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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面见汪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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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张敏带上莹镜,出了内安乐堂,往皇城东边而来。
过了玉河桥,二人停步在桥东,默默等候。张敏并未开口提醒,莹镜亦不多问。
过了好一会儿,二人才遥遥见到远处有人过来。段英带着两名小内使,与张敏见过礼。他看了看莹镜,见这小姑娘生得秀美绝俗,如海棠新雨、芍药笼烟,不禁多看了她两眼。
于是段英等人在前,张敏与莹镜跟随在后。张敏猜测段英只怕是要带他们前往御马监去,只因那汪直,正是御马监掌印太监。御马监便在皇城东北角。
谁知到了御马监衙门,众人方知,汪直此时不在其中。
御马监守门的内使,告知段英,说是谁也不知汪直到了哪里,如今众人都在寻他。
段英听了,虽是皱眉,倒是见怪不怪。待离开御马监后,他方才对张敏苦笑道:“你有所不知,这汪太监,向来爱到处去。有时在东苑,有时在西苑。”
张敏忙道:“往常听说汪太监身边随从众多,找着那些人,只怕就能寻着他了?”
段英一听,更是苦笑连连。“张哥你不知,汪太监这回,必是像往常那样,甩开一众随从,自己寻个地方躲起来了。他这一躲,不知躲到什么时候!”
张敏听了,不免越发心焦。莹镜低头,默默无语。
数人见汪直不在此处,只得转身离开。在御马监西边,面前乃是一大片宽阔空地。地上绿草如茵,一旁有个大亭子。
原来此处叫做蹴圆亭。如今亭外空地上,正有许多小内官正在追逐奔跑,口中呼喝不停。不远处的护城河旁,还有内官坐在岸边钓鱼。
段英停下脚步,朝身旁的张敏说道:“你们瞧,汪太监虽不在,往日他亲自操练的这群小孩子们,如今仍在这儿排练阵法,学着军中的冲锋之术呢!汪直这人,最爱这个!”
张敏举目远眺,但见草地之中,约有三四十个小内使。有的穿绿袍、有的穿蓝袍。人人皆手持木尺,应是当作兵器使用。
绿袍一队,人数略少。他们口中呼喝不停,却是不住往护城河这边退却。
张敏仔细打量,见蓝袍这队人马,因人数较多,如今正占上峰。他们聚集在一处,排列成阵,如同一支利箭,步步紧逼。
绿袍内使们,见阻挡不住“敌军”,忽然领头者大叫一声,扔下手中木尺,转身便跑。
众人见此,也纷纷四散逃跑。蓝袍队见状,领头的内使大喜,急忙挥动手中木尺,命大家追逐逃敌,一个也不可放过。
此时周遭来往的内官们,似是对这一幕颇为熟悉。大家听得这里声息热闹,都不禁驻足观看。
有的人夸蓝袍队厉害,有的人叹绿袍队不堪一击,说什么的都有,连段英等人也看得入神。
蓝袍队势头正好,猛冲猛打之际,忽然此时在草地两侧,斜刺里又杀出两队人。这两队人每队约十余人,疾奔至蓝袍队两翼,瞬间便冲散了蓝袍内使们。
蓝袍队诸人,不曾料到此着,顿时阵型大乱。众人定睛一看,这才看清,原来这初入“战场”的两队人,同样都是身穿绿袍!
方才逃跑的那些内使,如今纷纷调转头来,重拾木尺,杀个回马枪。
三处夹攻之下,蓝袍队先被冲散,后又被围,已是无力回天。只杀得一阵,绿袍内使们,已经将“敌人”倒数擒获。蓝袍队至此,已从之前的得胜在望,眨眼间便成了无力回天的败军。
段英等人,从头到尾看得这场厮杀,虽是年幼的内官们所为。但诱敌在先、分兵合围的法子,却实在精彩万分。
而且这些小孩子们,最大的不过十三四岁,最小的才七八岁,正是淘气的年纪,但演练之际,却能如此阵型齐整、军纪严明,更令人叹为观止。
张敏从未见过这个,不禁看得目瞪口呆。他低声向段英问道:“段哥,这莫非也是汪太监教他们的?”
