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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太液风波 ...

  •   成化十一年五月,皇城内安乐堂。

      如今正是端午时节,玉粽飘香,蒲艾簪门。榴花胜火,绿柳烟颦。西苑太液池内,正是龙舟竞发,锣鸣鼓响,十分热闹。但南边这处,却是寂静非常,俨然两处天地。

      内安乐堂后边小院门前,两名红衣宫人面前,站着一个稚龄少女。她面带微笑,却是身形不动,立定在二人面前。

      两名宫人见她如此,其中一人便皱眉说道:“你还不快些闪开,方才我们都说了,这回乃是奉太后娘娘之命,前来探视得病的纪氏。你若再敢阻拦,莫不是连太后娘娘也不放在眼中!”

      那少女年纪不过十二三岁,盈盈欲笑,毫不动怒,只道:“两位姐姐休要动气。既是太后老娘娘差遣姐姐们前来,小人欢喜都尚且来不及,怎会拦阻!”

      两名宫人一听,这才转过颜色来。二人互看一眼,均是心想:“既知我们是仁寿宫的人,谅她也没那个胆子敢不让我们进去!如此一来,到时要见着那纪氏,也就不难了……”

      少女目视二人,又道:“只是,两位姐姐今日既贵步踏此地,这内安乐堂中,向来安置的都是些生病的妃嫔宫人。如今尚有人在病中,万一气味不好,冲撞姐姐们……”

      二人见这少女方才已经改口,料定她不敢违逆己意,便齐声道:“这有何妨!我们不过是奉命来瞧瞧那纪氏身子如何,旁人的事,我们不管!”

      少女微微点头,口中连连称是,她又道:“二位姐姐果然爽快!难得今日有贵客到,这内乐堂里的病人和罪人们,也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了!”

      二人一听“罪人”,不禁眼中变色。她们尚未开口,又听得那少女叹道:“偏生我们这儿安置的,除了身上不好的,还有戴罪在身之人。幸好姐姐们不计较此地名声难听,愿意进里头来稍坐,不然让外头的人听说此事,还只当是太后娘娘宫中的人,犯了事才被送到此地来!”

      两名宫人心知肚明,这内安乐堂说是让生病的后妃宫人在此调养身子,实则却是形如冷宫。一旦入内,自是被人视作贬黜离宫。想到此处,这两个宫人的脸色不禁越发难看。

      少女浑然不觉,又朝二人笑道:“姐姐们烦请稍候,待我去告诉守门官,转呈过内安乐堂掌印太监,再由他们去禀告司礼监,便可请二位进去。”

      这两个宫人听她这般说,又急又气,忙道:“我们奉太后娘娘之命而来,你倒好,还要层层通报!难道是把我们当贼看不成!”

      少女一脸愕然,连忙赔礼道:“姐姐错怪小的了,小的何尝有这意思!只是如今内安乐堂的规矩,但凡入内者,都必要上报。待到在内监衙门处通传过司礼监、留名在册,按好手印,这才能得准许进入。如今,司礼监、御马监、御用监好几个地方的公公们,都要每天过来巡视呢!”

      她语气恭敬,神情稳重,看着当真令人动容。少女又向二人深深行了一礼,说道:“姐姐辛苦前来,小人又怎敢让姐姐白来一趟?且请在此稍等,我这就去通传!”

      二人互看一眼,原本高高在上的神情,此时早已荡然无存。她们心想:“她去不要紧,万一被内监衙门的人禀告万岁,说我们来偷瞧纪氏。娘娘之前那样叮嘱咱们,说是务必要小心行事,不可让外人知晓。这回要是走漏风声,万岁哪敢说太后,到时倒霉的只怕是我们……”

      思及此,这两个宫人哪敢进去。她们瞪了那少女一眼,扔下一句:“你们这儿破规矩倒不少,啰嗦我们这些时辰,不去也罢!”

      说着,两个宫人脚步匆匆,赶紧离去,仿佛身后有恶鬼驱赶一般。

      少女仍旧站定在小院前,目视二人离开。她仍旧神色不动,只是嘴角微微一翘。

      少女自己进来这后边小院,才到房外,站定轻敲门扉。

      内里的人,一听是她声音,连忙说道:“快进来!”

      少女进了房中,又关好房门。在梢间里,一个年约二旬的瘦弱女子正倚在床边。如今天气渐热,她却是夹祅长裙一件不少,身上还披着一件袍服。

      这小宫人一笑,正要说话时,女子身后却有个小男孩探出头来。他只一瞧,便连忙从母亲背后爬出,跳下床来,笑道:“阿姐!”

