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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聚散终有时,再见或无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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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蒋平风举家迁徙赶上了逃港的最后一波热潮,他们一家人躲在驶往香港的轮渡上,年仅5岁的他以不同于父母的敏锐透过炙热沸腾的海水仿佛提前洞察到了一眼可以望尽头的生活。
他们自以为是生活的重新开始可在彼岸等待着他们的却是生活的匆匆结束。
蒋平风来到香港后的20年里几乎将近一半的时间都待在拥挤的九龙城寨。
九龙城寨是真正的弹丸之地。
回忆起往昔,在他那日渐泛黄到如今看什么都要打上一层滤镜的记忆里九龙城寨却永远是密密麻麻、狭窄逼仄的居民楼,阴暗潮湿的巷子,形形色色随处可见的垃圾,有时他懵懂地抬起头望着头顶之上的穹顶甚至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
他们到港之后的生活也验证了最初的猜想。刚到香港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他的母亲就因为没有钱治病最终在蒋平风的嚎啕哭泣声中结束了她的生命。9岁那年,他真正意义上成为了一名孤儿,之后他在汽修店做学徒,以瘦小的身躯抗住生命的迫害,日复一日麻木地勉强生存着。
10岁那年他第一次尝到了高档巧克力的滋味,醇厚香甜的滋味让他终身难忘。
那也是他们的第一次相遇。
10岁的蒋平风遇见了年仅3岁的丁江绿。
浑身脏兮兮只露出一双漆黑白净的眼眸,蒋平风一如往日埋头洗车,甫一抬头就撞进她好奇的眼里。白净的她穿着最精致的公主裙,脸上是带着婴儿肥的红润,眼里是未染尘世的天真无邪与孩童式的好奇。
那一刻面对着还是一个孩子稚气的眼神,他忽然有些胆怯,低下一直被理智支配的高高头颅。
“江江,甜。”她歪着头笑眯眯望着他,赶在她家大人找到她把抱走她之前往蒋平风手心里塞了一把巧克力。
她身上的所有巧克力,一股脑全部交予了他。
蒋平风望着手心的一把奢华又朴实的巧克力包装袋愣住许久,赶在管事的师傅来训话之前悄悄藏起来。
夜里,他悄悄爬起来借着昏暗的月色将已经要融化掉的巧克力包装袋撕开,嘴里是从未尝到过的滋味,甜味蔓延,一直未能出来的眼泪此刻如同脱缰的野马般在他的脸上肆意奔走。
饶是他经历了最惨淡的生离死别,但他终究还只是个孩子。
那或是娇生惯养家孩子习惯着率性随心的行为却成了他终身不忘的最珍贵的回忆,亦是他的救赎。
在那不久,他离开了汽修店。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他明白如果不出去闯荡一番,待在汽修店里的他将永远只配待在后面给人洗车,过着日复一日麻木无知的生活,等待着一个自然而然的结果。
事实证明他异于常人敏锐的洞察力是正确的,他加入了新一帮,凭着他对事物敏锐的判断仅仅用了3年的时间他就为自己在人海中杀出一条血路,被现任十杰之首华在赟看中秘密收养将其当作义子悉心培养。
1996年,华在赟在一次谈判归来的途中大意误入了对家青龙帮的圈套,死相惨烈。
人在江湖混,哪能不挨上一刀,只这回大意失荆州饶是神算如华在赟千算万算亦未能算到自己的死期,新一帮惨失大将痛断右臂却也只得哑巴吞黄莲默默吃下这个哑巴亏,对外宣称车祸去世。
继华在赟之后他成为新一帮最为年轻的十杰之一,新一帮也开始全面洗牌。
1997年,香港回归。
在政府插手打压后,属于香港帮派的狂欢进入尾声。
