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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二零八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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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序,你的信件。”
玄关处传来我哥的声音,我坐在客厅的地板上,探着身子看了他一眼。
走路姿势和正常人无异,那双修长的腿包裹在西装裤下。他在鞋柜旁换上了拖鞋,一步步朝我走过来,腰一弯,将信封放在桌子边上。
他没有多说什么,可我似乎听到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我哥回了房间换衣服,而我,正盯着那封信出了神。
边城,戎声。
无论哪个字,都是我不愿意揭开的伤疤。
二零七七年的夏天,我大学毕业,关于就业问题和家里人大吵一架后,我收拾了行李独自一人去往边城。
边城的景色绝对能称得上世界一流,但同时它动荡的局势也让很多人怯步。
当时我想,可能很多年后我会觉得这是我意气用事的一个决定,因为我从来没有打算在边城长期居住,我还是要回到中心城市。
然而当我在边城落脚后,我最初的想法开始慢慢动摇。
先是遇到了我以后的研究生导师,他说我就该选这个专业。两年后我获得了边城大学的研究生名额,之后又跟团队一起拿下国奖。
一切都过得太顺利,让我忘了边城的复杂形势。
我哥常常跟我说,要懂得收敛自己的光芒,要懂得伪装自己。
这个道理直到我出事才深刻领悟到。
我年轻气盛,又仗着自己是导师爱徒的身份,直接或者间接地威胁到了边城某些势力的利益,甚至让他们产生了杀人灭口的念头。
让我从憧憬边城生活到后悔来边城,只用了六年。
我哥替我挡了子弹,是我导师派人请的杀手。
而我,在世界上听到的最后的声音,是子弹出膛的枪声。
二零八三年,我几乎每天都在和医院打交道。
我哥的腿,我的耳朵,这两个血淋淋的代价在我心里上了烙印。
爸妈对我的态度愈发冷淡,我知道,我害了他们最得意的长子,我该受着。但我同时也在庆幸,还好我听不见,我怕我承受不住他们尖酸刻薄的话语。
我哥从医院出来后,又带着我进了耳鼻喉专科。
我想,这世界上大概只有我哥对我是最好的。
医院确诊了我是心因性耳聋之后,我哥给我找了心理医生。
起初我是很抗拒去诊所治疗的,不过我哥总能很快地想出解决问题的办法,他在我的交流本上写着:附近有我开的餐厅。
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大的诱惑,因为他的餐厅能满足我对所有美食的欲望。
心理问题都不容易解决,特别是对身体造成了影响的心理问题。我的治疗持续了大半年,仍然没有好转的迹象。
就在我萌生出放弃的想法时,我的爱情来了。
二零八四年三月一日,我生日的后一天,我遇见了戎声。
如果我没有一下公交车就刚好看到他点烟,没有一进人事处就刚好看到桌子上他的招聘简历,我和他永远不会有交集。
我刚过完二十八岁的生日,他的出现仿佛是印证了我的愿望成真。
我向人事部经理传达了留下他的想法,并且越早录取越好,这样我离下一次和他见面的时间就缩短了。
一个星期后,我和往常一样治疗完就去餐厅,因为还没到饭点,大厅里冷冷清清。
我走到我的专属包厢时,有人拦住了我,是戎声。
那一刻我的眼里只剩下他,目光一寸一寸地在他脸上描绘着让我心动的轮廓。
他说什么我都听不见,我只知道,他的嘴型很适合和我接吻。
我知道,才第二次见面就有这种想法很让人羞耻,可是,有什么问题呢?他又不能洞察我的内心。
【不好意思,我听不见声音。】
我在平板上输入了文字拿给他看,我捕捉到了他那一瞬间尴尬的神情。
【没有!是我认错了人!你是小少爷吧?等下有什么需要可以跟我说。】
他将平板还给我,冲我微微一笑。
我完了。
我确定,我喜欢他。
戎声,戎声,戎声。
而我正缺乏声音。
二零八四年六月一日的儿童节,我和戎声在一起了。
那天他调了班,带我去福利院。
他给盲人小孩弹吉他,用手语和天生聋哑的小朋友交流,和他们打成一团。
在福利院的围墙里,我不是异类,戎声仿佛把我拉进了一个适合我的世界。
我从边城回来后,从来没有像那天那么开心过。
在回来的路上,戎声问我要不要学手语,他可以教我。
在此之前,我很排斥别人问我为什么不会手语,难道听不见声音就一定要会手语吗?
