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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秘密 ...

  •   “怎么手机也不带就出来了?”向远从身后把他的大衣披到我肩上,再绕到前边儿将衣领拢了拢。衣服上还带着KTV包厢特有的沉闷气味儿。
      “不冷吗?”
      “还好。我只是出来透透气。你怎么也出来了?他们肯放过你吗?”
      在我身旁坐下后,抬手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他已经满脸通红,身上满是混杂的酒气,但并不难闻,飘散过后有淡淡的清香。然后他笑了笑,带了莫名的骄傲,所以有些孩子气。
      “都喝高了,哪里有空管我。”
      “咦,你小子怎么在这儿?”立马又恍然大悟,自问自答,“哦,刚下晚自习是吧。诶,可怜的孩子们,幸好没多久就快到头了。”
      宋梓已经从花坛上下来,找了另一张椅子坐着,继续解决手里的宵夜。那个女孩儿睁着一双大眼睛蹲在地上望着我们。
      我对她笑笑,她像是接收了什么指令般,站起来,叫我:“宋老师。”
      去年他们的英语老师请病假,我代了一个月的课。她看起来是面熟的,可我一时记不起她的名字。只能继续笑笑,说你好。
      “姐夫。你们在这儿干嘛呢?大半夜约会啊。”
      “我跟你姐约会不是理所当然么,倒是你小子,大晚上放学不回家,这是干嘛呢。”语气里的揶揄十分自然。我一直羡慕男性之间简单轻松的相处方式,两句调侃,几个玩笑,心照不宣,美酒姑娘,就可以狼狈为奸,沆瀣一气。
      小子竟然没有反驳,这是默认。只剩一旁的小姑娘站得笔直,欲言又止。
      “hi,小同学,你好哇。”也许是因为喝了酒,向远行止之间有了平时鲜少的外放。
      “师丈,您好。”
      他愣了一瞬,转头看我,还是笑意醺然,“这个称呼还挺新鲜。你的学生以后都要这么叫我吗?”
      “如果你不打算逃婚的话,照理是该这样的。”
      他笑意更浓,并拢两指轻轻敲了敲我的头,道:“傻丫头,胡说什么。”
      嗔怪的语气几乎是宠溺的。
      “滋滋滋,真受不了,光天化日秀恩爱。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向远顺势伸长手臂将我一搂,对着一脸嫌弃的宋梓扬起下巴,懒洋洋,“有意见?有本事你也找个姑娘秀一个呗。”
      宋梓翻了翻眼皮,没有说话。
      “哦,你和你姐先回家。我得再上去一趟儿,今晚看来得在那儿歇了。你们路上小心,早点儿回去休息。”
      “我的包还在上面。”
      “哦,那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从楼梯那里给你扔下来。”他今晚果真是喝醉了,这个时候,竟然是难得一见的恶作剧的孩子一样的笑容。
      然后,他轻轻给了我一个拥抱,与我道别。

      他的胸膛是暖的,说的甜言蜜语也已十分自然,这个人是喜欢我的,他就要娶我,对着耶稣上帝诸天神佛起誓要和我相伴一生。这些,都是我无数次想象过,期待过的。它们终于都化作了现实。
      只是,时至今日,我都还是不敢问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爱上我的。
      因为无论他给我怎样的答案,那些答案,都会成为我新的问题。
      他也不曾问过我,他不可能问我。而我,一直都为他准备好了答案。

      那一年,从冬天一直到樱花盛放至荼蘼,熬瘦了一圈的姐姐终于勇敢地战胜了一系列乱七八糟的琐碎。以她为名的甜品店开业了,因为周围有很多学校,所以生意不错。但姐姐既要照顾大妈,又要照顾店里,人手开始不够,刚开业时,我上高二,所以周末常常去店里帮忙收银,顺带,照看着大妈。
      见到他那一天,是在姐姐新开的店里。
      他斜挎着一个黑色的背包,推开门,门沿上的风铃叮当撞击出清脆的响。我正努力想要擦掉流进大妈脖子里的粥,所以伏在收银台的角落,并没有抬头。正午时分,店里的客人很少,暖洋洋的春光熏着,都是懒洋洋的睡意。除了一桌拿着电脑聚在一起低声讨论的大学生,只有零星几个坐在靠墙的沙发上看书的人。
      他敲了敲台面,所以我最先看到的就是他细长的手指,很好看。我直起身子,望向他,瞬间被晃了眼,忘了说欢迎光临以及需要点儿什么。他用眼角微扬的眼睛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偏了一下头,微笑着问:“请问老板在哪儿?”
