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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理由 ...

  •   透过办公室的玻璃窗往下看,有一条步道,弯弯曲曲围了一小块草坪,那里移栽了几棵新的榕树,树干粗壮虬曲却没几根儿叶子,看起来奇奇怪怪的。
      点了烟,静静地吸。我喜欢把烟吸进去,让它们在口腔里停驻足够长时间,感受到它们蔓延侵蚀所有缝隙和凸起的味蕾,像喝进一口最醇香的酒,再让它们缓缓地以最自然的方式从唇缝和鼻腔溢出来。
      我总是让自己专注于这个过程,什么都不想,让烟像是熨斗那样把我的所有情绪熨平。
      周一再次推门进来的时候,我已经不知不觉抽到了第三根儿。

      “哟,自焚呢。”那股贱到骨子里的语气是周一最擅长的。激起你所有暴虐因子,跟他置气,与他辩论,他慢条斯理游刃有余各个击破,从中寻求快感。
      有时我觉得他那副掩人耳目的皮相下一定住着一个小肚鸡肠的长舌妇,把辩论当乐趣,让身边的人不顺心作为终身爱好。要不是可以当律师释放他那无处安放的恶劣趣味,我想他一定是个危险的反社/会分子。
      对付这种人,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别理。
      他这种靠别人的目光滋养,靠持续不断的关注生存的表演型人格,最受不了,唯一的观众都忽视他。
      我长吸了手中最后一口烟,把几乎只剩滤嘴的烟蒂在鹅掌木的绿叶上按熄,然后把它藏进掩在绿叶下的花盆里。
      从烟盒里抽出新的一支,点燃之前,眼前突然伸出的手把它从我手里抽走了。我抬眼,周一把那支烟横过来凑到鼻子前嗅了嗅,随即把它放到人中位置,放了手,噘着嘴维持着平衡和稳定。
      幼稚。我捏扁了空掉的烟盒,拿起火机转身坐回了一旁的沙发。假装没看到那人耐人寻味的眼神。

      “宋桑是谁?”周律师,一如既往,擅长抓关键,打蛇七寸。
      我把捏得皱巴巴烟盒拆开,取出里面的锡纸,拼命把它展平,打算用它折只纸飞机。
      面前的人还有无穷无尽的耐心,这与他想让别人不痛快的欲望强烈程度成正比。在这个过程中,总得找个沉默以待的消遣。
      所以他伸手从我面前捞起我的火机再悠然点燃了刚刚从我手里抢过去的最后一根儿烟,我没有丝毫惊喜。透过那臭小子慢悠悠故作优雅吐出的烟雾,我瞥到了他的眼睛,比耍混更让我心烦的眼神,夹杂担忧的审视。谁让,这个把讨厌渗透进骨子里的人,自称,我的朋友。
      “她怎么死的?”不带感情铺垫的问话总让人觉得在审讯。
      当跌宕的故事与自身无关时,我们或多或少都变得心硬。
      于是我平静地回答:“哦,割腕自杀。”
      我知道我为什么要特意把她死亡方式详细地概括出来。满足周一的好奇心,嘲笑,自己的失魂落魄。
      “啊——红杏出墙,爱上有妇之夫,被人抛弃,心灰意冷,红颜薄命。怎么这些戏码几十年如一日没有任何升级呢?”
      “周一,这不是一个律师该说的话。没有任何依据随便下定论,连推理都算不上,而是纯粹想象。再者,这一次是看在朋友的份上,如果你继续用刚刚那种语气提她,今天咱们俩可能得打一架。作为参考,我爸是跆拳道教练。本人15岁拿的黑带。”
      “ok,sorry。别那么敏感,我只是好奇,怎样一个女人可以让你这样见钱眼开、唯利是图的人,想不开把钱往外送呢,还附带一对你芳心暗许的深闺少妇。”
      我瞥了他一眼,那王八蛋正专心致志地制造烟圈,他总是说那是天使的光环。
      “我一直好奇你的中文到底师从何人,成语词典?还有你不能因为打惯了离婚官司,就期待着人人婚姻破裂吧,我好不容易才结了婚,你这是教唆他人藐视法律。”
      “不是未遂嘛。”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依旧专心致志地吐着烟圈的周一似乎也变得疲倦。
      这种状态极少从周一身上浮现,我认识他5年多,他一直像个装了世上最大储电量的电池的机器人,每天都能像打了鸡血般,身上有某种永不停歇的激荡。可以在病得昏天黑地时勇敢地去酒吧艳遇,然后大战三百回合的途中昏倒在人家身上,吓得人家以为他在浪潮顶点登了极乐。
      他把生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塞进激荡起伏。细水长流,似乎是他最无法忍受的词语。因此,我一度怀疑就是因为这样,他一个明明可以在更大的领域大展拳脚的A++级优质海龟,偏偏待在我们这座小庙。对但凡涉及到情感纠葛、感情破裂、因爱生恨的诉讼,无论民事还是刑事,都表现出极大的热忱。
      我听过事务所的小姑娘讨论他,说他这种做事凭兴趣的活法儿,是为了符合他豪门公子哥儿的设定。觉得又精准又搞笑。
      后来熟起来,某一天,我灵光乍现地意识到周一似乎正是因为什么都不缺,所以更想找某个理由更大刀阔斧地活着。
      他心里有个想要推翻否定的人,或者观点。做的很多事,都是在为他的那个观点积累证据。可以因为想看见“相看生厌之后的两个人原形毕露的样子有多丑陋”,不动声色把简单的离婚诉讼弄成“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场面。那些手段使得那么高明而隐秘,连当事人都没察觉。反正结果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好时,人们总是懒得回顾让人难堪的过程的。
      所以,是不是,一个人拥有得太多与缺乏得太多,其实烦恼是同一种。