段英点头不语,张敏这才知道,原来这汪直还有这等能耐,不禁越发咂舌。
莹镜跟随在后,自是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她却不曾再看空地中那些庆祝得胜的小内官们,而是转过头来,无声地凝视着护城河边。
眼见这儿胜负已分,段英正要招呼张敏等人一同离开。却见莹镜独自一人,走到护城河边,朝那儿一个背对着草地的内官低头行礼。
段英与张敏见此,自是大惑不解。他们蹙眉看去,那个内官始终坐在河边一动不动,连头也不抬,好似压根不知身旁有人。
莹镜款款下拜,口中说道:“小人在此,拜见公公!”
那人这才手上微动,他一扬钓竿,将一尾游鱼提到岸上来。
那内官缓缓站起,这才转头看了眼莹镜,问道:“你认得我?”
这声音并不高亢,清亮明澈,分明是个少年。莹镜不曾起身,将头越发低下去,又道:“公公威名,天下何人不知?”
张敏仍在怔忡之中,无意中一看,却见段英等人神色大变,急忙飞奔过去,朝那内官行过大礼。
段英神情谦卑,一边行礼一边口中说道:“好个汪哥,原来你在这儿,叫咱们好找!”
张敏大吃一惊,这才醒悟过来,眼前这个少年内官,并非别个,正是他们苦苦寻找的汪直!
张敏不敢怠慢,赶紧过来行礼。汪直随口说了声“起来吧”,他不看众人,只是将金钩将鱼嘴中取出,那尾小鱼,嘴巴一张一合。
汪直斜睨了莹镜一眼,说道:“原来你见过我,怪不得被你认出来!”
莹镜无声一笑,只道:“小人身份卑微,不曾到公公近前服侍,只是远远看过公公一面,并不识得公公尊颜。”
汪直听了,这才稍有兴致。他看定莹镜,懒洋洋问道:“那你倒是说说看,这儿这么多人,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莹镜磕了个头,这才回道:“方才这儿虽然人多,但大家都观看两队人马操练厮杀之法。唯独公公在河边垂钓,由始至终,都不曾看这边一眼。如此定力,世上罕见。因此小人斗胆推测,公公要么是聋聩之人,要么……”
一旁段英等人见这少女侃侃而谈,好生诧异。张敏却是暗暗捏了把汗,生怕她激怒汪直。
汪直听得莹镜之言,倒有一丝兴致。他瞥了少女一眼,说道:“要么如何?”
莹镜微笑道:“要么,就是公公早已成竹在胸,排兵布阵,让穿绿袍的内使们,有反败为胜之机!因此,那边战况,尽在公公掌握之中。所以,公公才不会再朝这边多看一眼!”
汪直哈哈一笑,顺手将鱼儿扔回河中,说道:“今日你走运了!回家去吧!”
他擦擦手上水渍,这才对段英笑道:“原来段哥今日与客人一同前来,倒是我招呼不周,望请恕罪!”
