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祝福 ...

  •   冬夜的街道总是有一种凛冽的寂静,在路口和那个叫做卿彦的姑娘分手。我侧头看了看已经比我高出一个头的宋梓,青春期的轮廓给了他模糊不清的味道。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觉得身旁这个嗓音低沉的少年都变得那么陌生,可怕的。仿佛是他夺走了我的岁月用于成长和获得,而我只剩沉积的困倦苍老。
      “不错嘛,我们家老三都开始谈恋爱了啊。”我装作不经意,笑着揶揄。
      “说什么呢?你想多了,我们初中就是同学了。”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又不会打小报告”
      他往前跨了两步,轻跳起来从树上揪下一片叶子,一气呵成像是完成了一个帅气的篮板。
      我笑笑:“你们这个年代的小伙子不该是这么低调羞涩的啊?还转移话题。”
      “哎呀,都说了不是了。你还没结婚呢,就开始跟个八婆似的。”
      “你说话给我注意点儿。懂不懂尊重女性?”
      “好啦,对不起。你永远是仙女。”

      我把手抄进口袋里,耸着肩膀往前走,单肩包一下一下地与我的身体相撞,用力地在荷包里伸直手指,妄图把撞过来的包顶回去。当然,没什么用。我对此乐此不疲。
      抬头的时候,却看到宋梓用手指转着着那片叶子,面向我站着。眼神很奇怪。
      “姐,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儿?”
      也许是我和他太少有这么正经谈话的时候,他认真的时候,有些不自在,而我莫名其妙的,也有些羞涩,或者尴尬。
      “怎么突然这么问?”我走上前,他也自然转过身。脚底下有松脆的枯叶声。
      “没有啊,我就是觉得,你好像不怎么高兴。”
      我克制地笑了笑,扯了扯嘴角,深吸了一口气,提了提包,只闻到一股悠远的空寂的味道。对,我一直觉得空荡荡的街道有特别的味道,可以用鼻子嗅到。那是一种,类似,浅淡的薄荷拿铁的气味。
      “你不知道有一种叫作‘婚前恐惧症’的东西吗?”
      “切~~~别的人可能有,可是你和姐夫两个人,这么多年了,他完全把你当小孩养,你在他跟前就跟没长脑子似的,一点没变。结婚了能有什么区别?”
      我脚步一滞,心脏像是被狠狠地推了一下,一趔趄。左边嘴角到下巴的位置,像是短暂痉挛那样闪现了麻木感,很短。
      继续走。
      我不能任凭自己陷进去,我是说,打开潘多拉的盒子。无数次,我告诉自己,不要要求太多,世界上,哪里有纯粹的东西,哪里有完美无缺的东西,我必须得忍受缺口才能守住最重要的东西。毕竟,有不能舍弃的东西,不是吗?可是,竟然连旁的人,都看得出来吗?
      “你怎么了?”
      “啊?什么怎么了,就是突然想到我买的芒果千层忘了拿,算了。”

      我扭头看到一家理发店门口黑白的旋转灯箱,永不停歇的样子,在地面投射出晃动的影子,看多一些时间,仿佛就可以被催眠。

      我想起向远说过,其实理发店的旋转立柱一般来说都是红白条纹,有的,会加上蓝色。红色象征动脉,蓝色是静脉,而白色代表绷带,中世纪的理发师兼任外科医生负责帮人放血治疗,由此而来。
      “还挺浪漫。”——这就是对这个介绍的最终评价。
      两年前,在莫大哥,对,我指的是,莫笑晚的婚礼上,我才突然想起来,其实那句评语,来自姐姐。

      那个时候,向远在姐姐的店里已经兼职三个多月,星期二、星期四的晚上,还有周末,我都可以见到他。他也真的像姐姐说的那样,有空的时候,会给我讲那些要命的物理题。我好像永远搞不清一根铁棍儿在磁场里切割,到底产生了怎样的电流,又生成什么样的磁场,又该往哪边运动。
      就像我。向远就是那个静止不动的磁场,我就是那根倒霉的晕头转向的棍子,四肢百骸是蹿动的电流,我想我能与他叠加,有时候,又想狠下心抵抗。那么多能量互相转化,我摇摆不定地变了又变,可他呢,就只是凭空降下,题目设定,没有道理可讲的,那片磁场。
      而姐姐,是不是他的磁场呢?

