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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夜月魂者不混(三) ...


  •   破烂的红色衣布散乱一堆,在夜色的墨绿草色中,都不那么鲜明了。

      一双精致的绣云纹的玄色锦缎鞋,缓缓踩踏上去。

      刺耳的声音噶啦嘎啦

      “你……又调皮……”

      月色下,身量瘦高的华服男子缓缓低伏身子,每一次低伏,都好似被千钧压着一般,十分困难。

      月色打在他姣好面容上,冻化了几分寒冷的目光。

      何所谓眼珠不错位的盯着那块残布。

      仿佛那是什么及其恶心的东西一般,令人厌恶,但又错不开眼。

      “何所谓,你可是熬出头了,有这么才华横溢的弟弟,你们何家肯定是下一次能入仙门百选的外门弟子!”

      “是啊是啊,我教了这么多年的书,见过这么多的学生,从来没有那个学生像他一样过目不忘,脑袋灵活,举一反三,这可是难得的奇才啊!”

      “可不是,上次我那破旧老房坍塌,我都以为我这守了几十年的祖宅就要没了,都准备随着老祖宗一起去了的,结果那小子就过来观察了一晚上,第二天居然自己拿着工具捣鼓敲砖,竟是给我修好了,连张木匠都俯首称败。“

      “你们何家,真是出了好苗子啊,真是羡煞旁人啊。“

      ”夫子,你有什么好羡慕的,那何谢勉,不是你的学子吗,他出息,自然有你的功劳啊。“

      夫子一脸无奈的捋着胡须,悄悄撇过眼神,半含酸意道:“这你有所不知,那小子每次在外都只说是他大哥教导他的,一字不提老朽啊。”

      何所谓放下肩上的担子,走过去一把搂住老头的肩膀,见那文不能提的老头吓的一颤,不由得笑出了声:“夫子,我的学识也是你教出来的,谢勉不肯认你为师,是因为他不敢僭越了辈分,他是我教的,我是你教的,你说,这功劳最终还不是你赵夫子的。将来谢勉入了仙门,定会接您去。 书院,圆你一生的梦。”

      赵夫子顿时笑眯了眼,捋胡须的手更为频繁,“好啊,好啊,那我可就坐等那天到来啦,你们何家,可真是造了大福啦!”

      等夫子村民们离开后,何所谓褪去笑容,沉下脸色。转身回到屋内。

      屋内小孩蜷缩在墙角,头低低的埋在□□。

      一听开门的动静,小孩忙站起身,因为起的太急晃悠了一身子,扶着墙站了好一会,才能挪步。

      他见大哥进门口一言不发将竹楼内的米,麻利的倒入灶台下的米缸中,又将铁盆接了水,开始刷洗。

      他跟前跟后的,几次想接过盆,都被大哥的嫌恶的眼神制止。

      以前这些都是他和何苟之作的,大部分都是何垢,因为大哥就考他的学业。大哥是从来手不沾水,脚不碰泥的。

      他急的都要哭了,“大哥,大哥,我来吧,你别洗了,别洗了。”

      何所谓听着那哭音,只微微停了一瞬,而后继续用刷子刷洗灶台。以前从没发现灶台居然积了这么多灰,这么多脏东西,亏他向来自称心肝多窍,慧眼识珠。

      连自家的灶台什么时候脏了都不知道。

      如今想要清洗到最初模样,怕是已经来不及了。

      “哗啦——”何所谓将刷子丢进大铁锅中,沉默侵满整间屋子。

      谢勉细细抽着鼻子,声音嗡嗡的,“大哥,我错了……”

      何所谓转过身,面对面正视谢勉,这是从那晚后这么多天第一次对谢勉开口,

      “你没错,是我的错。”

      谢勉吓得赶忙屈膝跪下,就要弯腰磕头,一只清瘦的手地主抵住他的额头,他控制不住的打了个颤,那只手触电似的撤回。

      何所谓拧起眉头,咬牙道:“你!”

      谢勉猛然抬起头,神色坚定道:“我会通过百选,会成为仙门弟子,会改变何家!会将村子失去的头衔在夺回来!”

      他膝行两步,声音更加肯定:“我会是大哥的骄傲,会完成所有人的期盼!”

