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醒》橙十蓝

2、二零八五

　　我把信原封不动地夹进了书本。
　　不能看，不能看，不能看。
　　我在脑子里不停地警告着自己。
　　戎声很会挑时间来联络，而且是通过写信的方式。
　　这封信一旦开启，保不准我那颗麻木的心又焕发生机，再次掉进复合分手的循环。
　　其实，和戎声分开后的每一天，痛苦仍然如影随形，无孔不入。
　　我甚至尝试着去理解同时喜欢两个人的感受。
　　然而哪怕到现在，我还是没能悟出感情的真谛。
　　兼容性和排他性，永远是横亘在我和戎声之间的矛盾。
　　有些事情琢磨得多了，就渗进了血刻入了骨，不管时间过去多久，回想起来时连细节都可以清清楚楚。

　　二零八五年的第一个凌晨，我回到家后只想冲个热水澡，然后舒舒服服地藏进被窝里。
　　与外界隔绝，修补我内心残缺的一角。
　　黑暗中，我的屏幕亮了起来。
　　是戎声发来的信息。
　　戎声：睡了吗？
　　我立马捧起，在聊天框输入了文字：没有。
　　戎声：唱两句给你听，我刚写的，直接唱可以吗？
　　我虽然听不见声音，但戎声仍然履行着承诺，我是他的第一个听众。
　　我回了他：可以。
　　不多时，戎声发来了五十九秒的语音：你先播放，然后收藏着，等你以后能听见声音就可以听了。
　　我播放了语音，奇怪，明明耳边一点声音都没有，为什么我会听到戎声在唱歌呢？
　　我动动手指：好听。
　　戎声和我道了晚安。
　　这一首歌驱散了我的难过，我真的很想知道，戎声到底是有什么魔力，每一次打碎我的心之后，总是能够神奇地填补回去。
　　二零八五年的情人节，戎声向我提出了同居的邀请，他紧紧地从背后抱住我，丝毫不掩饰地表达爱意。
　　戎声将手覆在我手背，修长的手指半握，我右手的控制权完全交给了他，最后屏幕里出现了一句话：我好喜欢你，怎么会那么喜欢你呢？
　　字写得歪歪曲曲，我截了图，永久珍藏。
　　即使在一起快一年，我还是会因为这种小动作而心跳加速。
　　那天开始，我正式搬进了戎声的家里。
　　戎声把我照顾得很好，我每天早上醒来，尽管不见他的身影，但锅里总会保温着早餐。
　　如果我预约了心理治疗，他会在客厅的桌上贴着便利贴，提醒我按时看医生的事。
　　我是线上工作，天天对着屏幕，他送了我眼部按摩仪。
　　他每天都会用手语对我说一遍我爱你。
　　他在一楼创作歌曲的地方，放置了一架秋千，他说有我陪着他，他写歌更有灵感。
　　我只能看见电脑里音乐的曲线，于是我把它们当成是戎声爱我的形状。
　　我不懂音乐，可我知道它们一定是好听的音乐。
　　毕竟，蕴涵了感情的歌，怎么会差呢？

　　戎声辞去了我哥餐厅的工作，自己在繁华的街角租下了店铺，准备开一间咖啡厅。
　　一开始非常忙，早出晚归。
　　哪怕在家也经常有电话，戎声用手语向我示意，他去阳台处理工作。
　　我点点头，其实我想告诉他，不去阳台也行，我听不见，对我没有影响。
　　戎声的创业刚起步，晚上回来有时候我已经睡下，他为了不吵醒我，会去客房将就一晚。
　　开业那天人很多，但戎声将第一杯咖啡给了我。
　　【欢迎光临，我的第一位客人】
　　我已经没有办法从戎声的爱意里脱身。

　　一周年纪念日的时候，我准备去一下戎声的咖啡厅，没有提前跟他说，打算给他一个惊喜。
　　然而我还没进去，便在门口看见戎声低头抽着烟。
　　他有心事，可他从来没跟我提。
　　我忽然觉得手里捧着的花有千斤重。
　　街边非常繁华，人来人往，身处这样的环境，不知为何，我耳边响起了久违的汽车行驶的声音，好像还夹杂着行人间的攀谈。
　　是我心里自动给世界补充了声音吗？我不清楚，明天见医生的时候得跟他说一说。
　　戎声灭了烟，转身回了咖啡厅，他没有看见我。
　　我随后跟着他进去。
　　见到我的那一瞬间，他眼眸中一片愕然。
　　戎声忘记了一周年纪念日，捧花上面的卡片才让他想起来。
　　“我……有事……走，你……”
　　模糊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听得不真切。
　　从我手里接过捧花，戎声搂着我的肩膀往外走。
　　“戎……声。”
　　我听到了有人喊戎声的名字。
　　没有去探寻声源，我只觉得给这个世界填充声音实在是太荒谬了。
　　可是戎声停住了脚步。
　　顺着戎声的视线，我看到了坐在一边的客人。
　　一头金色的长发扎在了脑后，好看得雌雄莫辩。
　　“……男……朋友……”
　　客人往我这边打量了几番，薄唇张张合合，我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我的世界恢复了安静。
　　从咖啡厅出来后，戎声的情绪有些低落，但他强撑着笑意陪我完成了安排好的计划。
　　晚上在床上时，戎声撞得我生疼。
　　结束了情事，我在屏幕上写字问他：你怎么了？
　　他摇摇头，抽走我手里的东西，抱着我沉沉地睡下。

