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榆向晚》春困夏乏秋老虎

3、笑晚

　　我曾经坚定地相信着，却暗暗自我否定自己拥有这样的相信——我终究会变成姐姐。迟早会携带着满口袋的故事和传奇，去遭遇有着惊奇目光的许多人
　　而我向她学习的第一步，就是在十六岁的时候，爱上一个明媚的男孩儿。

　　第一次发现姐姐是大人，并不是在那样的时刻——她袅袅婷婷地走进街边那些暗沉油腻的小酒馆，在角落找到再次喝醉的大伯，用劝说小孩子那样的口吻哄着他松开死死抱住八仙桌桌腿儿的手，拎起大伯满是尘土的工作服，让醉意昏沉的他乖乖跟着她回家。离开时，甚至笑着，礼数周到地对那位非常厉害的老板娘说，不好意思又给您添麻烦了。

　　而是那一天，她穿着牛仔一步裙和下摆塞进裙子的条纹衫，侧坐在单车后座，像蝴蝶一样掠过种满梧桐的街道。单车清脆的铃铛声震碎了六月的阳光。
　　那个陌生的少年，双手握着车把，一只脚踩着踏板，另一只脚踏在地面支撑着，让人觉得他的腿分外修长。扭头，等着姐姐松开搂着他的腰的手，轻轻一跳，落在地面。
　　我看着姐姐对着他晃晃手告别，走了两三步，还留在原地的男孩儿突然开口，叫她，“宋桑！”
　　是踌躇很久之后再也抑制不住想叫出那个名字的冲动。
　　“嗯？怎么？”
　　“你过来一下。”
　　“干嘛。”犹豫着折返回来，走近。
　　“嗯，凑过来点儿。”
　　姐姐狐疑地俯身，低头，站在不高的人行道阶石上。然后，那个背对着我，穿了深蓝的T恤的男孩儿，飞快地凑近，在姐姐的嘴角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本想做得帅气，可是，惯性地一趔趄还是暴露了他的紧张。原本停得很稳当的单车晃了晃差点朝一边倒下压到他的脚。
　　那一定是他们第一次亲吻。
　　但是，本该心动羞涩的气氛，却被微愣之后大笑出声的姐姐瞬间打破。那个时候的姐姐，真的很漂亮，漂亮到，不解风情都成了魅力的发酵剂。
　　当时的我当然没有讨论这个的资格，一个9岁的小屁孩儿，他们的世界离我太遥远。可我本能地觉得，这是一件应该隐瞒的事。所以在遇到那辆飞驰的单车时，我甚至没有理由地，转过身，移开了视线，半藏在了树后。然后转回身，目睹了那样的时刻。
　　莫名地，不合时宜地，与我无关地，我甚至脸颊微微发烫了。
　　按照正常的情节发展，这个时候势必是要有家长出现的。于是，拎着一颗卷心菜的大伯，站在不远的地方望着笑开的姐姐，和一脸“悔恨”的单车少年。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可照我看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电视情节，这儿势必会发生一场吵吵闹闹，巴掌、说狠话以及眼泪的戏码。而且那天的大伯，并没有喝酒。
　　他几乎气定神闲地走近姐姐，瞟了一眼还扶着单车的小伙子，不带感情地问：“这谁啊？”
　　“莫笑晚。”
　　“名字听起来挺有文化。成绩好吗？”
　　“比我好。”
　　“嗯。是你小男朋友吧。”
　　“是。”
　　“哦。那就叫上一起上去吃饭吧。我再买去买点儿卤味凉菜，下酒。”
　　然后他转向尴尬立在一旁，已经规规矩矩停好车，站得笔直的，莫笑晚。
　　“会喝酒吗？”
　　“会！”不假思索像是训练有素的军人。
　　“爸，我们还未成年。”
　　“哦。”
　　然后再次淡淡地转向无辜的，姐姐的男朋友，问：“那你是不是不能喝？”
　　“我能，没关系的，叔叔。”
　　然后大伯几乎是炫耀一般仰着下巴和姐姐对视了一眼，带着十分孩子气的骄傲。
　　大伯一定喜欢他。
　　我没有料到的是，大伯朝着我的方向，朗声：“小鱼儿，去十字路口那家买半斤猪头肉和猪耳朵，再买点凉拌菜回来。喏，钱给你。”
　　所以我只能背着书包，呆愣愣地走上前去接过大伯手中的钞票。
　　“再买半只你和姐姐喜欢吃的烤鸭好了。多拿五十去吧，多退少补。”
　　接着，一边又从衬衣胸前的口袋里掏出对折的一沓钱，抽了一张五十的给我。

