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二十八章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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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六，家住临安府余杭县的苏某珠（化名）鼓足勇气对同班同学宋某表明心迹，不料却遭对方痛心指责。
据悉，宋某刚刚转学到此地不久，得知苏某珠为情所困、心仪另一位异性同学陆某，便主动提出愿意帮其促成好事。
经讯问，苏某珠对自己曾倾心陆某之事供认不讳。但她强调，那不过是贪图对方成绩优异，一时之间产生了崇拜迷恋之情。
苏某珠坦言，自己长期沉迷话本，追求浪漫刺激。由于与陆某之间的关系迟迟没有进展，她很快就移情别恋，被真诚热情的宋某“吸引”。
对此，宋某直言自己“仿佛上当受骗一般”，心里十分受伤。宋某表示自己将苏某珠视作自家妹子，真心实意帮忙筹谋撮合，没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总而言之，现在的心情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当事人苏某珠已虚心接受批评教育，并作出深刻检讨。
……
宋灵石蹲在地上揉搓着自己的脸，从指缝中挤出一个似哭似笑、无比狰狞的表情。
“宋生员……”苏玉珠忐忑不安地站在一旁，嚅嗫着双唇刚要开口，却听背后有人出声招呼道：
“宋兄！？”
宋灵石扭头一看，心道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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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到这个时节，翰林院便会选派学士到各地放差，出任秋闱主考官。”
钟楼里，苏司业凭栏而立，望着急雨拍打荷叶。
他回过身来，状似无意地对陆观说道：“虽是尽心竭力，为君主择选天下之才。但毕竟人非圣贤，难免各有好恶，顺之则合，逆之则离。譬如克己复礼之人，大多推崇循规蹈矩的文风，看不惯太过张扬恣意的；而若是考官自身以文采见长，便会对词如藻玉、巧思别致的文章偏惜青睐……”
这番话便已超出书院司业为生员指点学识的职责，未尽之言中，颇有些提携的意味在里面。
“先生不吝提点，学生受宠若惊。”陆观垂首一礼，不卑不亢道：“然学生自知愚鲁、拙于谋人。投机取巧之事，实非学生所擅。”
此番回答倒也在苏司业意料之中，他微微点头，看着一贯矜庄自持的得意门生，似是赞许、似是感慨地叹道：“钻营之道确非万全之策，工于谋己、回归本真，方能立于不败之地。以风行之才略，无须兵行险着、剑走偏锋，以平常心相待即可。”
“学生谨记。”
“不过，应试终究只是考察学问的手段，而非学问本身。须知因地制宜、收放自如，也是一种能力。”
“学生明白，多谢先生点拨。”
苏司业又顺口考校了一番课业，陆观一一应对如流。
直至所有能说的话题都说尽了，怀揣心事的苏司业望着陆观清明的双眼，沉默良久，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启齿。
他徒然地张了张口，又满心顾虑地咽了回去。
陆观见状，不禁心生疑惑，拱手问道：“不知何事令先生忧虑？”
苏司业长叹一声，踌躇半响，指着池中随风雨摇曳的荷花暗示道：“风行可知，因荷而得藕①的典故？”
陆观闻言一愣，讶然抬眸。
一团沉闷的雷声从浓云里滚落，铺天盖地的急雨击打在摇摆不定的莲叶上，如散落的真珠般七上八下跳跃着。
***
韩奇文大马金刀地阔步向宋灵石走来，后面还跟着李进、张子显和马伯山一串人，他们腰上皆挂着“开慧明悟”的护身符，显然是刚去附近的文殊殿拜过菩萨。
“嗯？这位不就是苏司业家的掌上明珠嘛！”韩奇文黝黑的脸上满是惊喜，他呲牙嘿嘿一笑，冲着苏玉珠作揖道：”在下韩奇文，在苏司业掌教的天字甲班担任斋长一职。论起来，应唤姑娘一声师妹……”
李进扶了扶眼镜，意味深长地审视着苏玉珠，越看越觉得眼熟。
张子显和马伯山对视一眼，仿佛明白了什么：
“嗯哼！宋兄，你这可就不厚道了啊！竟然撇下大家，独自一人与师妹套近乎？”
“厉害啊宋兄！一直不见你人影，原来是想先下手为强。”
见众人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苏玉珠怕被认出，慌忙盖上帷帽，掩面便逃。临走前还不忘朝着宋灵石小心翼翼地撇下一句：
“宋生员，对不起啊……”
听见这话，李进一脸“哦豁”地挑了挑眉头。
见苏玉珠提着裙角的倩影消失在长廊尽头，四人不约而同低下头去，目带怜悯地看着像朵蘑菇一般蹲在地上的宋灵石。
宋灵石缓缓抬起头，迷茫而空洞地回望他们，双眼无神、宛如死鱼。
没有一个人开口询问，因为此情此景，已经昭然若揭，呼之欲出。
沉默，死亡一般的沉默。
不问，就是最大的温柔。