青龙帮与新一帮积怨已久,尤在华在赟被害后,在他的处心谋划下青龙帮遭到重创,此后两帮之间明面上虽各自安好然而实际上人人心知肚明,私底下依旧摩擦不断。
1997年12月30日青龙帮秘密联合新政府对新一帮声东击西,对他展开了血腥的屠杀也趁此收回了新一帮此前掌管码头的权力。新一帮损失惨重,他在心腹华仔的掩护下侥幸逃离。
他像是失去疼痛的知觉,压根不在意自己的伤口任由手上的血一滴一滴往下流着滴落在地上,他守着华仔被枪射得已然是千疮百孔的尸体枯坐一宿,亮仔与尖东虎相劝无果也只得任由他去。
华仔是和他一起进帮,比他小三岁,陪了他十年,风风雨雨都过去了,扛刀子扛了十几道都扛下来了,好不容易眼瞅着好日子就要来了没想到最后竟然落得这个下场。
天亮后他望着曙光破晓,突然笑起来听着莫名有些苍凉:“你这小子,真没福分,下辈子……要好好的。”
从不信神佛庇佑之人,如今竟然也需这般话来安慰自己欠下的罪孽。
华仔他应是最爱笑的小孩,老是傻傻的笑,死之前还在跟他笑喊他“哥”,下一秒就阴阳两隔。
他站起来几欲站不稳,手撑着墙默了许久向跟在他身后的亮仔嘱咐,声音沙哑:“厚葬了他。”
窗外大亮,他却似是恍惚间记起当年举家迁移离开故土时乘着渡轮看到的海水沸腾,一望无垠的蓝色映着透红的圆月,蒋平风回头看向一直跟在身后的亮仔动了动干裂的唇角到嘴边的话却还是涌了回去。
接下来的一年时间里他按兵不动养精蓄力,冷眼看着青龙帮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秘密在青龙帮安插暗线,等待着一个机会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
在听到青龙帮话事人出车祸生死不明时,他冷笑:“终日打雁,终有一日是要被雁啄瞎了眼。”
取得新一帮话事人沈子林的授意后,利用这个时候青龙帮群龙无首陷入混乱的机会,联合斧头帮迅速将青龙帮在香港的版图瓜分干净,青龙帮的根基被连根拔起。
青龙帮被铲除的那一日,蒋平风一个人靠在学区街口静静看着面前来来往往的学生,心中毫无大仇得报的欣喜。
华仔也如他们这般年纪,正是少年最最风华之时,却惨死他人手。
命之一字,实在诡测。
幸而今日之后,游魂将去往生,冥者安息。
“莫得事过不去得啦,喏,给你——很甜的。”
蒋平风蓦得抬头,因喝多了酒,慢半拍脑子迟缓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盯着眼前穿着天蓝色校服的女孩。
靓丽,学生气以及眼里的天真。
眼神盯着她胸前的名牌,上面写着——丁江绿。
“江江,要迟到了。”
女孩听到催促,将书包里的巧克力掏出一股脑塞到他手里,连忙跑开。
蒋平风撕开巧克力包装袋,面无表情地塞进嘴里,熟悉的味道漫入血液,他抬起头看着她离去的身影与小时候遇见的小女孩的身影逐渐重合。
他蓦地站起来,又默然坐下。
这是他们的第二次相遇。
摸不着头脑。
之后问起这件事,她神神秘秘不肯言语,最终还是在她挚友口中知晓其中缘由。
“啊这个啊,我当时也蛮莫名其妙的,我们当时玩真心话大冒险她输了,原本是叫她第二天给敏里学长送巧克力,结果在上学的路上,她到是好心把巧克力全部给了个流浪汉,问她她搪塞我说看人长得帅一时间鬼迷心窍,我当时看她就是想耍赖不想去送巧克力,”采红这时候反应过来默了默,眼神怪怪,惊道,“难不成那个人就是你?”
他摸了摸下巴露出一缕极淡的微笑,没做声。
走之前她小声嘀咕:“这可真送出了个如意郎君出来。”
***
天上飘落的雨细碎,沉默不语。
“亮仔,”他撑着黑伞默然盯着墓碑上的黑白照,照片上的人笑得灿烂看久却只有辛酸,“想不想离开,和我一起?”
跟在他身后的平头收起脸上的吊儿郎当:“我的命是蒋哥你的,你到哪里我自然也跟着到哪里。”
“有你这句话足矣。”
他辛苦绸缪几个月做戏摆脱以往身份带着几个过命兄弟在庙街找了个地方开了家娱乐会所。
起名字的时候平头和老三这两个傻大粗乐呵呵地打岔。
“洪福会”
“红虎会。”
蒋平风笑着嘲讽:“你们是想再创一个帮会出来?”