　　我至今都没有办法理解，大伯和姐姐，那样平静的对话。我终究一直没有理解，相依为命的姐姐和大伯，连父亲和女儿的角色都不再那么鲜明。

　　姐姐16岁，有一个脱逃的母亲，还有一个几乎天天烂醉如泥的爸爸。然后，她光明正大地恋爱了。
　　我刻意这样描述，也许会让大家误会，那场恋爱好像是一种理所应当的放纵。躁动的青春期，莫名其妙的家庭赋予她的，这样妖娆的权利。
　　而事实却恰好相反。姐姐是那样通透的女生，你见到她时，会因自己对她有过的肮脏揣测而感到羞耻。懂事、清秀、成绩优秀，是大人们都会喜欢的乖乖女。她从来没有如那个年纪的少年一般，轻易地将一点点的挫折转变为自己放纵的借口。
　　所以她那么自然地，从不刻意隐藏那个总是挂着莫名其妙的伤的少年，是她的男朋友，才让我们震惊。
　　那个时候，她好像就有了要为自己的爱情负责的勇气。好像就参透了，喜欢、爱恋无论出现在什么时节，都不是错误。

　　我最好的男闺蜜，虽然他已经许久没有再与我联络，他仍然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曾对我说：“宋榆，你不可能活成你姐姐那样。因为你身上缺了她最重要的一点，你活得一点儿也不坦荡。”
　　作为一个仅与姐姐有过几面之缘的人，作为我最亲近的朋友，也许我早该承认他是对的。可是我没有意识到，哪里仅仅是这一点，我甚至还非常小心眼儿。因为那样掏心窝子的话，曾经让我很生气。
　　生气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说我不坦荡，而是那么精准地看透了我从来不愿意承认，甚至自己都抵触的一点——我在模仿她。

　　哦，我忘了说，莫笑晚，长得很帅。
　　帅到，好几年之后再一次见到他，都还能清晰地想起他双手握住酒杯，一言不发与大伯的酒杯清脆地相碰，然后一饮而尽的模样。而后来让姐姐魂牵梦萦的那个男人，与莫笑晚相比，单从长相上看，实在普通到了极点。

　　那是又一个普通的夜晚，姐姐依旧来接我放学。我们在呼吸之间可以散出白雾的冬夜街道上，一人咬着一只甜筒，一边吃，一边跺着脚往前走。不易下雪的C城，那一夜甚至突然飘了小雪。我们都很高兴。然后，我看到了很久不见的莫笑晚。
　　而他第一时间，将视线落在昂着头的姐姐身上，她正伸着手指妄图等待细碎的雪花停在上面。
　　他从车里跨出来，穿着皮鞋和很正式的西装，长身玉立，已经完全脱离十六七岁的青涩。我注意到，他一直握着车门，很久才拿了公文包甩上车门。
　　而这个时候，姐姐已经看到了他。
　　她是想举手打招呼的，可是那个人仿佛只轻描淡写地看了她一眼，然后，面无表情地直直从我们面前往身旁的快餐店走去。我想姐姐微微笑了一下，然后就放下了半举的手。
　　她咬了一口甜筒，扭头问我：“要不要吃全家桶？”
　　那个表情，让她看起来像个少女。
　　前面那个人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才推开厚重的玻璃门进去。
　　我移回视线，说：“好啊。”
　　“算了。这么晚吃多了会长胖的，而且你最近长痘痘。我们周末再来吃好了。”
　　“哦。”
　　她终于扭头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快餐店，就继续往前走。

　　往前走了两分钟左右，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时，却突然缓慢下来。我听到那个男人在身后问，\"你为什么回来了？\"
　　明明很平常的一句话，却连当时丝毫不懂风花雪月的我，都听出了一点，委屈。那种，好像小时候被妈妈冤枉之后忍着不哭一般的委屈。
　　而姐姐只是顿了顿，什么都没有回答。
　　现在，我才明白，其实是要多么耿耿于怀，才能让一个男人在与曾经的恋人重逢时，连装作若无其事、云淡风轻说句“好久不见”都做不到。却在她真的转身离去之后，再次克制不住地追出来。投降一样，问“你为什么回来了？”

　　如同那年他们离别时，原本的怒气冲冲、兴师问罪都只变成了，委屈地一句，“就算那样，我们也可以不用分手。”

　　而戴着白花的姐姐，却只是拥抱了他，在他耳边说了再见。
　　后来我问姐姐，到底为什么。她直直地平躺在床上，双手交握放在肚子上，认真想了一会儿，却答非所问。
　　她说：“好好告别，其实也是一种礼节。与其说是对告别的对象，不如说，更重要的，是对自己本身的礼貌。就算再不忍回首，也得让自己对共度的时间保持风度。”
　　可是她却不明白，只有爱得不够深的人，才能洒脱起来，才能在离别时，还保持着风度。
　　我承认，我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