      他很少跟我谈起姐姐,不论是以前,还是之后。仅一次,姐姐再一次因为一气呵成地给饮水机换好一桶水,惹来一阵莫名其妙的掌声时。本来在A4纸上整理公式的向远,侧头看着柜台的的方向,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笔头抵着额头,低头笑了。嘴角扬起的幅度真的好看得不像话。但他仿佛要将那个不小心溢出来的笑压下去,他叹了口气,掩饰一般用手背蹭了蹭嘴角。可笑意像是软管与水龙头的衔接处渗出的水,还是源源不断地在脸上蔓延。
      也许是注意到我看向他的眼神,他反而放弃了般,用同样带着笑的嗓音,压低了,对我说:“其实你姐姐是我救命恩人来着。”
      好像那样,他的殷勤、快乐和亲近就有了足够强大的缘由。

      “老板,送材料的小哥刚刚来过了,东西我先搬进来了,单在这儿,你点一点。他说等会儿过来找你签收。”
      “宋桑姐,咖啡豆到了,我已经把它放到小厨房的柜子里了。”
      “宋老板,对面服装店老板要3份三明治和一杯木瓜牛奶和两杯热可可,我等会儿送去,手脚麻利儿的啊。”
      “Boss,您看看我今儿拉的这朵花怎么样?可以出师了吧!”
      “老大,我送你们回去吧,你们都是女生,我一个男的不送显得我很没风度。”
      …………
      他把这些无端的快活,把只要一见到她就浮现的属于少年的蓬勃,想要玩笑又生怕逾距,想要关心又只能装作若无其事都归结为,她是他的恩人。他不知道他做的一切其实都是在讨好姐姐,连他自己的快乐都是。
      有哪一个单纯报恩致谢的人,一直试探着,满怀期待对方主动想起自己,又不肯透露一丝一毫关于从前相遇的点滴?
      于是他装作自然又坦荡无比地说,让我送你们回家,理由是,为了成全我的风度。
      姐姐打量他时,眼神却回避。他将大妈连同轮椅一起抱下台阶,锁好门跟上的姐姐无视他继续推轮椅的要求,推着大妈往前走,他便有些无措地跟在一旁,尴尬的。平时幽默机智的他甚至不知该开口聊些什么。姐姐累了,我知道,她只有很累的时候,才会面无表情,才会让别人不自在。
      姐姐最不想要的,就是同情。向远的好意,于她而言,就是一种冒犯。我当时觉得她非常过分,某些时候,我认为她的确是在利用向远。明明他的喜欢,那么明显,即使不是爱情,也是那么明显的喜欢。聪明如她,怎么会看不明白。她懂得,但是不拒绝,在给他一点可以想象的甜蜜之后,又狠狠地甩他一巴掌,告诉他,痴心妄想。
      她默认了他的跟随,然后又让那人,忐忑不安。终于在路过一家理发店时,向远灵光乍现地说了那个关于红、白、蓝的话题。真不是个适合在空荡荡的街道上,那种沉闷的气氛里谈论的话题。
      我试图解救他,在那之前,姐姐轻笑了下,说:“还挺浪漫。”
      语气里甚至没有丝毫关于“浪漫”的情绪起伏,干巴巴的。但是,那个傻孩子,却还是像是得了救赎般,重新快乐起来。快乐甚至可以从他的脊背散发出来。
      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他,那样快乐的样子,快要溢出来的样子。