两人傻憨憨摸了摸头,他看着门面微微勾起唇角,眼里闪着微光:“就叫它溯悦。”
沿河倒流,逆风至今,回想起来还是愉悦。
溯悦。
***
这样说起来第三次相遇也蛮好笑。
那天飘雨绵绵似无止境,她低着头一个满怀就撞进他怀里,抬起眼看他的一瞬间。
浮沉打滚十几年,一直保持冷静的他那一刻竟然不想放开。
从那一刻起他就明白,自己已经沦陷。
如此俗套的剧情,跟平头最近热衷的连续剧一样狗血。
当他得知她身份的那一刻,他没说什么,只在心里苦笑。
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但是他没想到的是她会自己找上门,缠着他。
他只当她只是一时兴起。
无数次动摇之后告诉自己,他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但还是无可救药的沦陷,沦陷得连一向脑子缺根筋的平头都看了出来。
他本无意惹秋水,奈何秋水频送波。
总走在她的后面,只道为了保持距离,谁也没见过深藏柔情爱意浓浓的眼眸隐匿在她的背后。
庞大而晦暗的爱意如何埋藏方可让她不可察觉。
患得患失。
在她吻上他的那一刻。
对着她说出“我中意你”的那一刻。
他终于明白他已经逃无可逃,于是他选择了闭上眼睛。
是命运使他们相逢,不可分割。
缘聚缘散,聚散终有时。
大雁南飞,大雪翩至。
命运迫使他们分离,相爱竟不可相亲。
新一帮虽之前也曾多次派人请他再次出山,说“请”还大抵有些不大恰当,但也没撕破脸皮,最后都被他给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
2001年5月20号
一夜之间,竟然天翻地覆。
李虎彻派人将平头给绑了。
一张请柬当天就送到他面前。
“蒋爷,这尊大佛还真是难请,不使点手段还真就请不来蒋爷您了。”李虎彻朝他吹了口烟,漫不经心地笑着,眼睛里面全是细碎的打量。
“虎爷,这是哪里的话,只是新店才堪堪开张事务繁多实在抽不出身,这不还是来赴虎爷您的约了,只是不知您将我那不成器的小兄弟怎么样了。”
他说着漂亮话,他惯会说着漂亮话。
“蒋爷,明人不说暗话,何必跟我在这里打马虎眼,你应该知道我找你的目的。”李虎彻虽担着个不中听的名字样貌却是丝毫不沾边,相反他很瘦,样貌也是十杰里面出了名地俊俏,温文尔雅里透着邪佞。
“我——”
蒋平风话还未说完,目光突然止住,死死盯着李虎彻手上的一叠照片。
照片上面的人是丁江绿。
“哦对了,你的小女朋友长得真不错,看着就嫩的,想不到你竟然喜欢的是这种款的。”
李虎彻抬头望向蒋平风眼里满是挑衅。
蒋平风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不过是一时兴起,瞧着有趣实则无趣至极。”
他顿了顿接过李虎彻手里的照片不甚在意地放在一旁。
“虎爷若是喜欢,叫她陪你几天也未尝不可,只是这学生妹性子骄纵得很怕是虎爷吃不消。”
“蒋爷说笑了,我这个人再无耻也是有原则的,再如何也不会动兄弟的马子。”李虎彻满腹算计,话里有话。
拿人软肋,游刃有余。
蒋平风心有顾忌,终是落了下风。
“实不相瞒,沈老跟季并雄联手了,但是季并雄看中了你,指定要你这个人,”李虎彻也没卖关子,见他态度已有软化直接开门见山,“你也别怪我不择手段。”
蒋平风没应声。
“蒋爷,干我们这行的早就不是你想离开就能离开得了的,”李虎彻站起来抖了抖落在腿上的烟灰,沉重地拍了下他的肩,与他擦肩后叹了口气,“你想得终究还是太简单了。”
蒋平风微微曲起五指,想起今天应该是答应好去陪她一起去看电影的日子。
如此看来应是要失约了。
他站在暗处默默看着等在电影院门口的丁江绿,看着她等到电影散场,看着她生气离开。
他没联系她,她也没有。
他知道她在等他的一个解释,但他没有。
丁江绿只想晾他几天却没想到这竟然会成为一切结束的标志。
往后经年,丁江绿才真正看懂。
在这场偏离原定轨道的爱恋中,他们都太过于卑微,两个人都患得患失。
丁江绿爱得明目张胆却不知蒋平风爱得隐忍又克制。
她怕这一切只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又怕她不是他的唯一。
蒋平风爱得隐忍又克制却只以为丁江绿爱得一时兴起。
他怕她只是贪图年少新鲜,一时兴起,鬼迷了心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