可是那天我忽然觉得,如果是戎声教我的话,好像……还不错。
他低头在我的平板上写字的时候,我趁机亲了亲他的脸颊。
他错愕地看着我,张嘴说了些什么,我猜他是一时之间忘了我听不见声音。
他把前面写的几个字都清除了,删删改改,最后递给我的平板里只显示了一个字:好。
和戎声谈恋爱的那段时间,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教手语成了我们之间调情的方式。
在他那个小复式的房子里,每个地方都有他进入过我身体的回忆。
好几个凌晨,他一写完歌就发信息给我,他说我会是他永远的第一个听众。
他想我的时候会直截了当地表达出来,和我相拥着亲吻。
戎声似乎给我的生命注入了一股新的力量,让我逐渐忘记边城带给我的痛苦,连我的主治医生都跟我说,我心境的转变对病情很有帮助。
不过和很多情侣一样,我们也会吵架,只是碍于我听不了说不了的情况,我们只有冷战。
冷战的原因也很多。
他身上纹了养过的狗的纹身和某个特殊的符号,却不愿意给我留一席之地。
他会在朋友的工作室呆上一天而忘了跟我的约会,甚至打电话也没人接,我为他一直等到关门。
他骗我说在家,而我却亲眼看着他从楼里出来,上了一辆车,扬长而去。
他甚至在约会期间,因为一通电话把我丢下,让我独自面临双人晚餐。
他认为我过多干涉他的个人空间,这段恋爱让他喘不过气。
……
其实很多时候要冷战的是他,因为他觉得跟我交流太累。
我承认,我深深地被他的年轻气盛所吸引,他有办法将我这潭死水搅活,让我不再终日沉沉。
可我忘了,所有事情都有两面性。
恋爱总是令人盲目。
二零八四年的最后一天,我和戎声去登了这个城市最高的山。
半山腰上有个很特别的邮局,信封的收件人只能是写信人自己。这封信寄给未来。
我们在那里停留了好几个小时,只为了认认真真写一封信。
我问戎声,在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们会一起看这封信吗?
戎声站在我旁边,摊开我的手掌,用邮局里买的纪念笔认认真真地在上面写了字,然后急忙盖住让我猜。
笔尖划过掌心的痒意让我几经想抽回我的手,根本没好好感受到他的笔画,我细细回想了一下,记得戎声好像写了好几个字,是“到时一起看”还是“到时再看”?
我使了个巧劲挣脱出来,发现上面其实什么都没有。
戎声在耍我。
而在我意识到的时候,他人已经笑着跑远了,生怕我报复回去。
幼稚鬼。
我不再纠结戎声写了什么,朝他的方向跑过去,因为此刻我担心的是,到山顶还有多远,能不能在预约的时间内赶到山顶餐厅。
天黑之前我们终于登上最高处,看到了山顶的落日余晖,不得不承认,在最高处看日落的感觉和在平地是完全不一样的。
不需要仰望天空,我和圆日平视。
是橙色的、温暖的,它泛着柔光,抚平了我所有的情绪。
戎声圈住我的手,把草戒指塞进我的无名指,那是他在路上顺手编织的。
他看着我的时候,眼里充满期待,用手语问我:你喜欢吗?
我回应他的,是一记长吻。
下山之后我们驱车直奔中心大街,戎声说他朋友的乐队今晚会有跨年演出。
我虽然没有办法拥有现场演出的视听享受,但和戎声一起的话,我那颗心也一直扑通扑通地跳着,和现场的音乐节奏融为一体。
倒计时三分钟,戎声突然松开我的手,朝舞台走去。
那一刻我有点慌乱,他什么也没跟我说,就这样把我留在了贵宾区的座位上。
他站在舞台中央发言,旁边主唱的光环好像被他夺走,因为我的眼里只有他。
十秒倒计时,戎声从台上退下来,周围都在为迎接新年做最后的准备,而我的心里只想戎声快点回来,而且已经动身拼尽全力地朝他过去,我想我们一起度过最有跨越性的一秒,从二零八四到二零八五。
舞台后面齐齐地放出烟花,我和戎声被人群隔开。
我停下了朝戎声过去的动作,看着戎声站在好友的旁边共同庆祝新年,我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
那一刻我真的很想问问戎声,为什么下台的时候不走快一点?为什么下台后不是想回到我这里?难道我就那么不重要?
这不是我第一次被抛下,可我希望是最后一次。
戎声好像从来没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他甚至说过觉得我很麻烦之类的话。
既然麻烦的话那就不要跟我在一起啊,谈恋爱本来就是一件麻烦的事。
我重新回到我的座位,不想让戎声看到一个如此狼狈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