      在莫笑晚的婚礼上。对,我已经说过了。那位依旧帅气的律师先生,哦,不,应该是更加玉树临风了。他的新娘挽着她父亲的手臂从我们身边走过,背景音乐不是让人厌烦的《婚礼进行曲》,而是很多年前的一首歌,是熟悉的,在我绞尽脑汁地想歌名时,身旁有个姑娘轻轻念叨“《A thousand years》”。
      我近乎惊恐地看向她,她带着眼镜,长得很清秀,她的声音,太像姐姐了。
      我恍惚地看着莫笑晚接过新娘的手,看着他给新娘套上戒指,看着他在众人的起哄声中凑上去轻轻亲吻了新娘。潮水般的掌声涌来,我才发现我已经看不清什么了,眼眶里蓄满了泪。
      然后,向远握住我的手,轻轻搂过我的肩,用非常温柔的带笑的语调凑在我耳边,对我说:“不用羡慕,你再等我两年,我们结婚的时候会比他们的更好。”
      那个时候,哭也是自然的吧,毕竟婚礼总是容易使人感动。哭也是再正常不过的吧。
      可是,我不敢告诉他,我并不是羡慕,我也并没有感动,我甚至不是因为这场婚礼的气氛或是我自己。我只是,想到,如果穿着婚纱站在那里的,是我的姐姐,那该有,多好。

      我甚至忽略了,原来那也算是向远第一次向我求婚。

      新郎新娘敬酒到我们这一桌时,酒席几乎已经过半。莫笑晚换了一身银灰带暗纹的西装,而立之年的男人,事业有成,如今终于佳人在侧,举手投足间,总是该有一股意气风发的味道。可他已经醉了,虽然克制,但是他已经醉了,我见过他醉的样子。脸有些发白,笑着,眼睛氤氲着水光,弯成半月形状,还是少年般稚气,一如往昔。
      我后知后觉,原来我和向远竟被安排坐的是莫笑晚的表亲一桌。莫笑晚是独子,而这一桌是正儿八经的他的表兄弟姐妹。怎么看,我和向远,都是外人,我们都醒悟过来,是沾了谁的光。即使,这个联想,并不让我们高兴。
      因为是至亲,气氛随意很多,新娘子被调笑时,也只是红着脸,低头温婉地笑着,很娴静的样子。我借着他们姊妹兄弟间亲昵谈论起小时候干的不像话的事的间隙,认真地看了画着有些浓的妆容的新娘子,仔细的。

      “小鱼儿。”不知什么时候,莫笑晚已经重新斟满了手里的酒杯,隔着两个人,开口叫我,甚至依然用着最初的称呼。如今会这样叫我的,也只有更长一辈的长辈了。他看向我的眼神,还是带着舒服的温度,像个真正的兄长。
      某一瞬间,我觉得也许他是清醒的吧,他举起手里的酒杯。
      “咱们俩喝一杯吧,时间过得真是快啊,你都长这么大了,真快啊。”
      最后的三个字,像是自己在确认什么,很轻。
      “以后家里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他甚至没有意识到,在自己的婚礼上,对着一个外人讲这样的话有什么不妥。只是执拗地,俯身用他的杯子与我端起的杯子相撞。
      我打断了他的话,扯起我学会的最得体的笑容,用我最落落大方的姿态,双手扶着酒杯,祝愿:“笑晚哥哥,祝你们新婚快乐,早生贵子,白头偕老。祝你幸福。”
      接着,一饮而尽。

      我也用了最初的,对他的称呼。跟30岁的他,23岁的我,都不太适合的称呼。不过,反正已经够奇怪了,不是吗。但是我知道,他需要这个,仿佛,这才是我真正的祝福。
      他离开的时候,拍了拍刚刚从洗手间回到桌边的向远的肩,说得郑重:“你们俩结婚的时候,一定要给我发喜帖啊。”
      “当然。”向远和他握手。
      我突兀地站立着,看着他们的背影。身旁的人再次握住我的手,我的手很凉,他的手还是暖的。

      幸好,幸好新娘没有一个地方,与姐姐相似,连背影,都不一样。

      我想这样,也许真的可以幸福吧。

      ----
      “姐。”
      “嗯?”
      “你是不是还忘不了?”
      “忘不了什么?”
      “桑姐。”
      “你都还记得,我怎么会忘。”
      “她已经死了。很久了。”
      “我知道。”
      “姐。”
      “嗯?”
      “所以你要幸福。”
      “我知道。”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