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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气味 ...

  •   我出生的这座小城,有种特别的气味。
      我是说,每当我想起她的时候,总能联想到晨光熹微的时刻,清凉湿润的空气,想到,盛夏茂密的梧桐投下的阴影。
      不知是不是四面环山的缘故,她就像被轻轻拢在群山的怀抱里,总是昏昏欲睡般,时间流逝的速度似乎也和外界不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甚至以为她永远都不会改变,会任由岁月的尘埃层层封印,最后老去。
      后来,有一条至关重要的隧道刺穿了南边的山,接着更多道路经过这里。交通发展带来新的,机遇,他们是这样说的。于是小城像是终于被开凿出的璞玉,焕发出某种鲜活的光泽。而我,却觉得它变得越来越像作假的琉璃。

      几乎每次回来,我总是在不由自主地问同样的问题——这里上次好像不是这样啊?重新修的?
      当然身旁的小雅总是耐心地,像是安抚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说:“没有啊,上次已经修好了。可能你还没看习惯。”
      然后无能为力开始意兴阑珊的我,时常觉得抱歉,因为我知道,那些变化和陌生永远都不是我用眼睛看到的。何况,我怎么能要求一个异乡人来告诉我它转变的痕迹呢?也许,是那种气味的改变,才让我执着地认为,是什么东西总在变动。

      “我们常常回来看看爸爸和外公,你就不会这样了。”她体贴地笑着说。
      即使拿到那样贴心的许可,“回家”的频率似乎依旧没有改进。
      我时常在想,是不是大部分长大离家的儿女,最终,都在渐渐丧失与父母的亲昵?甚至,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某种渐渐凝固的有些笨拙的陌生和尴尬?还是,仅仅是我,生来就缺少了对于亲情暖意的执着呢?
      我无法辨认,嘘寒问暖的电话是不是出于某种规定好的例行公事。有时,我也分不清“有些忙,下周回来看你”和我爸口中的“你忙就别回了,你回来我还得张罗”到底哪句才是谎话或借口。
      很多年前,我还小的时候,有个作家写过这样一段话:
      “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我不知道现在的孩子们,是不是还被要求读那样的文章,然后,储藏起来,等到他们都变成大人,才能把它们从记忆里抽出来感怀一场。
      有很多道理,都是说给未来某个时刻的自己听的。所以,我最初不曾对那样的话有强烈的感同身受。

      直至多年前,我去大学报道的那天,我爸送我到宿舍安顿好,一起吃完饭要分别的时候,我站在陌生的校园的林荫大道上,看着他招招手打开门坐进我妈的白色宝马。(那个时候,他们已经离婚好多年,车子里还坐着我同母异父的妹妹。)车子发动,缓慢起步然后加速远去的瞬间,那样陌生的情绪,像是九月的叶子缝隙中突然透过来的一点光斑,落在了我的眼睑上般,涌上了我的心头。
      我突兀地品出了其中的酸涩。
      为他,为我自己,为,那时刚刚失去父亲的宋桑。

      宋桑的爸爸,应该是许多孩子都会喜欢的父亲类型。风趣、幽默,更难得的,那样的有趣都掩盖在某种浑然天成的一本正经之下,带着些反转的魅力。没有高高在上的父亲的姿态,仿佛只是作为一个人,普通的人,平等地对待你,即使,对象是16岁女儿的早恋对象。
      那是个很好的大人,即使,在外人看来,他似乎是极不靠谱的父亲。我仅与他见过寥寥几面,在后来的日子里,依旧对他充满敬意。
      我甚至依旧记得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会喝酒吗?
      在那之前,他称得上平静地向宋桑证实了我是不是她男朋友。我当时忐忑得甚至顾不上,得到了宋桑肯定的,光明正大的名分,这一件事应该有的悸动,就毫无犹豫地选了肯定答案。
      有时,我们迫切地想到得到去爱一个人的许可。那个时候,好像尊严和骄傲都臣服于想要在一起的激情和感动。
      可是多年以后,再也没有那样奋不顾身的自己,也没有了想一起仗剑天涯的同行者。这当然是毫无意义的后话。
      总之后来,他就试图用自己泡的药酒把我灌醉。然后在我喝着宋桑做的青菜丸子汤时,像谈论天气般对我说——是男人就得在法定结婚年龄之前对宋桑守规矩。
      刚鼓起勇气第一次亲了宋桑却出了洋相的我,立马呛得一口汤直接从鼻孔里流了出来,里面还夹着一小片葱花。咳得惊天动地,红了整个脖子。
      而他却像是恶作剧得逞般,笑得,惊天动地。跟看着因为偷亲她从自行车上摔下去的我的宋桑,笑得一模一样。
      宋桑只是无奈地叫了声“爸”,似乎是觉得他无聊的某种警告,然后抽了纸巾递给我。只剩我躲避着一旁专心致志看着我的小姑娘的眼神。她是宋桑的小妹妹,她当时还小,后来我们一直叫她小鱼儿。我羞得恨不得从六楼的窗户跳下去。
      她爸爸喝醉之后有些不一样。不要误会,其实他喝醉之后也并不讨厌。只是,突然间变成了要糖的小孩子。
      我见识过我妈把喝醉的我爸扔在楼道里,见识过她冷着脸岿然不动地看着电视忽略我爸所有胡言乱语,我见识过许多由酒精引发争吵和难堪的场面。所以看着宋桑以那样纵容宠溺的姿态轻言细语哄她爸爸时,才那样诧异,又感觉似乎有水渗进了干涸已久的心底。
      我甚至自动排除了一个女孩儿本能地想在心仪的男生面前表现自己有多么耐心温柔的可能,而觉得感动。那时我想,能和他们,我是说,与她和她的爸爸成为家人,会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帮宋桑把她爸爸扶上床时,他突然挣扎着清醒过来,扯着我的手臂,对我说了一句话,我至今都还记得清晰。