　　【你的听力已经开始慢慢恢复了】
　　医生告诉我这个好消息。
　　我却没有多高兴，想起了昨天的一些事情。
　　不安。
　　戎声的异样，好看的客人，我的疑心。

　　一周后的半夜，我被雷声吵醒。
　　戎声没有回家，我站在窗前，看着闪电霹雳，几秒后响起来自大自然的怒吼。
　　我给戎声发了信息，他没有回复。
　　外面雷声连连，声波的震动似乎传到了心里，它也跟着打颤。
　　我很想再给戎声发信息的，指尖停在屏幕上方，把打出来还未发送的字又一个一个地清除掉。
　　这一刻我意识到，得不到回复的信息，我发多少条都无济于事。
　　重新回到床上，睡意全无。
　　我不去找，可是戎声，你在哪里呢，为什么还没有回来呢？

　　之后的几个月里，戎声总是会有好几个晚上不在家。
　　朋友生日，不回来。
　　要去录制室，不回来。
　　需要写歌，不回来。
　　在找灵感，不回来。
　　调音，不回来。
　　朋友生病在医院，不回来。
　　朋友失恋陪他，不回来。
　　店里缺人手，不回来。
　　工作聚餐，不回来。
　　……
　　我偷偷找了私家侦探。
　　几天后，反馈回来的照片中，金发美人频频出现。
　　我将照片全部清空。

　　戎声在阳台外面讲电话，我推开玻璃门，从后面环抱住他。
　　一侧的脸贴着他后背，他说话时传来了共振。
　　低沉、浑厚。
　　“你别闹了，当初是你要分手的。”
　　我差点以为第一句是在说我。
　　戎声握着我的手，在玩那排凸起的骨节。
　　“我当然喜欢他了，不然为什么在一起？”
　　嗯，这句应该是说我。
　　“是，我承认，我确实还忘不了你。”
　　你听，他说喜欢我，但是忘不了前男友，他在利用我走出上一段感情。
　　“就这样吧，你也该回边城了。”
　　边城……？怎么带给我的伤害都是和边城有关呢？
　　戎声挂了电话，转身和我接吻。
　　晚上睡觉，我背对着戎声，哭得不能自已。
　　从那以后，戎声开始当着我的面和他前男友通电话。
　　他还不知道我听力恢复的事。
　　也得亏我没告诉戎声，不然我永远不会知道，他用手语向我表示他在处理工作，实际上却对着手机跟旧爱联络感情。
　　他说他的，我听我的。
　　戎声可以面不改色，我也可以安之若素。
　　听多了，我也就知道了一些事。
　　去福利院是戎声和前男友的约定，分手后前男友回了边城，他带去的人是我。
　　戎声会手语，是他前男友教的。
　　在我之前，戎声的第一个听众是前男友。
　　戎声手上的文身，和前男友有关。
　　那只狗是他们一起养的，名字叫加加。
　　二零八四年的最后一晚，前男友在演出的后台。
　　二零八五年的第一个凌晨，戎声发的歌其实是在怀念上一段感情。
　　戎声对我的体贴，是因为前男友教得好。
　　前男友容易忘记事情，戎声就会用便利贴提醒。
　　有段时间前男友去做了眼部手术，戎声“顺便”想起了我。
　　那架秋千，是前男友爱的。
　　戎声的歌，更多的是悼念前男友。
　　动情字句，是戎声和前男友的回忆。
　　前男友喜欢喝咖啡，戎声专门为他去学的，我并不是戎声的第一位客人。
　　……
　　一点一点知道真相，戎声的爱意全都化成了刀，在我心上凌迟。
　　我问医生，止痛药可以止住心痛吗？
　　医生被我吓了一跳，给我开了一堆心脏检查单。
　　其实我也不知道，医生说的心绞痛，是不是和戎声带给我的痛一个性质。
　　我的心脏没有问题，可我还是让医生开了止痛药。
　　万一，或许，可能，有用呢？
　　我自虐般地听着戎声的通话，他在和前男友聊未来。
　　可是戎声，我们的未来呢？
　　我吞下一粒药片。
　　直到晚上睡觉了，我才意识到，止痛药根本止不住戎声带给我的痛。