      “那个宋桑,是个怎样的姑娘?”
      我把折好的纸飞机朝着玻璃外边像是一块巨大的布景的一整片蓝天掷过去,然后它像只飞蛾扑火般撞上了透明的玻璃,掉落在地板上。
      他俯身把茶几角落的玻璃烟灰缸端起来,掸掉了结好的一截烟灰。我继续望着天边那朵看起来有些假的云。
      “我说不上来。都这么久了 ,她的样子都快记不清了。”
      “老莫,你其实还是好奇的吧,想知道究竟为什么。为什么她要爱上别人,为什么离开,为什么自杀,最重要,还是想知道有没有像你喜欢她一样喜欢过你。”
      他说的是对的。
      就算我刻意远离了一切关于她的回忆,我禁止自己再思考所有可以挖掘的“或许”,娶了一个娴静体贴的女人,开始了平凡忙碌的生活,全身的细胞都置换完成。可我还是一直都在等待一个答案,她可以亲口告诉我的。
      只有这样,她在我心里,才是彻彻底底地死了。

      “其实说起来,你们有些地方很像。”
      刮过一阵风,昏黄的太阳光突然变得直白,刺着我的瞳孔,我微眯着眼睛,依旧能看到轻薄的烟雾,像是幻觉。
      “对自己,都那么不以为然。不知道为什么东西活,似乎把什么东西都看透了,都厌了。生也无所谓,死也不觉得遗憾,像是生来就真的冲着死去的。好像对谁都那么多情,有感同身受的同情,可是谁都不能让她更眷恋这个世界。”
      “她有抑郁症?”
      “我不知道。”我将视线从那里移开,望向沉默着思考什么的周一,有一瞬间眼前是一片漆黑的。终于无可奈何地提出了那个让我真正耿耿于怀的猜测。
      “也许,可能只是我不是那个她愿意活下来的理由。可我还是想着,就算我不是,那也没有另一个人可以。那是不是说明,其实,我还是独一无二的。可是——”
      周一突然打断了我,却没有看我。
      “可是现在你发现,其实有那么一个人,可以阻止她,可以拉住她,那个人却推开了她。你在失落?”
      他是在说我,却似乎又不仅仅在说我。
      我叹了口气,答:“不,周一,我没有。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觉得恐怖。我甚至觉得,与其让她为了另一个人活着,还不如,在我身边死了。”
      “我懂了。”这真是个很好的倾听者,似乎再惊世骇俗的言论他都可以平静地接受,觉得,那就是你的自由。这一点,也跟宋桑很像。

      “我堂哥。”他突兀地说了三个字,我等着他的下文,也许是个鲜活的例子,却发现,这是个句子。
      “你不是问我普通话谁教的嘛,我堂哥。他八岁的时候跟着我现在的伯母嫁给了我大伯。他亲爸是B城人,所以内地话说得特别溜,就是你们说的特能贫。其实他在家的时候话特别少,你知道,拖油瓶嘛,难免看人眼色。”
      他又吸了一口烟,语调仍平缓淡然,眼神却不知道聚集何处。
      “他学白话学得特别快,跟家里人都直接用粤语对话了,我当时还小,刚学说话,不知道为什么特别黏他。然后他就偷偷对着我说家乡话,像是,像是某种特别的纪念。像我们那种家庭,再亲的人之间,都始终像隔着点儿什么,我对那种关系特别失望。15岁去国外念书,那一年是我这辈子最高兴自在的日子,他当时也还没回国。我过去就投奔他,跟他一起住,衣食住行,一点儿不殷勤甚至有点儿大事化了的粗糙,呵呵。”
      像是回忆起什么有趣的东西,周一短促地笑了下。
      “他好像一直不拿我当小孩儿看,虽然有时候我觉得我挺像个玩具的,因为他老是一本正经地开玩笑,我经常被他整得莫名其妙。但心里却高兴得想要飞起来,真的,我规规矩矩惯了,第一次发现其实一个人就算不乱搞也可以活得那么畅快。可惜,那样的时光太短了。我哥那人吧,其实跟他的名字一样,冷冷的,可能正是因为这样,那个时候我觉得他看到了他鲜少示人的另一面,他对我稍微用点心,都让我觉得自己也许就是特别的吧。似乎自然而然,他也就变成了我的独一无二。”
      “我,很喜欢他。”
      他说得平缓,这样大段大段却没有攻击性的话,我鲜少从周一口中听到,所以我一直没有打断他。
      我注意到,他在说“很喜欢”之前,有短暂的停顿,然后他就笑了,我从没在他脸上见过那样的笑容,带着,某种真挚的羞涩还有回忆美好往事的那点缱绻。