      说着,弯腰砰砰砰”连磕三个头,头低在地上,声音却飘飞了天,

      “只求大哥……不要放弃我……我会改的,什么都会改的……”

      何所谓一直没有任何动作,知道这声蚊音弯弯绕绕飘入他的耳朵,那紧绷的双手才缓缓松开。

      他半跪下身子,扶着小孩的双肩,看着那本来圆润的小脸,如今已经深陷下去,胸口不免一阵气闷。

      这可是他不错眼看着长大的啊……

      何所谓抬头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随后盯着小孩的眼睛,认真道:“谢勉,你身上背负太多人的厚望,你不可以出差错。一点都不能,一定要入仙门,只要你能进去,便再没有人能干涉你的任何抉择,以及喜好。包括我。”

      谢勉呆愣愣的望着大哥,一滴泪水还悬在眼角,他颤抖着唇角,“只要我能进仙门,就能……就能继续……”

      何所谓微微抽了抽眼角,但还是咬牙继续说:“是,只要你能进仙门。那么一切都由你自己做主。我不会干涉你。”

      谢勉立刻反应过来,大声道:“我不会离开大哥,不会离开这个家!我会改的!我……”

      “你改的掉吗?”何所谓眼神冰冷的注视他,又问了一次,

      “你改的掉吗。‘”

      谢勉哑口无言,丧气的垂下脑袋。

      “改不了自身,就用尽全力改变外部环境。只要你能改变一样,那就还能维持你想要的生活,否则,无论怎么走,都是绝路。”

      何所谓走至门前,顿了顿身形,转过身,终是软下态度,

      “谢勉,你知道我们从来都只希望你能得到更好的。不要辜负你这得来不易的才华。”

      说完,便再没回头离开了。

      那是谢勉最后一次和大哥谈话。

      那之后,大哥便消失了。

      终于到了乡试这天,村里都张灯结彩,各家门前都挂了火红的对联与结布,红红火火连成一片,好不热闹。

      何母扶着门,左手抹泪,右手抓着谢勉的衣摆,熨烫的平整的衣摆已经现出几条深深的沟壑。

      何父走出门,伸手扶住何母,“行啦,今天是他考试的重要日子,你哭成这样,像什么样子。”

      谢勉轻轻抓过母亲枯槁一般的手,这双手,牵着他一路长大,上面满是岁月的痕迹。然而通过这双手,他却不由自主想到另一双手,也是这般纤长细瘦,布满了岁月的痕迹。

      他忍了忍,终是抬头轻声问道:“阿娘,大哥呢?”

      这么多年,他一直没敢问,就怕得到自己最害怕的答案。可是今天是乡试了,他前期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这一天,为什么大哥还是不出现呢?

      何母愣了一小会,半天才反应过来,“啊,你大哥啊,他啊,哎,他去哪了?今天是小六的重要日子,他这又上哪去了?”

      何父也是一脸茫然,“对啊,老大去哪了,他不是盯小六盯的最紧吗,怎么到这关头,都不来叮嘱几句吗?”

      谢勉见父母这反应心就彻底凉了。

      阿爹阿娘这反应,说明大哥并没有离开家,只是他见不到而已。

      特意,错开他的吗?

      谢勉垂下头,扯扯嘴角。随后丢下一句“我去考试了。”便脚步沉重的离开了。

      何母何父仍是呆愣愣的念叨着:“老大,老大去哪了。我们该做什么。”

      丝丝缕缕的黑气从两位半百老人头顶飘出,而谢勉已经走出村外了。

      谢勉来到考试堂,这里是个三层高的楼阁房,据说曾经是某位达官贵人遣人修缮的,专门提供他的爱妾住,后来这位爱妾离奇失踪后,这里就一直空着。县长为了省钱,便将这里改造成了考试堂,每一层都隔出十六间小房间,供应每三年赶过来考试的秀才。

      而这处刚好坐落在谢勉的村子一里外,谢勉单靠脚程就走到了。

      来时这里已经汇集了不少考生了,他被分配在西南角靠窗倒数第二个房间。他放下随身包袱,拿出纸笔。只见那毛笔格外的不同,笔毛是红色的,而笔杆末端还挂着一个小秤砣。

      这是何所谓为了让谢勉控制手稳特意制作的,而笔毛,是何所谓养的一只红毛狐狸的毛。为了做这支笔,何所谓手的咬痕养了一个多月才好。

      谢勉一直用这支笔写文章,笔杆已经用的十分旧,裂痕遍布,但是他依然每晚贴身放在床头。没有这支笔,他是没法写字的。

      窗外吹来阵阵秋风,卡拉一声,隔壁房间的小窗户被吹开,一个长脸书生转过脸,和谢勉撞了个正脸。

      树荫葱葱,秋风徐徐。郊外安静的连虫鸣鸟叫都听不见。

      一个高瘦的身影远远靠在一个高大的松树下,虽然靠的十分悠闲,但是脑袋却一直朝着考试堂的位置,似乎一直关注着里面的动静。

      但是太安静了,出了淡淡的墨香飘出,四周没有任何声音。县长选这处作为考试点,可真是应景。

      小隔窗的无数个头影仿佛是贴上的窗花,从铃响后就在也没见抬头过。

      那小脑袋低垂了多久,树下的身影就跟着站了多久。

      “铛——”的一声,伴随着考官的拖长的声调,

      “考试结束,请所有学子放下手中的笔,依次交卷离开。”