      瞬间,就看穿了我的年幼。
      这个时候,姐姐披散着柔顺的长发,微眯着眼,拎着一壶热牛奶,掀开隔断的黑色布帘从小厨房出来。
      “哦,她就是。”
      然后她以一个非常微妙的角度扭转了脖子,成了一个漂亮的弧度,静静地打量了他,约有半分钟,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也没有开口。然后就转身,将壶里的牛奶缓慢地注入更小的奶壶里。一直到她重新冲好一杯新鲜的拿铁,她将咖啡杯轻轻放到小托盘里,然后接过小雅姐做好的可丽饼,同样也放在托盘里,将杯柄转向他,推到他面前。
      终于,对着他缓慢地酝出一个笑,用感冒时带着鼻音的声音对他说:“向远是吧。你先坐在那边去等我一会儿。顺便,麻烦你帮我把这个端给7号桌的那位美女好吗?”
      我看到,他脸上一时失神,就在她漾起微笑的时候。
      “哦,好的。”他微微环顾了,“是角落穿黑色衣服戴帽子的那位是吗?”
      “对的。谢谢。”
      我有些诧异,很奇怪的,我觉得他有些奇怪的郑重。
      姐姐却转头对我说:“宋榆,帮我个忙,把大妈推到后面房间里去。”
      姐姐收拾了杂物间成了临时的休息室,里面单独设了的一间洗手间,与外面的分开,这也许她租下这里的其中一个原因,在我的帮助下,她为大妈清理完,换好新的纸尿裤。
      问她:“躺床上睡一会儿好吗?”
      大妈重重地眨了一次眼,喉咙里含混地发出“好”的响声,姐姐却笑,“今天倒是答应得挺快。”
      大妈是有些好转的,可是那样的进步与糟糕的现实,与她失灵的身体比起来,那么微不足道。那样,于事无补,那样,让人气馁。我依旧无法忍受为大妈擦拭弄脏的下身,虽然我努力不想对此表现出躲闪厌恶,对大妈表现出恐惧。可姐姐都知道的,我明白。所以她几乎从未要求我做更进一步的“工作”。
      大妈个子娇小,生病之后,好像已经瘦得危险,瘦到我有些害怕看到她瘦骨嶙峋的身体。不会重,可是对于本身只有90斤的姐姐来说,应该还是很大的负担,可她好像并不觉得。
      她将大妈的一只手臂搭在肩上,将大妈抱起,移到折叠床上,为她脱掉外套,盖上毯子,甚至不需要我的帮忙。我不知道是否是姐姐从小练习跆拳道的缘故,还是她从日复一日的无可奈何中锻炼出了可以与瘦弱一些的男人媲美的力气。
      所以送货的大叔总是可以目瞪口呆地看着姐姐健步如飞地超过他,将大袋的面粉扛回店里,然后不住感叹:“你到底是不是个女的?”