      他说:“好聚好散是江湖道义,如果以后不喜欢了,就要及时说出来,好好告别也是一种,礼仪。”
      我以为那是出于一位父亲的忠告,可我后来才意识到,其实是我误会了。我忘了问她的爸爸,他说的那些,是不是其实不是在警告,而是,让我有接受告别的心理准备。
      因为我那样喜欢宋桑,喜欢到他一眼就明白,先说再见的是她。
      我想当时在我身旁的宋桑一定把那句话记得很牢,对我,一直也贯彻得彻底。

      而当时的我,只感动于他的赞同。在和宋桑坐在她房间的窗台上看着黄昏降临的远山时,我觉得我得到了某种许可。某种,可以更深地参与他们的生活的许可。
      她的爸爸是生命最初,把我看作一个男人来对待的人。
      那跟后来长辈们自然而然的态度演变都不一样,掩藏在随意的态度下,郑重其事的样子,给了青春期的我最想要的某种,事关尊严的肯定。
      所以我第一次问她:“你妈呢?”
      宋桑没有回答,看着很远的地方,几乎红得诡异的霞光笼罩在她脸上,我侧着头看着她柔和的侧脸,整个人带着某种沉静的惆怅。
      然后她说:“我爸挺喜欢你。”
      那是个肯定句。

      身后的房间是昏暗的,只有窗台染着油画般的色彩。我不再问她,而是专注地看她,眼中渐渐溢满了柔情。一直,等着她终于扭头与我视线相接的那一刻,倾身,与她交换一个带着香甜的酒气,柔情蜜意的吻。
      那才是我们的初吻,笨拙而缓慢的,像无声无息的金色的黄昏,仿佛可以渗进城市的每个角落得以久长。

      ----
      其实无论哪种离别,仿佛,都是同样性质的东西,无论是同谁。于是那刻,载着我的父亲与已成他人妇的母亲渐渐远去的车影,与宋桑跟我说完分手转身离开的背影重合了。
      那些情绪,后知后觉,像是麻醉失效之后突然显现的疼痛。让我终于有了实感。
      在那条与校园的林荫道相似的,我曾载着宋桑无数次飞驰而过的梧桐大道上,她乌黑的长发似乎泛着粼粼的波光,头顶的白色小花像是错过了时节,凭空从层层叠叠的绿叶中央掉落的晚开的。
      她看起来有些憔悴,整张脸像是蒙上一层轻薄的白纱,眼睛是浅淡的琥珀色。至今我依旧觉得把眼睛写得最好的一句是,好像阳光下浅色的啤酒。
      她看起来挺平静,不知是不是错觉,我甚至觉得她似乎松了一口气。像是那种终于把所有精心准备的菜完整地端上了餐桌;像是完满流畅地,举办完一场活动;像是磕磕绊绊终于安放好行李找到位置,可以撑着下巴看火车缓缓启动……类似的感觉。
      宋桑身上最吸引人的,就是她的平静。
      不是死的、深沉静止的幽湖,而是涓涓流动的细流,永不干涸,总有去路。从容的步调,让我感觉在她身边时,所有的焦躁都能平息。可那时的我没有意识到,对于一个16岁的姑娘,那样的早慧、平和,其实有多怪异。
      她失去了她相依为命的父亲,转身,推开了想要靠着那时的陪伴升华我们之间感情的我。
      并不是出于拒绝同情,因为我绝没有资格可以对她施与同情。而像是个蓄谋已久的阴谋,我甚至揣测,是不是,饮酒过度逝世的爸爸,也仅是她另一个更有力的借口。
      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和我上同一所学校,要和我长久地在一起。她打从一开始,就一直在骗我,否则怎会在两个月的通话和聊天中都没有对我透露一点儿蛛丝马迹呢?