      那高瘦的身影才缓缓站直了,但许是维持一个姿势太久,导致他连简单的站直身子都打着颤。

      而考试堂那边已经很多学子纷纷嚷嚷的冲出来了,叽叽喳喳个不停。

      人群中一个身量偏矮的白色身影缓缓走出,正是谢勉。

      谢勉一路低垂着脑袋回到了家,何母早就做好了一桌子饭菜等着他。

      “小六,考完啦,考的如何,饿了吧,快来吃饭,这些都是你爱吃的!”

      何父也难得坐在桌边陪着,只见他小心翼翼的倒着酒,“肯定能中,我的儿子!九岁当上秀才,十二岁就参加乡试,就问周围十八村,哪个及得上我儿子!来来,快跟爹喝一杯,这可以老村长特意送来的陈年老酒,他埋藏了三十多年呢。”

      何母一边帮儿子解下包袱,一边啐他,“那老头肯定没安好心,平日里扣扣搜搜的,突然这么大方是不是打着什么注意呢?”

      何父嘿嘿一笑,举起酒杯在鼻底细细品尝着,“也没啥,就是他有个孙女,说是长得十分貌美,想定咱家小六。”

      “我就知道他没安好心!他是见咱家小六能耐,小小年纪就能参加乡试,想拉关系吧,之前不是一直不信小六能参加吗,怎么,这是从哪冒出的孙女啊?拢共也就一个儿子,媳妇都还没着落,这孙女倒是提前出生了?”何母翻了个白眼,将谢勉拉至桌边,亲手替他添饭,“小六,饿了吧,快吃饭啊。”

      谢勉握住筷子,犹豫了好一会,还是问出了早上同样的问题,“我大哥呢?”

      何母脸上的笑容渐渐僵住,何父也缓缓放下酒杯,脸色渐渐阴沉下来。

      谢勉下意识察觉不对劲,着急的又问了一遍:“阿爹阿娘,我大哥呢?”

      何母放下筷子,苦口婆心道:“小六,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咱们可以好好吃一顿饭吗,等你高中了,去了青山镇,自然会知道的,就乘着还在家中,就开心陪陪爹娘好吗?”

      这时,何苟之从外头冲了进来,脸上红扑扑的,他一进来,别的都不管,直端起饭桌上的茶水杯就吨吨吨一通牛饮。

      何父跳脚:“哎呀!那是我的三十年陈酿,我都还没来得及喝一口啊!你这个逆子!”

      何苟之放下茶杯,抹了一把嘴,“这不就是山茶水吗,爹,你说啥呢。”

      何父一把夺过茶碗,试图往嘴里倒,看还能不能到出一滴来,发现何小五口中真的滴水不留,气的捂住胸口坐下,转过脸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谢勉挪过凳子,让出了点空间,“五哥,坐下吃饭吧。”

      何苟之小狗似的冲着饭菜胡乱闻了一通,摇头:“这都是你爱吃,我不爱吃,阿娘特意给你做的吧,那你吃,我去找大……”

      话为说完,被何母厉声打断,“何小狗!你不吃饭就去院子打扫了!”

      何苟之缩缩脖子,吐了吐舌头转头便跑出去了,打扫是不可能打扫的,出去玩罗!

      谢勉暗自握拳,刚刚何苟之没说出口的,是“大哥”两个字吧。

      果然,大哥一直在家里。

      只有他,碰不到而已。

      谢勉狠狠咬紧了牙,一言不发的埋头吃饭。何母见他如往常一样闷头干饭,悄悄松了口气,在一旁乐的夹菜。

      收拾完碗筷后,谢勉独自一人来到院子内,弯腰坐在井口边,淡漠着盯着井水。

      “如果你想不清楚,那就一直在里面呆着,什么时候脑子清醒了,我就拉你上来。”

      \"大哥!大哥!你别丢下我,这里好冷啊,好黑,大哥!别丢下我,我害怕……\"

      “大哥!大哥!放我出来吧,求求你了,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大哥……救救我……”

