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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七章 乌云压顶,画地为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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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破晓,苏玉珠便早早开始梳妆打扮,先是套上昨晚精挑细选的淡绿色罗裙,又将自己的秀发分成几股,坐在铜镜前面折腾来折腾去,试图挽出一个时兴的双挂髻。
一帷之隔的苏司业被细碎的钗环响动吵醒,睡眼惺忪道:“珠儿?这才什么时辰,如何就起来了?”
苏玉珠正用木梳费劲地将打结的发尾理顺,她有些不耐地回道:“哎呀~爹你自睡你的,不要管我!”
“你这孩子,最近颇有些古怪!平日里不喜女儿装扮,此番出门在外多有不便,却偏要带着钗环裙袄……”苏司业披上外衣,趿拉着鞋,絮叨着往苏玉珠这边走来。
他眯起眼端详着自家女儿,感觉模样和往常有些不同,狐疑道:“你往脸上所涂何物?还是清清爽爽得好!如此一片惨白,渗人的很……”
“爹你不要站在我旁边,快走开!”苏玉珠跺了跺脚,拔高了声音叫道:“你自去做你的事情,能不能别来管我?!”
她把妆粉盒子往桌上一摔,嘟囔道:“怎么越老了,越婆婆妈妈的?真烦!”
听到这话,苏司业刚迈出的脚步登时僵在空中。他呆若木鸡地站了半响,终是讪讪背过手,弓着腰颓然走了出去,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分。
隔壁营帐的公孙医师提着水桶走出来,看见苏司业一脸沧桑站在帐门外,任凭狂风卷着落叶扑面而来。
他便奇道:“师兄因何大清早站在外面?当心着了凉,你那老寒腰又要复发。”
苏司业惆怅百结,长叹一声:“唉呀……”
公孙医师心下了然,轻哼一声:“那丫头又与你怄气了?”
“她嫌我聒噪……”苏司业用颤抖的手指抹了抹皱纹横生的眼角:“师弟你是知道的,阿玉去得早,留下我们父女俩相依为命,如今好不容易把珠儿拉扯大,却好似一天比一天疏远……”
他拉着公孙医师,老生常谈地说起自己这些年又当爹又当娘的辛酸,几乎就要老泪纵横:“女儿叛逆,吾心甚痛……”
“这个嘛,师兄莫要往心里去,咳咳……”公孙医师用手抵住鼻子清了清喉咙,意有所指道:“无非是女孩子家大了,有些朦胧心事。等她想通了,自会说与你听。”
说完,他不待苏司业回话,便摆了摆手转身离开,提着水桶向湖边走去。
“朦胧心事?”苏司业站在原地咀嚼着公孙医师方才所言,回过身去将门帘掀开一角。
营帐里,苏玉珠提着裙角转来转去,长及曳地的层层丝罗仿佛淡绿色的花瓣般绽放又收拢。
苏司业看见女儿脸上一闪而过的雀跃笑容,思及她平日里经常挂在嘴边的那人,若有所悟。
***
如墨的浓云沉沉地坠在天边,正酝酿着一场倾盆暴雨。
眼见天色灰暗、不宜在外踏青,吴山长便引着青崖书院的众学子去往不远处的永明寺参禅。
方博士摸了摸下巴问道:“山长,我们一行人数众多,会不会叨扰了佛门净地?”
“无妨。”吴山长揽须笑道:“永明寺的住持延远禅师是吾老友,此前知晓此次郊游之事,早已来信相邀。”
说话间,永明寺的琉璃金顶便已映入眼帘。寺门口早有几个洒扫的小沙弥等在那里,见吴山长携众生而来,忙不迭地大老远跑着上前相迎。
一个胖嘟嘟的小沙弥朝着门内喊道:“住——持!客人到——了!”
吴山长刚一踏进浅黄色石砖铺成的禅院,便有一位头戴毗卢帽,身披深红色袈裟的高僧从大殿之中迎面步出。
及膝的袍袂随行卷动,露出颜色纯净的内衫,如同佛祖座前明月光。白绳绑起素色的僧靴,行如清风,步步生莲。那一瞬间,周围倏地宁静下来。身旁纷纷扰扰的世间万象,似与他不在同一个时空。
吴山长指着他笑道:“高高竹林生,底下住个僧。云沉天欲雨,在等白头翁。”
这脱口而出的打油诗中嵌了个字谜,正是两人平日往来书信中常玩的消遣。延远禅师一听便知,他双手合十,轻念一声佛号,亦以打油诗应道:“因友约在先,等在椽头前。人来复人往,所遇皆是缘。”
这便是以一个“缘”字,应和了吴山长的“等”字,两人皆会心一笑。
“许久未见,吾之须发又愁白了几分,禅师却还是容颜依旧,看来还是你这里的风水养人啊!”吴山长笑道:“不如吾也剃了这三千烦恼丝,来你这图个清静……”
旁边方博士等人大惊失色:“山长!?”
延远禅师淡然一笑:“阿弥陀佛,只要心光如满月,在家还比出家闲。①若是山长有佛心,何处不能修禅机?”