      直到我听到消息回到她身边,站在她面前。
      她说:“莫笑晚对不起,我不能和你一起念大学了。”
      当时的我甚至很傻地问:“是因为学费吗?不用担心,我可以——”
      她笑了,笑得很温柔,看着我时,我错觉她的目光已经很老了。即使是盛夏的骄阳,被她的眼睛吸收了,融化了,搅动成某种类似蜂蜜的东西。
      “不是的。我填了H市的学校,已经收到录取通知书了。”
      “不可能!你的志愿都是我帮你在网上填的,我有检查——”蝉鸣都进入我的脑子里,前一刻的小心翼翼,对她的疼惜,瞬间就转变成心酸的愤怒。我想,其实没有人,会比爱自己更爱另一个人的吧。
      我难以置信地问:“你改了。为什么?”
      我甚至来不及追究她为什么连她爸爸去世这样的大事都刻意不告诉我,我不敢太过耿耿于怀,因为,我的愤怒在她的悲痛面前会显得无理取闹。
      “填C城的学校只是因为离家近,不过现在没有必要了。我没有家了。我要去找我妈妈。”
      那是宋桑第一次认真提起她的妈妈,那个在她生命中销声匿迹已久的角色。即使亲密如我,也只从细微之处觉察到一点痕迹,第一次问起时,她以让我不能拒绝的计谋回避了。
      于是出于某种我自以为是的“同是离异家庭”的认同和归属感,我甚至没有认真求证过,就先入为主那样认为,她的父母也离婚了。

      后来,她真的找回了她的妈妈。看到躺在轮椅上眉目间与她相似的女士,虽然我耿耿于怀她所有隐瞒和守口如瓶,耿耿于怀那么多她真正在意的事情我都不曾参与,却仍庆幸,我终于长大。

      因为我时常想起那一天,宋桑最后看我的眼神带着宽厚,她对我说:“莫笑晚,谢谢你,真的。和你一起真的很开心,但是你知道,开心总是不能持续得久的。但是没关系,你会重新开心起来的。”
      她竟然又笑了,甚至走上前轻轻拥抱了我,在我耳边说:“祝你前程似锦。再见。”
      我不懂,至今也依然不懂。她要离开,与彻底斩断与我的关联有什么必然联系。
      于是我那么不争气地试图挽留:“就算那样,我们也可以不用分手。”
      她只顿了顿,没有回头,离开了。
      或许,好好告别,只是与过去彻彻底底地了结,开始新的路途的一种仪式吧。
      她的告别那样冷静,所以才我明白,没有反驳的可能。因为那就是她深思熟虑的最终结果。感性怎么能战胜冷硬的理性呢?
      而且我悲哀地意识到,我并不能给她任何依靠,我太小,那是不容置辩的事实。18岁,却还是什么都负担不起的年纪。我连虚无的未来都不敢勾画,因为,她不想要。
      仔细回想,我与她的关系似乎一直是那样。我先动心,我先追逐,我想走进她的生活,我想拥抱,我想拥有她。她似乎,也把接受当作了礼节。把满足别人从付出中得到的快感当作礼节。
      她以为她和她爸爸是什么哲学家或者诗人吗?

      ---
      像是个笑话,电台主播竟然突然在正午时分,配合着抒情的背景音乐,说想念一首自己喜欢的诗,在我打断关掉时,女主播清澈的声音旁若无人地响起:
      其实我盼望的
      也不过就是那一瞬
      我从没要求过你给我
      你的一生
      如果能在开满了栀子花的山坡上
      与你相遇如果能
      深深地爱过一次再别离
      那么再长久的一生
      不也就只是就只是
      回首时
      那短短的一瞬

      今天的广播,一直都让人扫兴。
      十二点五十分,老莫先生已经打了催我吃饭的第二个电话。开到十字路口时,我转错了方向,之后凭着记忆想从小路绕回家。
      现在,我开上了这一条种满梧桐的街道,像是某种自动触发的指令,我瞬间意识到:路边的人行地砖又换了新的图案。
      庆幸这些梧桐逃脱了开发商的屠杀,叶子依旧绿得鲜亮,它们长得更加挺拔粗壮,把雨水洗过的水泥路面密密地盖住。雨早就停了,更加干净的阳光从绿叶缝隙中漏下来,挡风玻璃上出现晃动的叶影。
      这里很安静,前方一个挂着耳机反扣着棒球帽的男孩儿骑着一辆黑色的山地自行车向着我飞驰而来,压过一滩发光的积水,溅起水花,与我擦肩而过。
      我望着后视镜里渐渐远去的他,透过大开的车窗,又闻到了那种气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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