      那天晚上他怎么出井里出来的已经忘记了,只记得之后浑浑噩噩的在床上躺了三天,依稀能听见父母的吵架声,还有斥骂大哥的声音。

      他一直以为大哥的离开是因为阿爹阿娘责骂,毕竟大哥知道自己的心思后十分厌恶,但是他没有告诉爹娘,导致爹娘以为大哥要杀了他。

      故而他迷糊的那几天总是能听见阿娘的怨骂,他想说不是这样的,都是他的错,是他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但是他无能为力,他张不了口。

      就和今天一样。

      所有人都知道大哥在哪,唯独他不知道。

      偏偏他开不了口,问不出答案。

      无能为力。

      不管他有多天才,对书籍有多么高的识读天赋。可放到感情中,一无是处。

      他那些笔下亨通的文字,通通无法通过言语表达出来。

      在大哥那一个厌恶的眼神中,他腹中饱囊的才华,溃不成军。

      他甚至连最简单的“喜欢”都说不出来。

      在所有人都报以万分热情的读书天赋,与他来说,一文不值。

      但这又是他赖以生存的本钱。如果他没有这点才华天赋,那么大哥对他的态度,就不会只是冷漠的眼神了吧。

      他会向被送走的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哥哥一样,被命运无情的抛弃。

      眼前的井水还是几年前的井水,清澈见底,寒气逼人。

      “五哥?你在干嘛?!”伸手突然传来叫喊声,接着谢勉被一股大力扑倒,后脑勺狠狠的撞在木砖上,砸的他眼冒金星,半天没缓过劲。

      何苟之扑腾着双手,大喊大叫:“五哥你别想不开啊!!不就是没考好吗,咱可以下次继续努力啊!你还这么年轻,有大把的机会,你要是就这么寻短见了,让爹娘怎么办,大哥怎么办!”

      谢勉刚熬过阵阵耳鸣,刚能听清楚声音,就撞进来“大哥”两个字,他登时坐起身,揪住人衣领连声问道:“你知道大哥在哪对不对?大哥一直都在对不对?你们都见到他了,你们都知道他在哪,只有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瞒着我!为什么要瞒着我!”

      最后一句夹杂的哭腔让何苟之愣了,他从小和谢勉一起长大,印象谢勉一直都是个乖巧温顺的形象,从来不需要父母操心。除了读书写字,也不爱出门玩,和他完全是两个样子,虽然看起来温温吞吞的样子,但是他从来没见谢勉哭过,即便是隔壁刘家小子放恶狗咬人的时候,被咬烂了左脚也没见他委屈哭嚎过。

      他突然觉得眼前的谢勉有点陌生,不觉后怕的挣脱开,胡乱道:“没、没啊,我就顺口那么一说,你想啊,平时家里都器重你,阿爹阿娘都那么喜欢,大哥也在你身上下了那么多心血。你要是寻短见了,他们肯定都十分伤心!”他特意加重了“都”这个字,就是希望谢勉不要乱想,最好能唬弄过去。

      谢勉呆呆的盯着他,盯的何苟之头毛都要倒竖起来,他才揉搓着脸颊,不多时,又是那个温顺的“才子谢勉”

      “我知道了,刚才是我失态了,对不住。”谢勉站起身,微微躬身。

      何苟之双手摆成扇面,“没事没事,都是兄弟,别这么正式道歉,我也有不稳重的,你没摔着吧,我刚刚好像听到好大一声‘咚’,你别是把脑袋砸了,这脑袋可金贵着呢,要不要去张老先生那看看去?”

      谢勉提了提嘴角,挤出一丝微笑,“不碍事,你功课写完了吗,明日还得去学堂吧。”

      何苟之跳脚:“阿对!你不说我都忘了,明天老头要抽查功课,我刚从刘小子那借来抄本,不跟你说了我回房了!老规矩,睡觉不用等我!”

      何苟之火急火燎的跑回房中,叽叽喳喳的来,吵吵闹闹的走。

      有他的地方,总是充满了活力。所以大哥在何苟之面前,永远都是笑眯眯的模样。

      谢勉转过身,双手撑着井边,水中倒映的少年,眉头紧促,嘴角紧绷,双眼虽然有神,但总是藏着几分阴郁。

      他用手提起眼角,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何苟之一点,笑起来和黄鼠狼一样,虽然不好看,但是很讨喜。

      试了几次,发现水中的人无论这么挤压五官,都越挤越不像人样。

      “哗啦————”

      重物坠落在水里的声音。

      谢勉颤抖着身子高举着双手,恶狠狠的盯着井水动荡的涟漪。

      水中上上下下沉浮着一尊笑面泥娃娃,因为沾了水,那弯起弧度渐渐融化没了形,黑色的泥渐渐与清澈的井水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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