第一次收到掌声与鲜花。
　　只有童子军踏步游行不是第一次看见，以前我们在外面晃荡的时候，别提有多羡慕这群敲锣打鼓游行的童子军了，羡慕他们穿着光鲜的小军服踏步气派得很。
　　那会儿我凑热闹被赶得远远的，只能爬到高处去眼巴巴俯瞰。
　　如今观看童子军游行，是修女和老师们组织我们出校看的情景，我们学校也有童子军成员前去聚集阅兵。等我一不守纪律跑到他们旁边去抬头挺胸地踏步游行，其他同学孩子也兴奋乱做一团，尾随而至，嘻嘻哈哈模仿起来。
　　我们成群结队混乱度过了鼓乐喧天的马路，美满度过了四月四日的儿童节。
　　为此我们学校没有获奖，但是没有人责怪我们，这个大家庭的父母老师都说，孩子们在四月四日这天快乐满足一起参加了游行，便已是无形间获得的最高奖项。
　　教会学校的生活越来越比我想象中要幸福快乐，毕竟大家都非常开明，我甚至在犹豫要不要永远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