      周一喜欢男人,如今已经算不得什么惊骇的事实,那一帮子小姑娘甚至因为这一点,更加迷恋他。而我们第一次见面,他端着一杯酒,蹭过来对我说的第一句就是,“hey,你好,要跟我一起出去吗?”
      那是在我去取证的一家出名的gay吧。
      见惯了他像只永不停歇的蝴蝶,扑向一朵又一朵芳香四溢的花,活得那么欢快自得。却第一次听说在对岸他也有一朵玫瑰,只是隔着他渡不过的重洋。
      我一直等待着他告诉我,突然说起这样的故事的缘由。
      人们总本能地认为,用认真的语气说出自己深藏的故事,可以让自己想要告诉他人的道理,变得更有道理。

      “他教会了我很多,那些东西甚至够我受用终身。虽然他几乎不一本正经地灌输什么道理。从他身上,我看清了,其实洒脱并不是无欲无求,而是你确信自己有能力去得到自己想要的,那种隐忍从容。”
      然后他将法庭上辩护时时常出现的锐利眼神投向我。
      “我告诉你这个,只是为了证明我才没那么无欲无求,越是看起来云淡风轻的人,执念也就越深,其实比谁都贪。一个人,怎么会没有东西想要得到呢?或者,一定要得到呢?我做不到你想象的从容,你喜欢的姑娘,应该也不是圣人。无非,是能得到的东西不是自己想要的,想要的得不到罢了。不能成为所爱的人生存的理由,甚至只是让对方的生活有所不同的理由,的确很让人失落。”
      周一的眼睛很亮,虹膜是浅淡的琥珀色,我才发现他的烟已经快抽完了。
      “但是Murray,别要求太多,你至少曾经得到过。虽然这样说有,比惨的嫌疑。但至少相较于我,你已足够幸运。对于那个人,我一直都知道我不可能得到他,也从来没打算过要跟他怎么样,而且我可能在他的生命里永远都只是个可有可无,没有任何旖旎的余地的存在,更何谈那样举足轻重的地位。但就算我再怎么藐视规则,也有不敢踩踏的东西,比如自己在那个人眼中不值钱的形象。所以,我甚至不能开口。可我不想死,恰好是得不到最想得到的东西,我们才不想去死。只有没什么想要的了,才会觉得活着没意思。我只想告诉你,你在意的那个,可能真的只是推测而已。而你,因为那么深刻的爱过她,就不可能在她的生命里无足轻重,你不是惊不起波澜的那一个。但无论出于什么理由,自杀的人,都只是选了让自己痛苦减低到最轻的方式。我听说自杀的人,真正选择自杀的那一刻,其实都只跟自己的意志有关,是完全不受旁人支配的。”

      我安静听完了,似乎抓到了某些念头,又似乎,他们也依旧是从指缝擦过的风,我沉默了很久,然后决定终止这个话题。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不想让谈话朝着让人厌倦的方向深入。
      于是我轻描淡写地开了个玩笑。
      “这安慰可真够委婉曲折的。老实说你其实就是为了讲自己的故事吧。”
      “哈哈哈哈哈哈,你怎么知道。就是看到你竟然有这么荡气回肠的初恋,我这种游戏红尘、经验丰富的前辈,总要拎一段出来跟你一较高下。”
      “我认输。”
      然后,他笑着摁熄了手里的烟,仍抱着那个方方正正的玻璃烟灰缸。再次开口时,瞬间转换的表情一本正经到让我心惊肉跳。

      “笑晚,宋桑喜欢的那个有妇之夫,可能就是我堂哥。”

      果然,我还是大意了。忘了眼前这个人,总喜欢从别人身上获取快感的劣根性。
      可我更加悲哀地意识到,我只能从他口中构想出我的情敌,曾经的。而周一,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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