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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故人 ...

  •   老莫同志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我正在见新case的委托人。
      一个,身材火辣、脸蛋儿俊俏,并且,即将获得大笔遗产的少妇。我得承认,在美女如云的C城,这也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姑娘。或者,说姑娘也不太恰当。这位唐太太其实只比我小一岁,不过单从外表上,是决计看不出来。
      怎么说呢?这位女士踩着高跟鞋踏进事务所大门之后,一帮子表忠心说连看“动作片”解决生理问题的时间都恨不得用来看卷宗查法条的和尚,毫无愧疚之心地将目光放到了人家脸上,然后目送小苏把她领进我的办公室。我透过打开的门缝都能接收到他们眼里射出的绿光。
      周一那将猥琐当风格的小子不要脸地挤掉了小苏,捧着那一脸油腻的笑端了杯茶送进来,依依不舍退出去拉上门的瞬间,猥琐地朝我挤了挤眼,搭配着回味的表情用嘴型向我表达“喔~~”。
      不知道他在演个什么劲,明明这位不可能是他喜欢的“类型”。

      而眼前这位,嗯,怎么称呼比较合适呢,郑女士吧,显然已经惯于风月。周一递上花旗参茶,她矜持有礼地说了句,谢谢。而那时我才懂得,也许世界上真的有这种女人,连一句简单的谢谢,都能说得那么百转千回、意味深长。
      接收到这样一句,周一那只色彩斑斓的花蝴蝶才敢笑得更恶心地说:“为美女服务是荣幸啊。”
      他总是能自然从容把殷勤场面话说得妥帖和舒服。然后在俯身站直的过程中,视线掠过人家风衣领口。他不知道,那一刻,眼前这位女士轻扬了嘴角,那是个介乎嘲讽与满意之间的幅度。
      “郑小姐,不好意思。小伙子是个ABC,对美丽的事物,表达都比较,”我斟酌了下,选了“直接。”
      对面的人笑起来,把穿着丝袜纤细挺直的左腿交叠到右腿上,微微倾身端起眼前的杯子,吹了吹,轻抿了口,才抬起那双勾魂夺魄眼,看向我。
      像是回味茶的味道,说:“郑小姐,我喜欢这个称呼,比唐太太好。”
      她放下茶杯,抬手把披散的栗色卷发全体撩到一侧,露出白皙颀长的脖颈,接着说:“莫律师夸人就比较委婉了。长得还帅。能力又强。”
      也许,我才是那个没见过世面的吧。
      有些人,其实是把征服当做呼吸的一部分,调情也许是赖以生存的一项事业。我看着似乎浮着一圈模糊的像是灰尘组成的光晕的女人,想起以前在电视里看到过的色彩艳丽,一直发散香气的,食人花。
      突然有点意兴阑珊:“过奖了。郑小姐,首先很感谢您指定我来担任您的代理律师,您的信任是对我莫大的肯定。所以有些情况想亲自跟您解释一下。您的案子呢,我和老张商量了一下,秉持着对委托人负责的态度,我们建议让这方面经验更丰富的周律师来负责,他在继承和婚姻诉讼方面是专家,而且您这个案子会涉及到很多英文材料,周律师处理起来会更直观顺畅。一来呢,《遗产法》这块儿不是我擅长的部分,而且这些年断断续续有些修改,可能有生疏的地方;二来,我个人现在手头还有两个诉讼案撞了,怕兼顾不过来。出于此等考虑,今天麻烦您亲自过来一趟,征求一下您的意见,如果您这边没问题,可以马上与周律师进行会谈,具体情况,他会详细为您解答相关问题,提交法律意见。不过我们也充分尊重您的意见,无论是哪位律师负责,都会尽力。”

