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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此岸 ...

  •   送完小雅去机场,我直接转道往老家县城开,想趁着大家还没活泛起来,一气呵成上高速。人算不如天算,从机场折返,没多久就堵在了出城的路上。
      学生时期最后一个暑假了结之后,似乎再没有哪一个假期,适宜出行。
      天色不怎么好,昨天那晃晃荡荡阴晴不定的天,终于彻底被灰蒙蒙的天气打败了。已是初秋,C城几十年如一日的盛夏声嘶力竭的热度都褪下去。
      然而朦朦胧胧的一块天幕下,蔓延几公里停滞的车流,还有水泥公路上浮动的肉眼可见的灰尘,还是压得人喘不过气。明明前边儿堵得一动不动,后面的车还是前赴后继声势浩大地挤上来。然后,我们就都成了不会消除的俄罗斯方块。

      我打开窗,约莫是要下雨,雨前特有的尘土味,跟车里的冷气一撞,像是结成了冰冻的颗粒。从9点堵到10点半,我去路边小卖部买了瓶水,围观了一会儿前边两辆车的两男两女支起桌子打麻将。止不住感叹,便携式自动麻将桌真的是近几年最造福于民的发明。
      旁边还有一桌,三个四五十岁的大哥在打扑克,也站了两三个抽烟的围观群众。邻近处有辆银色的路虎半开着门,里边儿躺着的大哥翘着腿,听着手机里放的歌怡然自得。连着小音箱,外放着一首很耳熟但完全记不起名字的歌。
      以前总觉得直来直往的C城人普遍脾气暴躁、耐心欠奉。其实中间又奇异地夹杂着某种极擅长苦中作乐的豁达和洒脱。我想起我妻子小雅说她喜欢这个城市,是因为这里的一切都很鲜活,人们调侃着度过时光,让人觉得那样的懒散和俗不可耐都带着浪漫。
      学中文出身的她,或多或少带了些不切实际的情怀。和我成为相亲对象以前,年龄也不算小,在法院做文职,话少爱笑,混在一堆老油条中倒显得有些可爱。相熟的法官是她小姨,我们私下也见过几面。那时,她还有相恋好几年的男友,不知为何拖了很久没有结婚。后来,她与相恋七年的男友分手,心灰意冷,家里人着急张罗相亲,我也是,兜兜转转也就定下来。
      我们很合适,她应该也这样觉得。
      小雅是个极细心体贴的人,谈过一场伤筋动骨的恋爱之后,学会享受生活的细水长流,把曾经对着另一个人可能有的奢望和任性都收了起来。她比我聪明,至少比我勇敢,抽刀断水是无用功,但挥出那一刀本身才意义非凡。
      我们也许都是对方而言出现得刚刚好的人,她想要家人安心,也疲于应对风花雪月,对动荡的爱情失望到丧失渴望。我也渐渐厌倦了一成不变,一人吃饭、睡觉的寂寥。活到而立之年,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其实有多渴望一个彻底属于自己的家庭。爱情终结于婚姻,变成可以条款写明的权利义务,让我安心。我们都是可以忠实履行义务的人,加之她的体贴周到聪明,在很多方面,我们甚至比一般的夫妻更加和谐轻松。

      周一曾对我表示过鄙夷,他说:“你们还真是完美地诠释了‘相敬如宾’,可这样,和谐,凡事都有商有量,连架都不吵的关系,你真的不会觉得腻得慌吗?两个人都像是演戏似的,自欺欺人。”
      人为什么总是这样矛盾呢?对现实不满时毫无保留地表达着对那样的生活的向往,拥有梦寐以求的和谐之后又开始质疑这些和谐的动机。我们只不过,选了“知足”。不再谈惊心动魄的爱情,只做天长地久的家人。她是优秀的家人。这样的关系,会比那些虚无的心动维系的东西牢固得多。
      所以我不问,是什么磨掉了她固执的浪漫,她也不在意,我心里长的刺。婚姻生活完美得近乎怪异,仅有一点,让我察觉我们之间仍然存在一个可以忍受的缝隙,我们永远,不在无所事事的时候一起听悲伤的情歌,比如:车里。
      因为我亲眼看着一直温柔平和的小雅,扭过头去,泪如雨下,可那刻,我们彼此都觉得尴尬。
      然后,我又听到了别人的车里传来那首歌,就算是对于我,也老得斑驳。

      对你的思念,是一天又一天
      孤单的我还是没有改变
      美丽的梦何时才能出现
      亲爱的你,好想再见你一面
      秋天的风一阵阵地吹过
      想起了去年的这个时候
      你的心到底在想些什么
      为什么留下这个结局让我承受
      最爱你的人是我
      你怎么舍得我难过
      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
      没有说一句话就走
      ……
      杂乱的声响从四面八方敞开的车窗溢出来,我听得到远处有人在笑、有狗在叫,还有小孩子的哭闹。只有最近的歌声,像是电影场景的画外音,渲染情绪,观众赏析,而与陷在其中的我没有关系。
      我突然,觉得很伤心。
      喝了一半的水,瓶身结成水珠,我的掌心有某种不够透彻的湿意,我握着它回到车上,从盒里抽了纸巾擦手。抽纸是小雅新换的,然后我环顾了我的车。
      挡风玻璃后仿真的绿色盆栽,反光镜下挂的某个寺庙求来的平安符,后座的布艺靠垫,窗台板上黑白的斑马公仔,还有,车厢内隐隐发着薄荷气味的熏香,这些让我清醒过来:我已经结婚了,我的妻子温柔体贴,渗透进我生活的每个角落。
      可又让我更加混乱,我像是走进了某个时间流逝得比血液缓慢的时空,头晕,发慌,整个胸腔都空荡荡。