只听廊外雨声淅沥，风声萧瑟，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须臾之后，马伯山清了清嗓子，深有感触地拍了拍宋灵石的肩膀，用一副过来人的口气说道：“咳咳……有勇气表明心迹，可见宋兄乃真男儿也！”
张子显亦有些兔死狐悲之感，含酸带嘲道：“哎呀！不就是向师妹示爱被婉拒了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宋灵石从地上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连连摆手试图解释：“其实，事情是这样的，你们听我——”
话音未落，便被韩奇文一掌拍在背上：“贤弟，毋须解释！”
“诸位同窗也莫要多言了！”韩奇文一脸严肃地向其余三人使了个眼色，随后朝着宋灵石深沉地点点头：“大家同为男人，怎会不明白贤弟此时此刻的心情！”
“对！我们懂的！”
？？？你们懂个屁！
宋灵石气得脑袋上直冒青筋，脸色黑得堪比天上翻滚的乌云。
她徐徐吐出一口气，咬牙切齿道：“听我一言！今日之事——”
“贤弟且放心！”韩奇文大手一挥打断她，声如洪钟道：今日你被师妹拒绝一事，我等定当守口如瓶！”
一句话说得掷地有声、震耳发聩，直引得远处的洒扫僧人探头张望。
宋灵石百口莫辩地捂住脸，恨不得原地插翅飞离此处。她草草朝几人作揖致歉，转身欲走。
韩奇文不明就里，还在身后踮脚招手，高声相劝：“贤弟莫要消沉！大丈夫志存四海，何患无妻！”
众人一齐用慈祥的眼神目送着宋灵石离开，眼见她险些摔了个趔趄，随即逃命似地拔腿便跑。
***
“我与令尊有同年之谊，当年那桩指腹为婚的约定，他生前亦曾在信中与我提起过……”
见陆观垂首不言，苏司业尴尬地摸了摸胡子，心道：这孩子志存高远，向来不在意儿女情长。如今默然不语，应是碍于父母之命在先……
哎，这辈子从未替人说合做媒，但为了女儿的幸福，豁出去这张老脸不要了也罢。
揣度再三，他硬着头皮再次开口：“逝者已矣，物是人非，与令尊结下姻盟的昔日同僚，如今已官至太子少傅，想必不会拘泥于旧时约定。若是风行有意，我可以修书一封，与令叔父禀明原委，请其代为周旋解释……”
绵延不绝的雨雾沁湿了陆观的儒衫，在他挺拔的后背晕染出一块深色的轮廓。
细密的汗珠蜿蜒而下，陆观抬袖轻按额际，脸色苍白，神情惶然：“承蒙先生倾囊相授，学生受教良多。长者相赐，本不敢辞，只是……”
他深吸一口气，强自按压下汹涌澎湃的心潮，缓缓开口说道：
“学生……已心有所属……”
这短短一句话，仿佛重若千钧，耗尽了全身所有气力；亦仿佛星火燎原，点燃了压抑许久、引而不发的心绪。
没想到这孩子看上去少年老成、心思淡薄，竟也会露出如此情丝百结的神态，苏司业不禁一时语塞。
陆观双手合拢、一揖到底，恳切致歉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②。纵有……真珠美玉在前，却已无处珍藏。还望先生海涵，莫要怪罪。”
“如此……”苏司业颔首沉吟，顺水推舟打了个圆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此乃人之常情，何罪之有？想必能得风行倾慕之人，定是位德才兼备的女子。”
“确是德才兼备……之人。”陆观躬身作揖的身形微微颤抖，他垂下眼眸，不动声色地敛去眼底那抹晦暗。
苏司业见他面带迟疑，恍然大悟道：“对方莫非就是宋少傅家的千金？如此说来，倒是老夫唐突多事了！待到明年杏榜提名之日，便是双喜临门之时，实乃良缘注定，可喜可贺！”
陆观的手指悄然蜷起、紧握成拳，圆钝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直至泛出白色。
他哑声道：“学生心中所思……另有其人，只是——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②。”
两人毕竟是多年师徒，苏司业一听便猜出几分弦外之音。
“你这孩子……”他叹了口气，敛容肃穆道：“你一向稳重克制，自有分寸，当知年少的欢喜忧愁，不应太过介怀。”
“学生此前亦曾想过，汉江宽广，遥不可及，不如早早放弃……”陆观自嘲地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无可奈何，又满怀眷恋的轻笑：“实是此身由心，而心不由己。纵然心知道阻且长、不可求思，终究流连彼岸、不忍离去……”
苏司业负手而立，凝眸看着荷叶上聚雨如珠，不由得想起了多年以前，也曾为情所困的青葱岁月。
“风行如今年岁几何？”
“学生今年年方弱冠。”
“待到了老夫这个年纪，经历了聚散别离，生老病死，便知这世上有太多事由不得人。”
苏司业摇了摇头，感慨道：“然而人心便是这样，越是无法靠近，越是不忍远离。譬如飞蛾之赴火，岂焚身之可吝③。”
“也罢——”他长叹一声，拍了拍陆观的肩膀，勉励道：“若是不曾拿起，便又如何放下？倒不如溯洄从之，勉力一求，不论求得与否，总不至于抱憾终生。”
溯洄……从之？
陆观扶额苦笑。
谈何容易！
仅是对视一眼，便已用尽了毕生勇气。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