段英连称不敢,又向汪直引见张敏与莹镜二人。汪直点了点头,说了声“请随我来”,便大步向东而去。
众人连忙跟在身后,张敏心中暗喜,他看了眼莹镜,见这少女不喜不忧,仿佛方才无事发生一般。
到了御马监衙门不远处,众内使一眼看见汪直,纷纷抢上前来拜见。汪直挥挥手,只道:“你们忙去吧,休要来管我。”
众内官趴跪在地,头都不敢抬,恭送汪直。一路行来,汪直理也不理旁人,自顾自进了御马监别院。张敏悄悄回头望去,那些内官们,仍然不敢站起身来,照样跪倒在地。
原来这后边的偌大一处院落,都是汪直独居。内中还有二十名内官,他们平日里只管服侍汪直。
院中的内官连忙迎上来,前呼后拥,嘘寒问暖,又请他去更衣。
汪直便道:“几位稍坐,我去去便回。”
段英连忙笑道:“汪哥这是说什么见外的话!咱们又不是别人,汪哥只管去便是了。”
汪直听他如此说,这才告了罪,由众人簇拥着进了上房。早有内使过来,请段英等人到偏厅内等候。段英随行来的两个小内官,则被人带到外边耳房内坐的。
段英与张敏在偏厅中坐下,两个内使上来,各自手捧一面剔红祥云缠枝宝相花葵瓣盘。
一人先向段英献茶,之后另一人则向张敏等奉上茶来,每人都是一盏斗彩海马纹茶盅。他们低头放在案几上,躬身退出。
段英取过茶盅,喝了一口,张敏见状,这才跟着也用过茶。张敏略呷一口,才尝出这是御用的虎丘茶。
他取盅在手时,趁机瞥了一眼。果然见盅底上除了“大明成化年制”外,还另有一行小字:“御赐昭德宫珍藏”。
昭德宫,正是万贵妃之前居住的处所。如此看来,汪直这里,所用之物,全是皇帝所赐。
三人并不交谈,只是默坐。期间,自有人又送来各样细点。又过了约半个时辰,才有内官过来偏厅,请三人过去。
段英领着张敏与莹镜,到了上房。只见汪直独坐在正中戗金交椅里,他头戴唐巾,身穿蓝缎云纹贴里,脚下一双粉底皂靴。
一眼看去,他乃是寻常内官打扮,唯有腰间沉香色丝绦上、那金厢玉艾虎嵌猫睛石绦环颇为触目,绝非一般内官能有之物。
汪直站起身来,开口招呼段英等人入座。段英坐下,张敏却不敢入座。
汪直一眼见了,便道:“既是段哥的朋友,那便是我的朋友。大家一起坐下说笑,这才有意思。”
张敏磕过头,这才敢坐在下首位。莹镜照旧一言不发,行过礼便站在张敏椅后。
汪直便问段英有何事,段英笑而不答。汪直便向那些服侍的内使们吩咐道:“你们先下去,待我传唤再进来。”
于是众内官纷纷低头躬身退出上房,在阶下等候。这时,趁着汪直与段英说话,张敏才敢偷偷打量这个少年太监。
只见汪直年约十二三岁,鬓似鸦羽,肤胜玉雪。眉若剑锋,唇拟丹樱。一双眼眸灵动非常,有如露映晨曦,更胜清光炯炯。
张敏头一回亲眼看到这汪直,眼见他年纪虽小,但模样极是出众,气度不凡。华光冉冉、旭日曈曈,令人移不开眼。
张敏不禁心想:“难怪万岁与贵妃这般疼爱他,这小子果然长得一副好皮囊!”
段英见房中并无外人,这才敢将自己的来意说明。他小心翼翼提及西苑内安乐堂养着一位小皇子之事时,汪直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只是默默听着。
段英说完,又低声道:“如今,那边虽有些消息传开来,但是在宫里,却是众人忌讳。因此,竟无人敢在贵妃娘娘面前说起半个字。小人寻思着,如此下去,实在不是办法……”
汪直未等他说完,便开口打断道:“段哥你只说无妨,今日来找我,说起这些事,到底意欲何为?”
段英连忙站起,垂首回道:“小人今日来,只盼公公能在贵妃娘娘面前提及此事。不然此事隐瞒下去,小人等如何对得住贵妃娘娘!”
汪直眼中寒光一掠,定定注视着段英。段英不敢与其目光相接,只觉得身上冷意顿生。
汪直淡淡道:“你来找我,这确实是瞧得起我。只是,你们打得这如意算盘虽好,却是要往娘娘心上捅刀子!这等不忠之事,我汪直焉能做!”
未等他说完,段英早已双膝跪地。张敏也坐不住,匍匐在地不住磕头。
汪直瞧也不瞧他们,只是冷冷说道:“更何况,此事关乎重大,岂是我等能置喙!你们休想胡来,一切但听万岁裁夺便是!”
说完,汪直一甩袖子,大步走出。段英不敢作声,张敏更是几欲瘫倒在地。
汪直才要推门而出,忽然听得身后响起一个女声,清澈冷然,如冰碎玉裂:“公公,您若是对此事听而不闻,这才是对贵妃娘娘不忠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