      有太多人告诉过我类似的话,年少的时候,她们会说,女孩子要斯文温柔一些,不要老是像个男孩儿没个轻重;再大些,朋友会说,女人还是不能太强势,适当柔弱才能激发男人的保护欲;或者更年期,丈夫会偷偷嘱咐孩子,让着她,不要刺激她。好像从古至今,女性应该弱小应该被保护。似乎在大部分人心中,都是理所当然,就是这样,微妙的说不破的心照不宣着。以至于大家意识不到,很多时候这也是一种,俯视。
      不过,那时的姐姐,却将一个女人可以有的“刚硬”发挥到了极致,到了,让太多人望而却步的地步。
      我无法理解那么辛苦地,独身一人背负一个曾经弃她而去的母亲的意义。那近乎是自取灭亡,毁灭人生的决定。

      我们家每个人,甚至对姐姐无比宽容怜惜的我爸都对此激烈地反对。
      甚至在我爸和四叔妥协到愿意每个月拿出一点钱支付大妈在疗养院的费用,而让姐姐放弃辞掉工作将大妈带在身边的打算时,她依然没有将大妈送往疗养院。
      那一顿异常完整又异常激烈的年夜饭还历历在目。而那一晚,最清晰的画面莫过于,电视跟前的沙发上,我挤在一堆儿小孩儿中间,扭头,看着杯盘狼藉的饭桌旁,姐姐在二姑越来越激动,越来越高的音量中,一言不发。
      二姑终于将筷子狠狠掷到桌子上,转身进了厨房。
      我爸抽着烟,把话都说尽了般,一口喝干了酒杯里的酒。
      “桑桑,我们不是不让你尽孝。因为再怎么样,她都是你妈,你照顾她没有错。房子也是你爸爸留给你的,要怎么处理我们也干涉不了。但是你想想,你才二十多岁,还没结婚,你一个女孩子怎么照料一个相当于完全瘫痪的病人?这真的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容易的事情,不要说你一个年轻姑娘家,我们随便哪一家有这么一个都受不了的。你要工作的啊,城南有个疗养院,里面我有个熟人在当副院长,你不用担心,有空常去看看,偶尔接出来散散步,就是尽孝了。你说你这是何必呢?”
      原本进了厨房的二姑突然冲出来,气得声音都变了,像是有了哭腔,朝着一桌人吼:“去个屁的疗养院!那种人活该,这就是报应。你说你是不是傻,啊?!想想她以前怎么对你爸,怎么对你的!那是你妈吗?!养她个屁!该直接把她推到火葬场!”
      “二姐!”我爸妈以及四叔四婶几乎一口同声地制止了她。
      而就在那个突然寂静的时刻,一直安静的小姑姑,像是算准了时机,突然哭出声来,搂过姐姐,呜咽着:“你这个死丫头,为~~~什么~~命~~这么~~~苦哇!”
      我是个看戏的人。
      我并不懂得那场跌宕起伏,精彩纷呈远比春晚引人入胜的戏我可以扮演个什么角色。早就划好了阵营,我属于孩子,姐姐和他们,才是有资格参演的,大人。我只能看着姐姐倚着小姑姑的肩头,目光越过了一室陈旧的空气,静静落在前方那张黑白的照片上。相框里大伯放大的脸,甚至是含笑的,他和姐姐,越过了我们,跨越了时间和生死,互相凝望着,微微笑着,像是心照不宣守住了只属于两人的秘密。
      也许正是那个秘密,才让姐姐有了无尽的耐心,无穷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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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比照片上长得要帅。”
      “啊,哦,是吗。谢谢。”
      “嗯,我没想到招个兼职生还能收到简历。不过你那一长串兼职经历还,嗯,挺华丽的。”
      “嗯,谢谢。从初中就开始打些零工了。”他甚至有些羞涩。
      “诶,你是不是在显摆你很聪明啊?那么忙还考上了这么好的大学。”她用一只手撑着下巴,有些随意地,笑着,直视着他的眼睛。
      “其实,你完全可以做,怎么说,比在我这里打工好得多的工作,比如找份好家教。你知道,我们都是按小时算的,钱并不多。”
      他好像早就想好了答案,几乎是脱口,“工资倒不是主要的,这里离学校近,而且,我对咖啡很感兴趣,而且——”
      “好吧。你回去把你空闲的时间发给我,我排一下班。然后,有空的时候,你还得帮我妹妹补补物理和化学。”她打断了他,像是怕他后悔。
      “啊?”他像是没料到事情为何突变成这样,在姐姐的注视下有些慌张的走神,反应过来,仍然是呆呆的,“哦,好。我明天上午就没课。”
      “啊?哈哈哈,很好。小伙子,很好。那你九点半过来吧。”他成功逗笑了姐姐。
      低下头,端起我倒给他的水,轻轻喝了一口,强自镇定地,偷瞄了笑得灿烂的姐姐,扬起了嘴角。
      那时的他不知道,就算是那个时候,我也已经喜欢了他好多年。
      那是个秘密。可我也不知道,他也有个同样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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