      小宫人摸摸他脑袋,从袖中掏出一个用五彩丝线扎成的艾虎,递到他手里。男孩瞧见这精致的小虎玩偶,十分欢喜,瞧个不住,自己继续坐到矮几前玩起来。

      女子叫她坐到身边来,问道:“怎么如今才回来?”

      小宫人绝口不提方才的事,只是说道:“没什么,我在前头看他们包粽子呢。”

      原来这女子,正是皇三子的生母纪芸。如今皇帝膝下无儿,只有这个小皇子,与母亲同住在西苑内安乐堂,自出生起便不曾进宫。

      纪芸听了,微笑道:“眼下过节,你们也该尝些好的。”

      这少女并非别个,乃是自纪芸住进内安乐堂后、便一直侍奉她到如今的莹镜。

      莹镜年纪虽不大,但为人做事心细谨慎,因此纪芸对她极是信任,名分虽为主仆,实则却亲如姐妹。

      莹镜与她说笑一阵,纪芸终是有心事,叹道:“其实要不是因为咱们娘儿俩,你们也不至于整日守在这儿。之前还算安静,可最近一段日子,我也晓得,皇城里有人知道我的事,只怕还想趁机过来示好。要不是有你们拦着,我……我真怕被他们瞧见这孩子!”

      莹镜听了,又见一旁案几上,那碗过水面几乎不曾动过。她不禁劝道:“娘娘,您身子要紧。外头的事,不必担心,自有我们料理便是。”

      纪芸拉着莹镜的小手,叹道:“莹儿,这句话若是在从前,自然不错。可如今……这事是再也瞒不下去了!你瞧这内安乐堂,是一天比一天热闹。他们既知我们母子在此,宫里只怕更是传得沸沸扬扬了!”

      莹镜垂下眼,亦是柳眉紧皱。自从三年前,悼恭太子夭亡后,皇帝膝下空虚。而纪芸和她所生下的皇三子,却早早被皇帝命人守在内安乐堂里调养。

      名为养病,其实就是形同软禁。因此这小皇子到这个年纪,却是连一步都不曾出过内安乐堂。
      只是,纸又岂能包得住火?

      如今,西苑太液池这处,养着一个小皇子的事,渐渐传开在皇城里。自然免不了一些有心之人,想趁机过来在纪芸面前问安示好。

      但是纪芸母子自从到了这内安乐堂“养病”之后,除了莹镜和这小院的数名内官外,就绝不见外人。

      只因纪芸心中明白,只要皇帝一天不发话,自己与儿子都是身份未明之人,更要低调本分才是。

      不过,瞧如今这情形,传闻连朝中也有大臣得知此事,那皇三子的身世,想要隐瞒下去,看来也只是一厢情愿而已。

      莹镜对此并不意外,她想了一想,又道:“娘娘为圣意着想,这自然不会错。如今宫里逐渐传开,若不是底下的人瞧见圣心有回动,他们又岂敢这般胡来?”

      房中虽再无外人,但莹镜依旧朝门外瞧了一眼,这才凑近纪芸耳边,低低说了一句:“即便是安喜宫那儿,我瞧迟早也得知道!”

      安喜宫之主,不是别个,正是如今最得圣宠的万贵妃的居所。内廷之中,虽有中宫,但众人皆知,皇帝眼中心中,只得一个贵妃。

      偏偏,贵妃所生的皇长子,早年未满一岁时便已夭折。因此,皇帝迟迟不愿公开皇三子一事,只怕正是碍于贵妃的面子。

      纪芸听得“安喜宫”三字,已是满心不安。她紧抓着袍子一角,喃喃说道:“你说得何尝不是!我也知道,要瞒过那边是难上加难。因此,这才想着让张敏去外头打听,看看可有什么法子……”

      莹镜正欲说话,忽然又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声响。正在玩耍的皇三子紧捏着艾虎,扑到莹镜背后缩作一团。纪芸亦是心中一紧。

      莹镜面色不改,她扬声问道:“是谁?”