两人说笑着,相携往院中走去。几个小沙弥在路口指引,将青崖书院一行人引入大雄宝殿后方的法堂。
堂中整整齐齐地摆着条凳,小沙弥早已沏好香茶等候一旁。法堂执事手握佛珠迎上前来,将众人请进门里。
几乎像是计算好的,在最后一人踏入堂中之时,天上落下了豆粒般的大雨,然后便是天裂般的惊雷滚滚。
众学子透过法堂窗口看着层层叠叠的殿宇檐角,不禁叹道:“这么大的寺庙,不知有多少殿楼?”
一旁的法堂执事自豪道:“本寺主殿共有五层,两旁配有偏殿,并各类阁堂轩楼共七十二座,僧房千余间,寺僧数千人。”
听见这话,便有学生兴致勃勃道:“山长,我们可否去主殿看看?”
吴山长问过延远禅师,板起脸对众人道:“诸君可自行参拜,然寺院乃清净庄严之地,务必谨言慎行,切勿大声喧哗。”
姜子腾好奇地问:“不知礼佛有何规矩?是不是见到每一尊佛像都要拜?”
郑慕言冷哼道:“那还用说?寺中供着这么多佛像,若是拜了这位却不拜那位,不就是厚此薄彼,反倒有所得罪?”
吴山长用手指点着郑慕言笑道:“岂以一己之心度神佛之腹乎!”
“阿弥陀佛,这位小施主天真烂漫,甚是有趣。”延远禅师双手合十,眉目柔和,宽言道:“我佛慈悲,无憎无爱。于诸众生,视若自己,拯济负荷,皆度彼岸。①因而拜或不拜皆是虚妄。施主静观己心,随心而动即可。”
众人闻言,恍觉甘露洒心,如沐春风。
***
宋灵石本想跟着韩奇文等人往大雄宝殿处去,却见苏司业一脸严肃地叫住了陆观:“风行,且随我来。”
她眼睛一转,悄悄跟在两人后面,看他们沿着长长的回廊往荷花池旁边的钟楼走去。
“那丫头躲哪去了?莫非在钟楼里等着他们?”她咬着大拇指,心下嘀咕。
忽然,身后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宋生员……”
宋灵石缓缓转过身来,只见廊下站着一个头戴帷帽的姑娘,正有些局促地绞着手指。
宋灵石回看陆观和苏司业二人走远的背影,又扭头看着眼前之人,不禁愕然:“是……苏妹妹吗?”
难道苏司业叫走陆观,不是因为你的终身大事?
面前之人伸手拨开面前轻纱,露出脸来怯怯道:“我甚少如此打扮,不知这样……好看吗?”
宋灵石定睛看去,那张熟悉的清秀面孔上,蛾眉淡扫,轻点朱唇,比起平日多了几分妩媚,正是精心妆扮的苏玉珠。
她脚踏绣花鞋,腰系绿罗裙,如云的秀发结成两个盘鬟垂挂于左右两旁,上面系着翠色的丝带,愈加衬得整个人俏丽可爱。
宋灵目露惊艳,拍手赞道:“好看!甚是好看!”
苏玉珠含羞带怯地低下头,如一朵不胜凉风的水莲花。
她小心翼翼觑视着宋灵石,踌躇半响终于鼓起勇气:“你之前说,让我好生打扮一番,跟中意之人表明心迹……我如今,已准备好了!”
说着,苏玉珠抬眸直勾勾地望向宋灵石。
宋灵石猛地被对方目中光芒晃得一愣。
眼见着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一切恰如自己所谋所想,只待此间事了,便可从容离开,全身而退。
宋灵石以为,自己会如往常那般,收获满心的愉悦和得意。因为这本就是她用来取乐的把戏,就像之前对每一个相亲对象所做的那样。
而此时此刻,分明夙愿将遂,自由在望。却不知为何,一团混乱塞满胸口,如涸辙之鱼般难以喘息,如迷途羔羊般无措彷徨,如同哼着歌儿好端端走在路上,却突然一脚踩空、陷入深牢。
她不自在地侧过头去摸了摸鼻子,莫名感到嗓中干涩:“你中意之人,他……被苏司业叫去了,呃,刚走不久……”
苏玉珠既羞怯又雀跃的神情仿佛正午烈日般刺眼,宋灵石扭过身去,慌忙道:“我,我这就去把他寻来!”
把他寻来,托付于你……
你虽有些天真笨拙,但的确是个善良热情的好姑娘,难得真心一片,又是恩师之女,定能与他举案齐眉,做个宜室宜家的贤妻良母……
就好像,有的鸟儿乖顺伶俐,愿意住在笼里,怡然自得做人手心里捧着的家宠。
然而世间还有一种鸟禽,桀骜不驯、不服拘束,一心想着天外的云,塞外的风。
如此说来,自己便也没什么好纠结的……
宋灵石一瞬间思绪万千,胡思乱想了许多,却不料一把被身后之人捉住了袖口。
“宋生员,等……等一下!”
宋灵石缓缓回头,一股不详的预感冲上头脑。
苏玉珠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涨红了脸道:“我心悦之人,正是宋生员你啊!”
宋灵石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她脑中空白,面皮抽搐,整个人仿佛快要原地裂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