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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九章 虚妄无常,因缘果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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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明寺里的青铜大梵钟,古朴拙重,浑厚圆润。其高九尺,其重千钧。每当敲响之时,钟声宏亮,山鸣谷应,堪称钱塘十景之一。
此时,这口巨大的铜钟背后,有个人仿佛脚下生根似的被钉在地上。
——学生已心有所属
——莫非是宋少傅家的千金?
——学生心中所思,另有其人
阴云密布,天色晦暗。宋灵石默默站在阴影里,脸上不知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
哦,应该要高兴吧?
毕竟自己那错漏百出的计策,如同一辆南辕北辙的马车,最终竟兜兜转转,奇迹般地殊途同归。
她僵硬地扯了扯嘴角,然而心里却仿佛揣了块沉甸甸的石头,被死死拽着,一路下沉,无处着落。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事情超出了自己的掌控范围,如同脱缰的野马,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
有的人看着天真单纯、痴情专一,却轻而易举地移情别恋,鼓起勇气向其他人表白。
有的人看着不解风情、古板严肃,却不动声色在心里偷偷藏了一个“不可求思”之人。
宋灵石怔怔地盯着面前的梵钟,忽然发现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经文:“是诸世界,无量无边。非算数所知,亦非心力所及……①”
一向自认为最会玩弄人心的宋灵石,生平第一次感到迷茫。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明明很开心,偏要忍着不笑。
明明很生气,偏要闷在心里。
明明很脆弱,偏要故作坚强。
明明很温柔,偏要装得冷淡。
但是呢,若说他虚伪,他却是个诚实至极之人。
他不屑于表面逢迎,是因为足够坚定,凡事从心而行。
他不擅于广结人脉,是因为一旦相交,定然真心相待。
这样光明磊落的人,如果说有什么厌恶的东西,应该就是那种擅长伪装、虚与委蛇的卑鄙小人吧……
层层叠叠的乌云压得透不过一丝蓝天,仿佛下一刻就快要坠下来。宋灵石抬手捂住眼睛,脑海中仿佛又看到陆观满脸淡漠地转过身去,留给自己一个矩步矜庄,渐行渐远的背影。
忽然有阵风轻轻拂过,她似有所觉地睁开双眼。
心中所思所想的那个人正近在咫尺,用波澜不惊的眼眸静静看着自己。
一道震耳欲聋的雷声轰然落下。顷刻间,雨水像塌了天似的,铺天盖地倾泻而下。
***
“前面的兄弟,这么大的雨,你就别跑了!”
“放你娘的XX,没有你这条疯狗在后面追,老子跑个屁啊!”
两道残影一前一后,如鹞鹰逐恶鸹般在滂沱大雨中疾驰飞梭着。
“我说兄弟,你这脚上功夫不错啊!以前哪条路子上混的?有这本事,奈何做贼啊?”
“想套老子的话?呸!你个胎毛未退的狗崽子,从昨儿晚上就咬着老子不放。没本事就认怂,趁早滚回家吃你娘的奶去!”
“唉呀,实属无奈,实属无奈……”后面紧追不舍的年轻人扶了扶被风雨吹歪的斗笠,露出一个微微上扬的嘴角:“谁叫那悬赏榜单上你最贵呢!”
眼看着前面的贼人脚下卯劲又一次拉大了距离,年轻人撇了撇嘴,一脸不情愿地将手伸进蓑衣里不知摸索着什么。
片刻后,只见他手掌一翻,一枚铜钱如电光石火般破空而去,如利刃般割断细密的雨帘,直直打中对方的脚踝。
那贼人身形一歪,顿时破口大骂。“你这狗X的敢暗算老子!”
他见情势不妙,单足使出全身力气凌空跃起,跳入路旁的红瓦黄墙不见踪影。
年轻人脚步一顿,看着贼人的背影目瞪口呆道:“嚯,兄弟可以啊!佛祖家的院墙都敢翻!也不怕倒霉吗?”
他双手合十冲着墙内的琉璃金顶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然后踏地而起,如猫般轻巧地攀上了永明寺的院墙。
***
永明寺的后院,一丛淡黄色的不知名花朵正生机勃勃地迎着风雨微微摇曳,开得天真烂漫。
朦胧雨雾中,身穿绿罗裙,头梳双挂髻的妙龄少女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小径间。
她提起长及曳地的绿罗裙摆,微微歪头将伞柄靠在肩上,俯身轻轻蹲在花丛前。
此情此景,唯美绝伦。
有位手握佛珠的年轻僧人在远处的长廊上匆匆而过,只是无意间瞥了一眼,便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
油纸伞面缓缓移开,少女捧着一束淡黄色的花朵,微微仰头看向灰暗的天空。如花娇靥上,一半是明媚,一半是忧伤。
年轻僧人正面色怔愣地望着这一幕,身后忽然响起一个脆生生的童音:“咦?妙法师兄,你在看什么?”
在妙法悲悯的目光中,毫无所觉的苏玉珠正在用花瓣占卜心事。
“他喜欢我,他不喜欢我,喜欢我,不喜欢我……”
“哎呀!不算不算!再来一次!”