      门外有人回道:“是我,张敏。”

      纪芸又松了一口气,她见莹镜正看着自己,便微微点头。莹镜这才上前,开了房门。

      门外那人,果然是内安乐堂的门监张敏。他与莹镜一样,亦是数年来一直服侍纪氏母子二人。
      张敏匆匆进了房中,朝纪芸行过礼,又向皇三子行礼。那小男孩见是张敏,这才放心,又再到一旁玩耍。

      纪芸便问道:“张伴,你去打听得如何?”

      张敏并不说话,莹镜心中了然,便对皇三子笑道:“三官儿,咱们到院子里转转,今早我瞧见墙角那儿新开了石榴花,可好看了!”

      皇三子一听,果然好奇,又瞧了眼母亲。纪芸朝他微笑点头,于是他便拉着莹镜的手,一同出了房,在院中玩耍。自有内官过来陪侍。

      张敏待二人离开之后,这才走近纪芸,跪在地上,磕头回道:“小人特来向娘娘道喜!如今连内阁的先生们,都已知皇子养在西苑一事,已向皇上进言,请早接娘娘皇子回宫!”

      纪芸一听,却是越发眉头紧锁。她叫张敏起来,这才说道:“朝中如何,这些不是我们能过问的。只是,这宫里头……”

      张敏知她心事,压低声音说道:“娘娘请放心,小的若不能办成此事,又岂敢有脸面回来见娘娘?安喜宫那边,我已经打通了门路,和管事太监段英接上话了!”

      纪芸顿时坐直了身子,她双眸闪亮,苍白的脸颊上乍然重现血色。她急问道:“那边怎么说的?”

      张敏回道:“段英已经答应下来,会替娘娘在贵妃面前好生进言。只是……”

      纪芸听得他语气迟疑,心中一沉,忙问:“事情出了岔子?”

      张敏连忙回道:“并非如此,娘娘休要挂怀。只是,段英对小的提及,此事若要说得动贵妃回转心意,他心有余而尚恐力不足。因此,段英向小人表明,若要进言,必得请另一人出面方可!”

      纪芸见知道张敏一向老诚稳重,他既如此说,那这个人的来头一定不小。

      能说得动盛宠的贵妃,连她身边的管事太监都不敢打包票,宫里又有谁人能做到……

      张敏低低说了两个字,声音恰到好处,只有纪芸能听得清楚。

      纪芸心中雪亮,她恍然大悟,似是自言自语道:“你说他……是了,若是此人开口,这事才能成!”

      张敏点点头,又道:“娘娘所言甚是!段英那边已经和小的说好,改日就去亲自面见那人,请他代为转达。若然能让贵妃娘娘向皇上开口,娘娘与皇子就可重见天日,再无难事了!”

      纪芸注目于张敏,低声道:“一切就有劳张伴了!”

      张敏连忙下跪,磕头不迭,只道:“小人得以侍候娘娘,已是天大的福分。娘娘如此说,小人实在有愧!”

      纪芸叫他起来,又道:“你既要去,那便让莹儿一同前往,代为转达我的意思。”

      张敏一想,亦觉有道理。只因莹镜进内安乐堂以来,她年纪虽小,但做事从来滴水不漏,因此这里诸人都对她十分放心。

      更何况,纪芸与她十分亲厚,如今要这小宫人也亲自跟随前往,自是等同于纪芸亲去一般。

      张敏连声答应,纪芸这时才觉得身心稍安。她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笑声,心中暗道:“是成是败,就在此一举了……”

      此时,张敏心中,也想起之前段英与自己暗地里商议此事里的情景。

      犹记得,段英听明自己来意后,沉吟许久。他看着一旁桌上那沉甸甸的螺钿盒子与礼单,叹道:“张哥,你既这样瞧得起我,兄弟也不妨对你直说便是。我虽在娘娘跟前服侍已久,但此等大事,实在关系重大。若想说动娘娘,光靠我一人,只怕难成……”

      张敏一听,心中一沉。他陪着笑脸,又再恳求道:“段哥,满宫里谁不知道,贵妃娘娘平日里最是看重你。你一开口,娘娘那儿也必要掂量掂量的……”

      段英一挥手,止住他接下来的话。安喜宫管事太监示意张敏靠过来一些,这才又说道:“张哥既这样瞧得起我,愿意把这等心腹要紧大事与我商议。我再推托,那还像话?我实话告诉你,这件事,只有去请那一位出面,才能成!”

      张敏心下困惑,段英不复多言,只是以手指沾了一旁茶盅里的茶水,在桌上划起来。

      张敏凝神细看,只见段英手指在桌上写出两个字来:

      “汪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太液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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