      我知道,我一直没好,我不可能好。
      周一说得对,我想知道,我太想知道了!就算我明白那些都没有意义,我还是想知道!
      我参与的,我缺席的那些时光里,那个人都在想些什么,她有没有真正开心过,我有没有真的让她不那么孤独。她遇见过什么人,看过什么电影,生病时,夜晚突然醒来时,有没有冲动想打给我。
      我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不肯好好活着。生活一直不好过,为什么要在亲吻过我之后选择去死。
      她怎么能这么残忍,留给我最后一件东西竟然是遗嘱和授权文件。
      是不是早就看透了,我一定是那个不会崩溃,总会往前的人。

      正是这点,最让我耿耿于怀。我时常怀疑自己只是个道具。

      那个时候我以为我们会重新开始的。不,应该是继续,从一直耿耿于怀断裂的那个地方。因为,在我这里,那不叫结束,从来没有。

      -----
      那个冬天,她和我一街之隔,路灯下伸出手指接降落的第一片雪花的场景,就足以抹掉空白的时间里我所有骄傲和戾气。
      她看向我的眼睛,轻描淡写,却怯怯伸出手要与我打一个平淡无奇的招呼,说一句冰释前嫌的“好久不见”。我清楚地知晓自己心里涌起的惊涛骇浪,依旧排山倒海地像是16岁的夏天的记忆一般倒灌过来。
      我呛了一口水,胸腔阵阵发疼,可喉咙还是挣扎地要吐出这样的字句——你回来了,终于。
      可我那么委屈,又那样忿忿不平。她真的抬脚离开,我却慌乱地追过去,那么多年,毫无长进。
      我问:“你为什么回来了?”
      因为这里,再没有可以牵绊她的东西。否则她不会在那个时候打破了要一同留下的约定,偷偷去了那么远的城市。在她对我说出分手,告诉她要去别的城市时,我总觉得她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可她回答:“总是要回来的。”
      世上再没有比那更动听的句子。我看到她眼里一闪而过的狡黠,那种我早就习惯的故弄玄虚。
      那证明,她回来了,彻彻底底。

      其实我一直都满心欢喜地期待着她越过人潮走向我,对我说一句——hey,莫笑晚,好久不见,我很想你。
      或者在异乡第一片叶子落下的时刻,回望空荡荡的街道,给我打个电话对我说一句——莫笑晚,我很想你。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突然抬头看着不动声色的灰白的天也突如其来地想到——莫笑晚,我很想你。
      太过矫情,那费尽了我一生所有堪称浪漫的矫情。但我捂住胸口不断回顾那样的时刻,心脏紧缩着又膨胀到无限大的悸动。那是让我对世界宽容的重要理由。

      就像16岁,嘲杂的道馆里,她逆着光夹杂着风声朝我迎面劈来的一条腿。就像,她午后突然侧过头隔着玻璃聚焦到我身上的眼神。就像,她众目睽睽之下给我的第一个吻。
      在最暧昧不明,呼之欲出的那段时间。她被堵在走廊,被一帮荷尔蒙无处释放的坏家伙起哄,开着玩笑。
      我沉了脸色,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观测她的脸色。她会作何反应,像别的女孩那样,觉得受到了冒犯,内心欢快却还是得对青春期讨厌的男孩冷下脸故作凶恶?或者红着脸娇羞地躲回教室?
      我知道她不会的,就是知道,因为不会符合我的猜测,我才担忧忐忑。
      可我万万没想到,她只是看着我,无视了看热闹的路人,近乎气定神闲地走到我面前。
      她说:“你低头。”
      我懵懵地微微低头凑向她,竟然觉得紧张,耳边全是心跳声回荡。
      她要对我说什么?或者她是不是要给我一个耳光?
      在想着这个的期间,温热的呼吸一抚,她的嘴唇在我的嘴角一触即走。
      在所有人呆愣着突然寂静的两秒之间,淡然地越过我走出了包围圈。
      当时的表情一定是我这辈子最傻的。我清楚地感知到了静止的时间,周围的人都是冰封的,听不到轰然炸开的口哨和起哄声。然后,抬起手用手背轻轻蹭了蹭很快就干涸的印记,我甚至不确定到底是不是那个位置。但从嘴角开始,烧灼至整张脸,到耳朵,到脖子,到层层皮肤掩盖下的心脏。
      很久,我才笑出来。甚至忘了在意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女生调戏而掉落一地气概尊严。
      那个时候的宋桑,眼中满是机敏和慧黠。
      而如今,我甚至快忘了她的眼睛。

      我觉得可惜,那样的时间短暂得可惜。把骄傲伪装成洒脱的我是个傻×。可惜,我们总是羞于表达爱意。可惜,在她最孤单的时候还在苛求她给予我温情。可惜,我似乎没有认真对她说一句郑重其事的“我爱你”,我怕她不信,我怕她嗤之以鼻。
      可惜,牵着我的手向我们不信的神发誓说要相伴一生的不是你。
      可我依然,不想原谅你。

      在漫长的时光里,在以后更加漫长的时光里,我再也不会问“有没有爱过”。抹去她存在的痕迹,证明她在我的生命里也只是个平常过客也许是,我唯一能实施的报复。
      可,就连这个,被记得或者忘了,她应该也不在乎。

      车流恢复通畅,热闹的牌局在两分钟之内散得彻底。那些声音似乎也全都消失了,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喇叭。我关上车窗,不大不小的雨开始敲打挡风玻璃,十分钟之后开始成注地往下淌。
      车厢的安静近乎诡异,我想象着一场痛痛快快的大雨,我疾驰在由岁月铺就奔向过往的道路上,满目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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