一片,两片,三片……
淡黄色的花瓣散落一地,任凭飘摇的风雨无情地拍打冲刷,碾落成尘。可是年少的青涩无知,又有谁能忍心责备怪罪。
这时,苏玉珠将发丝撩到耳后,不经意地转过头来。两个人的视线遥遥相撞。一个茫然无知,一个欲说还休。
没有风吹幡动,唯有有心人心上一动。
看着苏玉珠懵懂的脸庞,妙法一脸伤感地侧过头,连手中把数的佛珠都乱了方寸:“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
妙空眨巴着大眼睛,挤到妙法前面探头探脑地望去。
只见药田旁边蹲着一个行迹古怪,辣手摧花的女施主,她嘴里念念有词,手上连揪带薅,把田里那以花入药、正值采集期的黄蜀葵蹂/躏得七零八落,一株不剩。
“啊啊啊!”妙空用颤抖的手指着苏玉珠,气愤地尖叫起来。
“太残忍了!”
***
“就这样直截了当地拒绝宋兄,师妹也未免太残忍了!”张子显以拳抵额,眉头紧皱,一副打抱不平的样子,然而他的嘴角却难以掩饰地有几分诡异的上扬。
“唉,别说宋贤弟自己了,就连我们做兄弟的,看了心里都不好受哇!”韩奇文一脸严肃,双手环胸,满怀感慨地摇了摇头,然而他的脚下却控制不住地打起了轻快的拍子。
两个人你唱我应,和睦融融:
“说起来,师妹的样貌也就那样,平平无奇!”
“嗨,谁说不是呢!”
张子显表面忿忿,内心狂喜:天助我也!先除掉宋兄,再除掉韩兄……我和师妹定是前世注定的缘分!
韩奇文毕竟年岁稍长,心思稳重的多:师妹没有兄弟姐妹,届时岳父独自一人定然孤寂,那不然我入赘好了?等生了孩子,第一个姓苏,第二个姓韩……
两个人各怀心事,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嘿嘿的笑声。
李进看着前面两个傻子的背影,怒其不争地大摇其头。
他扶了扶眼镜,用手指抵住下巴,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马兄,你觉不觉得师妹长得像一个人?就是和我们相识已久的……”
“相识已久又如何?”马伯山双眼无神,喃喃自语道:“我和表妹自幼相识,还不是一样猜不透她的心思?”
正所谓物伤其类,兔死狐悲。马伯山心有戚戚地摸着怀里的家传玉佩,一脸感伤:“错过今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机会把它交给表妹。”
“……”
李进抱紧自己:常常显得与周围格格不入,这应该是我自己的问题。
***
这厢,妙空又惊又气:“那可是今春刚种下的!妙法师兄你不是心心念念,一直在等它开花嘛!没想到今日竟惨遭毒手……”
闻言,旁边的妙法一脸醍醐灌顶的表情,似乎顿悟了什么。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放不下的,皆是执念。这就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吗!”
妙法冲着苏玉珠深深一躬,哈哈大笑着转身离去。
苏玉珠看见那俊俏僧人远远朝自己一笑,不由得愣住了。
在一瞬间里,她断断续续想了许多:身份的悬殊,伦常的约束……这命中注定的邂逅,是劫还是缘?
苏玉珠撑着伞来到放生池旁边,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深深地叹了口气。
该如何,婉拒对方这份无望而沉重的感情呢?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
突然,院墙外边嗖地飞进来一个人影,咣当一声直直掉进了池里,惊起鸟禽鱼群无数。
苏玉珠震惊地睁大眼睛:“怎么回事?”
她小心翼翼地沿着池边循声走近,未料到院墙外边又飞来一个黑影。
一个穿蓑衣戴斗笠的人从天而降,仿佛一只落网的豪猪,准确无误地掉在苏玉珠面前,溅起的巨大水花正巧将她从头到脚淋了个透心凉。
***
天色愈加阴沉,如同黄昏一般。陆观背着光站在宋灵石面前。逆着微弱的天光,看不清他脸上是喜是怒。
“你……都听到了?”
宋灵石倏地扭过头去,支吾道:“呃,我不是有意偷听的,实是凑巧——”
“你作何感想?”
“啊?什么?”
“方才我与苏司业所言之事,你听到有什么想法?”
“噢,我……”宋灵石下意识摸了摸鼻子,刚要说话,又仿若火燎地跳了起来:“哎不对,你问我干什么?这话该去问你的意中之人!”
若是平日里端方冷静的那个陆观,必定不会再继续这个话题。
然而不知为何,今天的陆观不似往常,颇有些咄咄逼人。
他顿了一顿,以一种奇异的眼神盯着她:“你不想知道是谁?”
宋灵石被看得浑身发毛:“你中意哪家的姑娘,和,和我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陆观幽幽地瞥了她一眼。
“你之前不是对我的婚事颇为在意吗?”
“!!!”宋灵石仿佛炸了毛一般,浑身的鸡皮疙瘩腾的一下起来了。
冷汗顺着额角蜿蜒而下,她硬着头皮勉强扯起一个假笑:“大家都是同窗,不论你跟谁成亲,咱们少不得要找你讨杯喜酒——”
“那恐怕要教宋兄失望了。”
宋灵石心上狠狠地一跳,不知怎地忽然感到一股逼人的寒意。
“我的喜酒,你怕是喝不成的。”
作者有话要说: ①出自《妙法莲华经》