      说完这段公式化的话,我平视着依旧坐姿优雅的委托人,她似乎有些意外,我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机却在那个时候开始震动。
      “抱歉。”
      这很不专业。可真的有很多急事需要处理,我走过去拿起手机,来电显示却是老莫,我爸。
      我有些意外。他从来不在上班时间打电话给我,或者说,几乎不怎么打给我。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大部分而立之年的儿子都容易跟自己的老父亲陷入无话可说、莫名尴尬的境地。可明明,他以前,一直是个挺有趣的老头。
      所以我很没礼貌得打了个招呼,待对方谅解地做了个“请便”的手势,走到一边接了:“爸,怎么了?”
      那边似乎是还没准备好面对电话对面真的会冒出的应答声,仓促地“哦”了一声,像是把自己的思绪从某个地方拉回来,“那个,你今天下班之后有空没啊?”
      “嗯,出什么事儿了吗?是不是你上次检查——”似乎,这样直接的对话方式也是这些年养成的职业病。
      “没有,身体没事儿,我好着呢。我上回不是跟你说了老体育馆那一片儿都要拆了建公园嘛,连带我们以前那个跆拳道馆还有你奶奶留下的那间老房子。今天上面拿了合同,因为道馆是我和你魏叔他们以前一起买的,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个看法,然后你奶奶那个房产证儿我又找了半天没找着。想着你要是有空回来一趟儿帮我看看?”
      “嗯。这样啊。很急吗?我周末过去行不?刚好放假,回家住几天。”
      “哦,哦,不急。也行,那个小雅也跟你一块儿过来吧。我把你屋子收拾收拾。”从他的声音里,我都听出了他的慌张。我不知道他是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没见过几面的儿媳妇,还是因为我主动要回家住几天而意外。
      “她那几天得去出差。就我一人回。那我先挂了,到时候回去再说,我这儿现在还有事儿。”
      “嗯,那你忙你的。”
      然后在我就要挂断的前一秒,他突然叫我:“四儿,这事你打电话跟你妈也说一声。房子她也有一份儿,看她是要回来看看留给你,还是到时候我把钱转给她。”
      我愣了下,涌上来的情绪有些复杂,突如其来让我有点儿难受,“嗯,好。挂了。”
      然后直到听到那边窸窸窣窣,隔了半分钟才传来挂断的声音,才按熄了手机。

      我调整了表情,说着“不好意思,等久了”重新坐回会客区的沙发时,客人正打量着墙角摆的一盆鹅掌木。随即将眼神移向我,不知道是否因为她天生上翘的嘴角旁有两条深刻的短线,所以总让人错觉她总是含笑的,意味不明。
      “莫律师结婚了吧。”这应该是个问句,但却没有丝毫疑问的意思。
      虽然在这个时刻,着实有些双标的嫌疑。但我极讨厌在工作时掺杂私人话题,花了好几年才习惯人们总是要用很多无意义的琐事作铺垫,然后再百转千回触及到真正重要的事。那感觉就像,在广告中插播电视剧。虽然现在人们大可利用网络,或者付费剔除广告。可平常场合对话时,他们却不愿意剔除广告一样的寒暄。
      可面前的是个女人,女人总是不能用一般的思维对待。要是知道我这种想法,小雅势必是要与我针对“性别偏见”辩论一番的。
      可,我低头看了一眼我银色的婚戒,只能答:“对,两年多了。”
      企图把话题转回正题时,却再次失败了。
      对面的人轻轻开口:“怎么这么晚才结婚呢?我还以为你们早就结婚了呢。”
      我注意到,她说了“你们”。我第一反应是也许她认识小雅。这就说得通了。如果是那样,我反而对先前的那些戒备有些抱歉。

      “郑小姐是小雅的朋友?”
      “小雅?”这两个字似乎像颗水果硬糖被她含在嘴里绕了一圈,她用一种让我读不懂的眼神望向我。
      “小雅应该不是宋桑的小名吧?”
      我愣住。
      然后她换了个姿势,以更加开怀的语气道:“她当时从H市回来,我听说又遇到你了,还以为你们会再续前缘呢。”
      “莫笑晚,你不记得我了吧。我以前坐宋桑前边儿,你经常从后面进来找她,两三年,好歹是校友,一点印象都没有?诶,真失败啊。你当时那么喜欢她,别的人像是自动从你眼里屏蔽似的。没想到——”
      那个“没想到”停顿得那么,意犹未尽,我却没精力去品味里面夹杂的意思。
      我只是,没想到,多年以后还能从一个陌生人口中听到她的名字。
      那个陌生人还用着微妙的,故作的嗔怪,调情一般的暧昧姿态。她甚至在嘲弄着,说着,所有一往情深都是玩笑和废话。
      这些年,我听到那个名字的频率越来越低,于是连我自己,似乎都身不由己地慢慢开始淡忘她的眼睛、她的表情、她说话的语气。
      我突然意识到,如果我们都忘掉她,那么她是不是就,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了?
      想到这个的瞬间,那股酸涩猝不及防地冲进我的眼眶,吓到了我。心底瞬间空空荡荡涌上那么让人害怕的恐慌。
      我低了头,飞快将这些都压下去。
      换了平常语气道:“对不起,郑小姐,今天麻烦你专程跑一趟,我们其实是想尽早确认您的意向,如果您同意呢。我可以马上把材料全部转给周律师,他好早做准备,您有什么咨询的可以马上跟他沟通。这样也节约您的宝贵时间。”
      对面的女人打量着我,“你生气了?为什么?因为我提到宋桑吗?”
      语气很真挚,可我总觉得她的每句话都带着某种让人不舒服的尖刻。
      “不好意思啊,我不知道现在还有莫律师您这样,痴情的男人。对初恋情人还恋恋不忘啊。”
      “郑小姐,我们拿您的律师费,其中应该不包括解答您关于律师私人问题的疑惑吧。”
      我知道这很感情用事。
      可她每次提到宋桑,都带着鄙夷,这让我非常不舒服。
      我不再看她,起身拿起电话拨内线:“小苏,麻烦你进来带委托人去周律师办公室。”
      “莫笑晚,你看不起我吧。是啊,一个傍大款,跟人家老婆争遗产的小三,你是看不起。给你钱,你都不屑替我打官司。可你心心念念,纯洁无暇的初恋情人,不也和有妇之夫不清不楚吗,而且人家还有个小女儿。你们又有多干净。”
      面容精致的女人扯着包站了起来,戳在透过整片落地窗渗过来的日光中,我却突然看不清她的脸。
      那么漂亮的女人,为什么有那么多戾气呢?她克制的忿恨,都有种后劲不足的感觉,仿佛喧闹的聚会高潮过后兴味索然的下半场,速度达到最高值眼见对手越过自己却没有力气再加速的短跑比赛。
      “郑小姐,您想多了,我不认识你,我也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俗人,何谈看不看得起。况且,我觉得只有自己的看不起,才对自己有意义。”