　　手机里收到一条侦探发来的地址，附上了照片——戎声，还有金发美人。
　　酒店，房号，他都敬业地查出了信息。
　　我只要过去敲敲门，就可以撞破戎声和前男友的私会。
　　于是我去了酒店，想要当场问问戎声。
　　为什么？
　　我想知道，为什么？
　　或许是我表现得太过于理所应当，酒店前台没有阻拦询问。
　　电梯直上，可我的心在下沉。
　　我不知道是怎么从电梯里出去，在房间门口站定的。
　　我举起了想敲门的手，又慢慢放下。
　　戎声，我该怎么办？
　　我怔怔地盯着那扇紧闭的大门，我可以想象得到戎声在床上有多温柔，喜欢什么样的姿势。
　　我的勇气只够支撑我走到这里，敲门的这一刻，我退缩了。
　　戎声，为什么你的一颗心可以同时喜欢着两个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双腿已经出现了麻意。
　　失魂落魄地离开酒店，我让侦探停止了工作，结算最后一笔尾款。
　　我打电话给我哥，他把我接回家。
　　我还是和以前一样，受到伤害了就躲回属于我的避风港。

　　我删掉了所有侦探发过的信息和图片。
　　我开始催眠自己，那些都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都是假的，戎声很爱我。
　　戎声还是每天都对我说“我爱你”。
　　给我温着早餐。
　　用便利贴给我温馨提醒。
　　回来给我做饭。
　　把秋千中睡着的我抱回床上。
　　会给我送惊喜的礼物。
　　毫不掩饰地说他很想我。
　　会记得我随口说过的小事。
　　冷战他也学会了先低头服软。
　　绕了大半个城市带我回大学城的小吃街。
　　哪怕不顺路也会帮我买爱吃的糕点。
　　让我坐在他腿上弹钢琴。
　　计划着出游线路。
　　开了账户说我们一起存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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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看，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他不爱我的证据。
　　我将所有质问都咽下。
　　只要戎声在我身边就好。
　　只要戎声对我的喜欢不是假意的就好。
　　可是我的身体却对戎声有了抗拒，每一次情事过后，我都拒绝了他帮我清洗。
　　我将自己反锁在卫生间，撑在洗手台上，把水龙头开到最大。
　　湍急的水流声盖过了我呕吐的声音。

　　我打开收藏的语音，终于能听到戎声唱给我听的歌。
　　我这个听众是忠实粉丝，听完还循环了好几遍。
　　[可销毁一件衬衫一盏吊灯
　　可肢解一本破书一对木凳
　　可清空一部电脑一张唱片
　　还剩余二十万样纪念品]
　　原来戎声唱歌那么好听啊。
　　音乐是好音乐，倾注了感情的歌，确实不会差。
　　只是我想不明白，给我听的这首新年之歌，为什么叫做《遗物》。

　　我和戎声坦白，我的病已经好了，可以听到声音了。
　　戎声为我高兴，丝毫没有对自己的事感到内疚。
　　“戎声，我爱你。”
　　我放满了语速，可惜戎声不知道，这句简短的表白里藏着化不尽的哀伤。
　　戎声不再和金发美人谈情叙旧，在家里他开始挂断打来的电话。
　　他试图掩盖和前任藕断丝连的事实，急于清扫偷情后留下的痕迹。
　　戎声仍然对我很好很好，好几次我都想跟他说，其实我都知道。
　　然而戎声眼眸中的深情不假，对我的好也是真的。
　　戎声治好了我的心病，却让我残留了后遗痛。
　　可是怎么办，我放不了手。
　　我默然描绘着这张牵动我心绪的五官轮廓，深深落下一吻。
　　戎声，你让我怎么办？
　　他没有回家的那几个晚上，我整夜都失眠。
　　坐在卧室的椅子上，黑暗几乎要把我吞没。
　　我凝望着床上的空气，心口处隐隐地泛着疼。
　　我必须不断地告诉自己：戎声爱我，戎声爱我，戎声爱我。
　　可我也说服不了自己，戎声心里还住着另一个人。

　　我经常梦到二零八四年的那次跨年夜，戎声丢下我，朝舞台过去。
　　穿过人山人海，我看到了戎声站在金发美人身边，欢笑着庆祝新年。
　　我呢？戎声。
　　惊醒后，我不安地抱住了熟睡中的戎声，仿佛这样就能留下枕边人。
　　仔细回想了一下，我在二零八四年找到了爱情，或许也在二零八四年失去了爱情。
　　二零八四，爱你百世。
　　戎声，在你抛下我的那一秒，我就该想到，你果然不能爱我百世。

作者有话说

　　《遗物》——许廷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