      敲了三下就推门进来的,又是周一那神经病。
      我瞪了他一眼,他神色不变,还是那副春风满面的表情,装作没看出委托人面色不善,还是自来熟地伸出手去,热情地说:“哎呀,郑小姐你好,我姓周,你可以叫我Devin,刚刚我们已经见过啦。真是荣幸,要不是莫律师手头还有好几个案子在忙,还轮不到我帮美女服务呢。这边请,我们去我办公室谈。”
      即使在那样的时刻,我看到,那位郑女士还是优雅地再次把散下来的头发别到耳后,伸出手说:“您好,周律师。”
      然后转过身面向我,笑得很得体,仿佛刚刚那个人不是她本人。
      真是,了不得。

      “莫律师,麻烦了,希望有机会再叙叙旧,在H市的时候,我跟宋桑很熟呢。”
      我尽量忽略她的意有所指,告诉自己别在意,不要生气,不要好奇,不要做出别人设想的反应。我捏着那支掉漆的钢笔,笔盖抵着手心,钝钝的,却有些脱力。
      “慢走。”

      然后那个漂亮的女人再次把嘴角弯成那个微妙的幅度,转过身。我恍然,觉得眼前的人像是一尾鱼,这满屋子的空气都是玻璃缸的水,她转身,卷起漩涡,我却听不见声音。
      高跟鞋砸在地板上,不疾不徐的,不是从我耳朵进去,却与头皮的神经跳动频率达到一致。我深吸了一口气,再一口,最后认命地闭了一下眼睛。接着听见自己石子儿一样的声音,在她越过周一走出门口之前,落入水中。
      “我不知道你出于何种用意,特意来跟我说这些。你既然说和,和宋桑很熟,您也许不知道高中毕业我们就分手了,但您应该不会不知道,宋桑,早就不在了吧。还是,您只是单纯不知道什么叫:死者为大呢?”
      我把钢笔搁在玻璃桌面上,它们相撞,发出干脆利落的声响,然后抬头对那个僵硬的背影,笑了一下。没再看那张美艳的脸上是哪种骇人的表情。

      背触到椅子松软的皮制椅背,我放任自己松了绷紧的身体,转过身,背对门。
      门被关上了,他们终于走了,全部都。

      我在生气吗?为什么呢?你都,死了这么久了。
      我们也,早就说清了。情深不寿,这世上有几个人能做到死生不渝,一如初见呢?我没有奢望过谁为我赴汤蹈火,所以也没打算要为谁抛弃一切。所以,我一直在move on。

      我在报复吗?报复一个陌生人吗?凭什么?以哪一种身份呢?我在意你最爱的人是比我强还是个垃圾一样的人吗?那有意义吗?就算是那样,我又要做什么呢?

      你以前说我是那么喜欢追本溯源,恨不得一切都找出前因后果。
      可也是你,永远留给我最多问题,不符合常理,不符合我所有逻辑。你从开始就是个谜题,你走出的每一步都像是精心算计、步步为营,像悬在我头顶的胡萝卜,然后我步步紧跟、身陷囹圄。以前我拥有答案,最后那些答案全都变成了新的问题。

      我还爱你吗?可所谓爱情又是什么呢?
      时常觉得我这个年纪的男人再谈爱情,是再虚伪不过的事。可如果我不爱,那些情绪又该用什么名词来定义?我对你不再好奇,一切尘埃落定,我只是,不知道自己还会在意。你到底是朱砂痣还是蚊子血呢?
      谁让,一看到“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你就是自然闪现的幽灵一般的唯一对象呢。

      真好笑,我竟然不知道,一直强调理性、公正、逻辑、证据的自己,事到如今还能这样,抒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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